沒有恰如其分的比喻,人畢竟不是鑄鐵。爐溫提高到一定的程度,鑄鐵總會熔化成鐵水流淌;即使化為齏粉,亦不改變觀點者,世上大有人在,這正是所謂“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的那種人。然而,齊宣王之不行仁政,如前所述,他受諸多力量的牽扯,諸多因素的制約,更決定于戰(zhàn)國紛爭的天下大勢。
孟子在齊為客卿,雖無具體職守和工作任務(wù),倒也十分繁忙,不僅忙于齊宣王的頻頻召見和來訪,還忙于給弟子們講學(xué),解答弟子們的詢問,更忙于接待各國來訪的客人,他們向孟子請教各種各樣的問題,常常弄得孟子應(yīng)酬不暇,忙得不可開交。
一天上午,孟子正在給弟子們講課,忽報有客人來訪。儒家最講禮節(jié),既有客人來訪,孟子自然不會因忙而將客人冷于一邊,他匆匆給學(xué)生們布置了作業(yè),讓弟子們分頭練習(xí),騰出時間接待客人。
來訪者是衛(wèi)國新任太宰北宮锜(qí),五十多歲,身高不過六尺,肥頭大耳,腦袋更大得出奇,與那矮小的身材極不相稱,幸而他全身粗壯、敦實,人們才不必?fù)?dān)心他那大腦袋會從頸上折掉或滾落下來。他生著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像兩泓清池,里邊盛滿了智慧和慈愛。他衣著樸素,舉止溫文爾雅,見了孟子深施一禮,尊稱“夫子”。他上任后欲對國家的制度進(jìn)行一些調(diào)整和改革,翻遍了古籍文獻(xiàn),也未查到周朝制定的官爵和俸祿的等級制度,請教了許多人,俱不能答,只好不遠(yuǎn)千里迢迢,到齊國來請教孟子。
北宮锜自然無法查找,因為諸侯們厭惡那種制度對自己不利,早把那些文獻(xiàn)毀滅了,孟子也無法談得太詳細(xì),只能根據(jù)自己聽到的談個大略。
天子為一級,公一級,侯一級,伯一級,子和男共為一級,一共五級。君一級,卿一級,大夫一級,上士一級,中士一級,下士一級,一共六級。天子直接管理的土地縱橫各一千里,公和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和男各五十里,一共四級。土地不夠享十里的國家,不能直接與天子發(fā)生關(guān)系,而附屬于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和男。公侯大國土地縱橫各一百里,君主的俸祿為卿的七倍,卿為大夫的四倍,大夫為上士的一倍,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祿則和在公家當(dāng)差的百姓相同,所得俸祿也足以抵償他們耕種的收入了。小國的土地為方圓五十里,君主的俸祿為卿的十倍,卿為大夫的二倍,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祿則和在公家當(dāng)差的百姓相同,所得俸祿足以抵償他們耕種的收入了。耕種的收入,一夫一妻分田百畝,百畝田地的施肥耕種,上等的農(nóng)夫可以養(yǎng)活九個人,其次的養(yǎng)活八個人,中等的養(yǎng)活七個人,其次六個人,下等的五個人。百姓在公家當(dāng)差者,他們的俸祿也比照這個分等級。
北宮锜對孟子的回答很是敬佩,自然十分滿意。他本欲當(dāng)即告辭回國,但見孟子面容慈祥,為人謙恭而熱情,頗似孔夫子“誨人不倦”,便索性留了下來,向孟子請教,探討治國之道,孟子則有問必答,百問不厭,循循善誘。
北宮锜剛剛上任不久,國家百廢待舉,工作千頭萬緒,請教孟子該先從何處下手。
孟子說:“智者無不知也,但以當(dāng)前之重要工作為急。仁者無不愛也,但以愛親人和賢者為先。堯舜之智,不能通曉萬物,因其急于知曉首要任務(wù)。堯舜之仁,不能普遍愛一切人,因其急于愛親人與賢人。不能服三年之喪,而講求緦(sī)麻三月、小功五月之喪禮;在長者面前用餐,大口吃飯,大口喝湯,毫無禮貌,但卻講求不以牙齒啃斷干肉,這叫做不識大體?!?
孟子講話,總是很溫和,很親切,不時地瞥一眼對方的面部表情,特別是那雙眸子,從中捕捉其心理狀態(tài)。孟子發(fā)現(xiàn),北宮锜滿臉困惑,似乎有話要問,但又難于啟齒,于是他閃電般地回顧自己這段話的內(nèi)容。這也難怪,方才所言,只講了些原則,要抓當(dāng)務(wù)之急,要識大體,這自然是正確的,可是,當(dāng)務(wù)之急是什么,何為大體,自己并未講清楚,頗有些似是而非,答非所問。孟子對人、對事,素來極負(fù)責(zé)任,這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回答,人家怎么能夠滿意呢?于是急忙補充道:“不信仁德賢能之人,則國必空虛;無禮義,則上下的關(guān)系必然混亂;無賢政,國家的財用則必然不足。”
這就給了北宮锜一個治國大綱:第一,任賢使能,俊杰在位;第二,以禮義教民,以禮義治國;第三,整頓政治,懲治腐敗。
這樣一來,既有指導(dǎo)思想,又有原則綱領(lǐng),虛實兼?zhèn)洌曋行?,觸之可即。
北宮锜不愧是一位政治家,他抓住了孟子的這三條治國綱領(lǐng)不放,追問道:“請問夫子,選擇賢臣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孟子回答道:“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開拓疆土,充實府庫?!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國君不向往道德,無意于仁義,為臣者卻欲使其富之,此乃助桀為富也。又說:‘我能為君邀結(jié)盟國,戰(zhàn)則必勝?!裰^良臣,實乃古之民賊也。君主不向往道德,無意于仁義,為臣者卻想勉強助其為戰(zhàn),此乃助桀掠地也。由今之路而行,不變今之陋俗,縱使以天下與之,亦不能有一朝之穩(wěn)居也?!?
在北宮锜問到為什么要以仁義教民時,孟子答道:“在求得百姓安逸的原則下來役使百姓,則百姓勞而無怨。在求得百姓生存的原則下殺人,則被殺者死而無怨?!?
在談到為什么要以仁義治國時,孟子說:“霸主之功業(yè)顯著,民心歡娛;圣王之功業(yè)浩蕩,民心舒暢。百姓被殺而無怨;得到好處,不認(rèn)為應(yīng)該酬謝,每日只向好的方面發(fā)展,亦不知誰使其如此。圣人經(jīng)過之處,民心受到感化,停留之處,所起的作用則神秘莫測,上下與天地同運轉(zhuǎn),國豈會不強,民豈會不富!……”
北宮锜還提出了許多衛(wèi)國的具體問題,與孟子商討;孟子全都知無不言地耐心予以解答。
看來北宮锜是位推崇儒家思想的政治家,他對孟子的仁政思想很是贊賞,對孟子的為人更是由衷地敬佩,常與孟子促膝暢談,徹夜不眠。旬日后,北宮锜千恩萬謝,戀戀不舍地辭別孟子而去。
北宮锜回國后,衛(wèi)國的政治形勢會發(fā)生怎樣的好轉(zhuǎn),這恐怕不是北宮锜一個人所能主宰的。天下的大潮并非決定于某幾個天才的政治家,而是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倒是這大潮的旋渦,造就了形形色色的政治家。
孟子對縱橫家的游說活動本來是深惡痛絕的,認(rèn)為他們?yōu)榱艘患旱乃嚼谒奶幈几Z,撥弄是非,致使諸侯混戰(zhàn),數(shù)以萬計的生靈涂炭,他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但對宋勾踐的來訪卻異常熱情。人的思想觀點,斗爭策略,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客觀形勢的變化而不斷改變。人是在斗爭中不斷地豐富自己、完善自己的。孟子想,縱橫家既然能言善辯,足跡無所不至,何不借助于他們的嘴、他們的腿宣傳仁政思想,讓他們做個義務(wù)宣傳員,不斷擴大仁政思想的影響和陣地呢?這便是孟子熱情接待宋勾踐的指導(dǎo)思想。
孟子對宋勾踐說,你不是喜歡游說各國的君主嗎?我告訴你游說的態(tài)度:別人理解我,我自得其樂;別人不理解我,我也自得其樂。
宋勾踐問,要怎樣才能自得其樂呢?
孟子回答說,崇尚道德,喜愛仁義,就可以自得其樂了。所以,士人窮困時不失義,得義時不離道。窮困而不失義,所以自得其樂;得義而不離道,所以百姓不致失望。古代的人,得義,惠澤普施于民;失義,修養(yǎng)個人品德,以此表現(xiàn)于世人。窮困時獨善其身,得義時便兼善天下。
孟子的這番話,既是在宣傳自己的仁政思想,也是對宋勾踐的批評和嘲諷,更是在表露自己的心跡。
雖說宋勾踐對儒家思想一時難以接受,但礙于外交情面,也不好說什么,只能以禮相待。本來嘛,長期形成的思想觀點,哪能通過一席話就輕易改變了呢?正如孟子不肯舍棄仁政思想,屈服于齊宣王的霸權(quán)主義一樣。
一天,一位叫貉稽的仕者來訪問孟子。貉稽是魯國中都一位司職吏,司吏人口。春秋、戰(zhàn)國肘期,諸侯紛爭,戰(zhàn)爭頻仍,人口大量死亡,人口多寡,常常是一個國家強弱的標(biāo)志。司職吏表面上是調(diào)查人口,但實質(zhì)上更重要的任務(wù)卻是繁殖人口,因而多委派賢者和頗具才干的人擔(dān)當(dāng)此任。
貉稽四十多歲年紀(jì),相貌堂堂,早年喪妻。亡妻撇下一男兩女,為了子女不受繼母虐待之苦,他發(fā)誓不娶。他的鄰居張嫂,長得一表人才,三十多歲了,風(fēng)韻仍不減當(dāng)年,也是紅顏多薄命,兩年前丈夫死于疆場,撇下孤兒寡母四五口人,生活艱難的程度可想而知。貉稽在外為官,每月有固定而可靠的收入,見張嫂一家實在可憐,出于同情和憐憫,也出于鄰里的情誼——在妻子臥床不起的那些歲月里,張嫂曾幫過他的大忙,便不斷地對張嫂一家有所周濟。貉稽在縣衙為官,常常一連數(shù)月不回家,家中的三個孩子尚小,頂大的女兒也不過十八九歲,不懂過日之道,并常鬧得人仰馬翻,張嫂為報貉稽經(jīng)濟上的接濟,同時也出于母性的慈愛,便主動挑起了幫助貉稽照料家務(wù)的擔(dān)子,她認(rèn)為這是自己義不容辭的義務(wù)和責(zé)任。這本來是和睦團(tuán)結(jié)、友好相助的鄰里,很值得眾鄉(xiāng)親學(xué)習(xí)和效法。然而,就因為貉稽不肯續(xù)弦,張嫂寡居,便生出許多口舌和是非來。好事不脛而走,壞事也會不翼而飛,很快便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fēng)雨了。千遍謠言成真理,眾口鑠金,聞風(fēng)是雨的中都宰,不問青紅皂白,不僅撤了貉稽的司職吏,而且開除了他的公職。貉稽有口難辯,有冤難申,懷著滿腹的委屈跑來找孟子評理。貉稽苦訴之后說道:“我被人說得很壞,一無是處……”
孟子微微一笑說:“這有何妨。讀書人最厭惡這種七嘴八舌的議論?!对姟吩疲骸疅莱脸翂涸谛?,小人當(dāng)我眼中釘?!鬃蛹词侨绱??!庇衷疲骸安粶缢酥购?,亦不失自己的名聲。這說的是文王。圣人尚不免遭小人之口舌,更何況我等平庸之輩呢?大家均應(yīng)以文王為光輝榜樣,我行我素,讓世人怨恨去吧,我們只管走自己的路!……”
孟子這樣規(guī)勸教育貉稽,他自己也正是這樣做的。
戰(zhàn)國當(dāng)時有一位德隆望尊的公明儀,據(jù)說他是曾子的弟子,這樣算來,便應(yīng)該是孟子的師祖了,年齡總該在百歲以上。孟子也確實尊其為師,談話時曾多次引證他的言論,似乎他的話便是真理,便是證據(jù)。這公明儀雖受儒家嫡傳,卻頗有道家的風(fēng)范,他鶴發(fā)童顏,須髯垂胸,飄飄有致,被譽為道骨仙風(fēng)。他一生不做官,不入世,云游天下,好論是非,評人短長。公元前318年初冬,公明儀云游來到了齊國。這時的孟子雖說已經(jīng)七十二歲,但跟公明儀相比,還是后生晚輩,因此主動到公明儀下榻的館舍稽首拜見。二人雖說彼此早有耳聞,但這還是第一次見面,首次相聚。大約因相互尊重和對世事的見解相似,二人一見如故,彼此都打開了話匣子,拉談起來沒完沒了。交談中曾扯到了上古時援弓射九日的司衡羿。羿乃天下有口皆碑的神射手,因他射九日的功勞,避免了一場空前洗劫和災(zāi)難,挽救了人類,挽救了地球的毀滅,因而人類尊之為“羿父”。逢蒙跟羿學(xué)射箭,完全獲得了羿的技巧之后便想,天下只有羿比自己強,便以暗箭傷人,將羿殺死了。逢蒙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乃一罪不容誅之無義之徒,為萬世所唾罵。至于羿,歷來被公認(rèn)為是位完美無缺的英雄,但今天談到逢蒙殺羿這件事,孟子卻認(rèn)為“這里亦有羿之罪過”。這是不同于凡俗的見解。
公明儀不盡同意孟子的意見,說道:“好像并無罪過吧?!?
孟子“當(dāng)仁不讓于師”,反駁道:“罪過不大罷了,怎能說毫無罪過呢?”
孟子并未指出羿為什么有罪,罪在哪里,而是給公明儀講了一段歷史故事:
鄭國曾經(jīng)派子濯孺子侵犯衛(wèi)國,這也是個天下少有匹敵的神射手,徒子徒孫遍及諸侯各國,不幸的是戰(zhàn)斗中舊病復(fù)發(fā),右膀酸麻疼痛,拿不了弓,抬不了臂,與衛(wèi)剛一交鋒,便只好節(jié)節(jié)敗退。一天,兩軍再次相遇,鄭軍不戰(zhàn)而逃,衛(wèi)帥命庾(yǔ)公之斯率部追殲。子濯孺子說:“今日吾病愈甚,臂膀疼痛若卸,吾命休矣!……”問駕車的人道:“追我者何人?”御者答道:“庾公之斯?!弊渝孀哟丝诖謿猓路痣S著一聲嘆息,心中正有一塊石頭落地,隨后說道:“吾命存矣。”御者說:“庾公之斯乃衛(wèi)之善射者,將軍反說性命可保,是何道理?”子濯孺子告訴御者,庾公之斯跟尹公之他學(xué)射,而尹公之他是自己門下的得意高徒。尹公之他是個很正派的人,他所選擇的朋友、弟子,一定也很正派。片刻之后,庾公之斯追了上來,忙下車向子濯孺子深施一禮,問道:“老師為何不拿弓?”子濯孺子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不會說假話,更不會送人情,比方說“我不忍心殺害你”,而是照實回答道:“今日吾病發(fā)作,拿不了弓?!扁坠贡阏f:“我跟尹公之他學(xué)射,尹公之他學(xué)射于夫子。弟子不忍心以夫子授予的技巧,趁夫子之危,反過頭來傷害夫子。然而今日之事,乃國之公事,弟子不敢因私而廢公?!彼f著從矢(fú)中抽出四支箭,向車輪上敲了幾下,把箭頭敲掉,向子濯孺子連發(fā)四箭,然后再拜而去。
故事講完了,它在告訴人們,交友,授徒,都應(yīng)該有所選擇,羿的錯誤正在這里。
孟子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整日這樣辛勞,哪里經(jīng)受得住,入冬不久,便病倒了,周身困憊不堪,不思飲食,兩頰緋紅,大約正發(fā)著高燒。恰在這時,墨家的信徒夷之來訪。孟子本欲起床接見,眾弟子紛紛勸阻,認(rèn)為夫子病得這樣,絕對不能會客,特別是不能會見墨家的信徒,兩家的觀點不同,相見后難免會有一場爭辯,夫子好激動,這對他的病體是很不利的。
孟子素來以禮待人,雖說與墨家的見解不一,互視對方為異端邪說,但這是學(xué)術(shù)之爭,不是仇敵,不能冷淡了客人。既然弟子們紛紛苦勸,自己也確感精力不濟,便命與夷之有舊交情的弟子徐辟前去婉言謝絕。孟子說:“我本欲接見,但因近日身染重病,確系心有余而力不足,難以會客,萬望先生海涵恕罪。待病體稍有轉(zhuǎn)機,便前往回訪,望先生不必再來?!?
夷之離去了,但并未離開臨淄,而是住進(jìn)了館舍,等待孟子身體康復(fù)。他似乎下定了要見孟子的決心,欲與孟子辯個是非曲直,水落石出。過了些時候,夷之又要求來見孟子,但孟子病體難支,仍由徐辟轉(zhuǎn)達(dá)自己的意見。孟子說:“朋友相見,不直抒己見,真理則難以表現(xiàn),姑且容我直言不諱吧。吾聞夷之為墨家信徒,墨家治喪,以薄為合理,夷之亦欲以薄葬而易天下之俗,自然以為不薄葬則不足為貴。然而夷之葬其父母卻極其豐厚,這豈不是以其所賤而事雙親嗎?”
徐辟將這話告訴了夷之,夷之說道:“儒家之道,以為古之圣君愛民若愛其子,此言何意?之則以為,在他們看來,人類相愛,并無親疏厚薄之別,只是實行起來從父母親開始罷了。那么,墨家兼愛之說很有道理,而我之厚葬父母,亦有解說矣?!?
徐辟又將這話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莫非夷之真以為愛其侄兒,如同愛其鄰人之子嗎?他不過抓住了這樣一點:嬰兒匍匐于地,將墜于井,此非嬰兒之過。此時此刻,無論誰家嬰兒,無論何人見之,皆會往而相救。夷之以此為愛無次等,其實不然,此乃人之惻隱之心。況且天生萬物,根源只有一個,以人而論,惟有父母,故儒家主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夷之卻說根源有二,因此認(rèn)為我之父母與人之父母并無區(qū)別,主張愛無差等。道理就在于此。
“大約上古之時,人有不葬其父母者,父母身亡,棄尸于溝壑。他日過之,見狐貍食其尸,蠅蚋(ruì)嘬其肉。那個人不禁額頭熱汗淋漓,斜眼望望,不敢正視。此熱汗非為流其他人看的,實乃由衷悔恨而達(dá)于面,于是匆忙歸家,取鋤畚而掩葬之。掩埋父母之尸誠然不錯,那么,仁人孝子厚葬其親,亦系理所當(dāng)然?!?
徐辟將這話告訴了夷之,夷之悵然良久,喟然嘆曰:“孟子教我,令之深明大義!……”
大約從此以后,夷之放棄了墨家觀點,改學(xué)儒家。
農(nóng)諺說“小雪”封山,“大雪”封河,但這一年的冬季卻與以往大不相同,節(jié)氣尚未“立冬”,便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莽莽華夏大地,山冰封,野雪飄,原鋪銀,水?dāng)嗔鳌T诜e雪如棉的大路上,有一輛被風(fēng)挾雪裹的馬車在艱難輾轉(zhuǎn),蠕蠕前行,猶似驚濤駭浪中漂泊的一葉扁舟。車內(nèi)乘坐的是魏國新任冢宰茍衍成,他頂風(fēng)冒雪趕往臨淄,專程訪問孟子,請教為臣之道。
茍衍成不過三十歲年紀(jì),細(xì)高個,白面皮,大眼睛,舉止文雅,風(fēng)度翩翩。也許是年輕心盛,也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上任而不就職,遍訪天下賢士,不管是哪家哪派的觀點、見解、主張,他都想訪一訪,聽一聽,立志改革魏國的政治,統(tǒng)一天下。
孟子對茍衍成頗有好感,耐心地回答了他提出的一切問題。
茍衍成首先請教了應(yīng)該怎樣為臣,特別是應(yīng)該怎樣做一個輔國之臣。
孟子避開了這個問題不答,向茍衍成介紹了為人臣者的四種情形:
有侍奉君主之臣。他們的所作所為,全在侍奉某一個君主,不管這個君主的行為端正與否,一味地順從、阿諛奉承,旨在取悅于君,取寵于君,以便達(dá)到自己的目的。這些人看來對國君忠心耿耿,實際上完全是為了個人,甚至懷有不可告人的狼子野心。
有安邦定國之臣。他們舍棄了一己的私利,夜以繼日地操勞,廢寢忘食地工作,目的全為了國家的富強,社稷的安定,人民的幸福。他們想方設(shè)法輔君治國愛民,君有大過則諫,屢諫而不聽,或另立新君,或辭職離去。他們是在為民負(fù)責(zé),為國家社稷負(fù)責(zé),而不是為國君一人負(fù)責(zé)。
有天民。這些人有自己的主張、信仰和學(xué)說,他們以畢生的精力宣傳自己的學(xué)說,推行自己的學(xué)說,實踐自己的學(xué)說,力爭使其通行于天下,為達(dá)此目的,他們甘愿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寶貴的生命。
有大人。所謂大人,即人們所謂之圣人。這種人有崇高的追求,堅定的信念,高尚的道德情操,勇敢的奮斗精神和頑強的意志,他們以此來端正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并以自己的端正教育、影響、感化他人與外物,使其也隨之端正。
四種人臣的情形和標(biāo)準(zhǔn)擺在這里,你茍衍成究竟欲做哪一種呢?你究竟能做到哪一種呢?
茍衍成問君子的本性是什么。
孟子回答說,擁有廣大的土地、眾多的人民,這是君子所希望的,但君子的樂趣并不在此;居于天下的中央,安定天下的百姓,君子以此為樂,但是他們的本性不在這里。君子的本性,縱使他們的理想通行于天下并不因此而增,縱使窮困隱居并不因此而減,因為本分已經(jīng)固定了的緣故。君子的本性,仁義禮智之根植于心中,發(fā)出來的神色純和而溫潤,它表現(xiàn)于顏面,反映于肩背,以至手足四肢,因而不必言語,別人便可一目了然。
茍衍成問舜與(zhí)①的本質(zhì)區(qū)別是什么。
孟子說,舜雞鳴即起,努力行善;亦雞鳴即起,但卻孳孳為利,一個為善,一個為利,這便是他們的本質(zhì)區(qū)別。
茍衍成問怎樣才能無不及人之憂。
孟子說,饑餓的人覺得任何食物都是美的,干渴的人覺得任何飲料都是甜的。他們不能知道食品和飲料的正常滋味,是由于受了饑餓干渴的損害的緣故。難道僅僅口舌肚皮有饑餓干渴之損害嗎?人心亦同樣有這種損害。如果人們能夠經(jīng)常培養(yǎng)心志,不使它遭受口舌肚皮那樣的干渴與饑餓,有甘泉潤喉,以美食果腹,那自然容易進(jìn)入圣賢的境界,再不會以趕不上人為憂了。
茍衍成問怎樣做才能少犯錯誤,少結(jié)怨。
孟子說,楊子主張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主張兼愛,哪怕是磨禿頭頂,走破腳跟,只要對天下有利,無不為也。子莫②主張中道。主張中道便差不多了,但是主張中道如果沒有靈活性,不懂得變通的辦法,便是固執(zhí)與拘泥。為什么要厭惡固執(zhí)呢?因為它損害仁義之道,容易只抓取一點而廢棄其余。
能夠辦事中道,不偏頗,不過激,而又能機動靈活,便會少犯錯誤,少結(jié)怨于臣僚。
……
公孫丑不知夫子正在會客,與桃應(yīng)爭執(zhí)著闖進(jìn)孟子的居室,從他們面紅耳赤的表情可以看出,二人正爭論得難分難解,大約是來請孟子評判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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