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精編與全文版(附楊政詩歌作品)分別發(fā)表于《作品》2015年第5期上半月(總第663期)及《讀詩》2015年第三期。
《詩歌的原則》
——楊政詩歌的形式意識及其他
文/ 楊煉
讀楊政詩選,我意識中,時時涌起一個詞組:“詩歌的原則”。什么是詩歌的原則?一言以蔽之:形式。更具體些:基于漢字音樂感建立的漢語詩歌形式。楊政仿佛有此天性,他收入詩選的早期作品之一《小木偶》中,已見輕盈把玩語言和操控形式之端倪:“你是我夢中的那個人 / 我是代替你受苦的那個人”,“誰曾經(jīng)是我?一個狂想 / 一個偽裝成舞蹈的幻影”, 跨越二十余年,這操控一以貫之:“風(fēng)在一旁抽絲剝繭,喏,總要有個破音來暗示完美”(《如果》,2012),而收在詩選中的近期的一首詩《國子夜》結(jié)尾于下面這段:
剝開夜的殼,一只熠熠的狐貍現(xiàn)身了
人,徹底玩完了,你們,演砸了自己
幽魂已脫下這腌臜的衣裳,流光之末
必藏著最暗的勝負(fù)手,寒顫搜刮百骸
清風(fēng),悖論般拂過年輕而垂死的頭顱
一如楊政自立的“小傳統(tǒng)”,此詩形式觸目地嚴(yán)整。句子整齊得一絲不茍,真正的豆腐塊,卻又在劃定邊線的足球場內(nèi),如拉美最佳球員般,從頭頂?shù)侥_尖上演無窮盡的帽子戲法。“剝開夜的殼,一只熠熠的狐貍現(xiàn)身了”、“幽魂已脫下這腌臜的衣裳”、“藏著最暗的勝負(fù)手”、“寒顫搜刮百骸”、“清風(fēng),悖論般拂過”,每個詭譎玄奧的意象,都幾乎把球踢出界外,卻又奇妙地“香蕉”回了場內(nèi),一次次妙傳,不期而然地射入球門。形式的限定,不僅沒有令詩歌拘泥造作,反而讓語句在流淌中,仿佛自動發(fā)育出一套規(guī)則,“人,徹底玩完了,你們,演砸了自己”,字?jǐn)?shù)之恰合,詩意之順暢,是刻意,更渾若天成。詩歌的原則,在此獲得了最佳表現(xiàn):形式,內(nèi)在于詩作。它使詩,凸顯出自身的美學(xué)性質(zhì),而非傷害或減弱。細(xì)加比較,當(dāng)楊政詩歌球藝最佳之時,甚至勝過現(xiàn)代詩史上若干圣手如聞一多之輩。這里,有楊政的才華,更有歷史的淘洗,讓白話文掙脫早期的生澀,而重新找回漢語的成熟表現(xiàn)力。漢字的美學(xué)基因,經(jīng)由表現(xiàn)當(dāng)代人生經(jīng)驗,激發(fā)生成為當(dāng)代詩學(xué)觀念。因此,詩歌的原則——形式自覺之原則,絕非簡單回顧古典,而是漢語在前瞻全球意義上創(chuàng)造的未來。
一個問題:自“朦朧詩”肇始,當(dāng)代漢語詩歷經(jīng)三十余年創(chuàng)作,難道始終沒有原則?很可惜,幾乎沒有。或者說,當(dāng)代漢語詩經(jīng)常自愿不自愿地誤認(rèn)他物為自己的“原則”。例如,因為粘連了太多意識形態(tài)的基因,我們的創(chuàng)作,雖曾力圖掙脫官方宣傳的控制,但仍經(jīng)常以題材或主題,偷換書寫本身;以冷戰(zhàn)語境的群體口號,代替對當(dāng)代生存困境的探索,以致從“詩”這個獨特角度獲取思想深度的努力,始終是一句空話。一代代詩人總不乏激情,可惜的是,非詩歌本體意義的激情,其結(jié)果恰在參與消解詩歌。文革的、地下的、尋根的、街頭的、流亡的、市場的...... 詩不是做這邊、就是做那邊的工具。但是,其中有多少激情,是朝向詩歌本身的?其可悲的后果是時過境遷,主題變換,一代代詩人也就此風(fēng)流云散。那些詩作幾乎經(jīng)不起重讀。該記取的教訓(xùn)在于:所謂思想的深度,如果不能印證于語言的深度(從而創(chuàng)造出杰作),只等于沒有深度。那些“詩”,壓根就不值得寫。那些激情,只是一種浪費——浪費詩人的生命。
這一抹陰影,恰恰反襯出楊政詩歌的魅力。沿用上文觀念,我想說,楊政不多的詩作,卻始終有“詩歌的原則”,那意味著:怎么寫,在引導(dǎo)、甚至決定寫什么。形式,不止是技巧,也是思想和詩意本身。形式之思,如一部樂曲中的主導(dǎo)動機,貫穿了他這部詩集,由是貫穿了詩集涵括的人生歲月。從十六歲的靈秀童子,到四十多歲的雅野中年,我看到楊政在苦心錘煉詩藝。第一首《給阿水的詩》里,翻飛著輕盈的意象,“如同兩片披雪的羽毛”。從第二首《小木偶》起,詩作已放棄了(掙脫了)令人失重的“自由體”,開始尋找一種有機可控的形式感。此后,那探尋之途堪稱漫漫修遠(yuǎn)。
我注意到,楊政對詩歌形式的探索,不流于空談,而是訴諸意象、結(jié)構(gòu)和觀念,三個層次的形式思考,互生互補,構(gòu)成了他的整個詩學(xué)理念。
楊政詩歌意象的創(chuàng)造力,基于他天資靈秀,隨手翻閱詩作,佳句俯拾皆是,每發(fā)一語,令人絕倒:“空氣在咳嗽 / 災(zāi)難伸出焦急的小手 / 我來不及穿上皮膚”,這是17歲時寫下的《蟬》;“西天的鐵匠鋪,還在鍛打那把收割的彎鐮”,這是42歲時寫下的《走馬謠》;“孔雀在樹巔吞煙, 肉身,方是斑斕的勝負(fù)手!"/但是?這但是來得太陡,它在修辭里抽羊角風(fēng)”,這是2014年的作品《十三不靠》。楊政詩歌的意象,靈動跳脫著他祖籍揚州之雅,險峻奇詭又浸透青年領(lǐng)軍川大詩壇之野,雅野相合,方敢稱“艷”。意象一詞,自從龐德發(fā)明,國人引進(jìn),至今已成漢語詩界蒙混天下的不二法門:原本無話可說,把兩個不相關(guān)的形象湊在一起,經(jīng)由望文生義式的過度闡釋,就仿佛變成了有話不說。但真問題是,同一個造句法,舊物回收般使用了幾十年,終難免被人認(rèn)出“晦澀得太簡單”①,“朦朧”也還罷了,一旦穿透意象的目障,卻常常被認(rèn)出令人遺憾的膚淺與空洞。如此弊病,在楊政的詩作中幾乎不見,他的意象,形象奇崛,剛看到頗為突兀,細(xì)思又暗合情理,例如《十三不靠》中這兩句“明月照溝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無數(shù)個陌生人 / 瞧,借尸還魂的酒,還叼著前生啜飲它的紅唇”,前一句,古典節(jié)奏的“明月照溝渠”,直接現(xiàn)代語感的“我是住在你身上的無數(shù)個陌生人”,不僅是銜接,更該說碰撞。下一句,“酒”叼著“紅唇”,已經(jīng)夠怪,而“借尸還魂”和“前生啜飲”,更雙雙穿越生死,在一句詩里建構(gòu)起一個多重時空的世界。于是,溝渠月色里,那“無數(shù)個陌生人”,在倒映哪個我?哪個你?哪些混淆的你和我?詩之意象,是新意,更是深意,宛如給事物吹入一口仙氣,催生出新穎,思想能量的注入,讓這些詩句,逾越技巧性的超現(xiàn)實,而成為被發(fā)現(xiàn)的“深現(xiàn)實”。一種“在思想的深處感覺”②,既有縱深又能綻放,發(fā)育成為詩的血肉。
意象如磚瓦,結(jié)構(gòu)是建筑。楊政的詩,越到晚近越“規(guī)矩”,無論抒情詩或散文詩,或貌似散文詩而實為抒情詩的“楊政體”,幾乎無一例外,均形諸嚴(yán)格整齊的句式。應(yīng)該承認(rèn),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因為其刻意為之的“外形”,而招來造作之譏。下面這首《十三不靠》,是頗為典型的“楊政體”——
明月照溝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無數(shù)個陌生人
瞧,借尸還魂的酒,還叼著前生啜飲它的紅唇
濃霧里滾動的娃娃臉,漾起米湯般粘稠的渺遠(yuǎn)
布偶切開熱腹掏出一把小弟,替它們描眉打粉
火:鄙人屬于半成品,還在速成班上苦修燒灰
孔雀在樹巔吞煙,“肉身,方是斑斕的勝負(fù)手!”
但是?這但是來得太陡,它在修辭里抽羊角風(fēng)
而隱喻,總張牙舞爪地把自己引向虛耗的窮途
別解夢了,她夢到花開萬朵,一路燦爛到潰痛
你在你深處吼:別靠近我!它已塞滿我的七竅
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為什么會是我?
還不夠黑嗎,黑色的光正把對立面的萬物照耀
于是,邏輯先生推倒牌,胡,靠譜的十三不靠!
我前面已談過此詩的意象,再次以它為例,絕非偷懶,而是想指出楊政的一套語言魔術(shù)(或巫術(shù)):如何在引爆單個的詭譎意象中,令詩句如大爆炸的宇宙,被內(nèi)部壓強向四面八方投射;又以詩行的整齊,活生生勒住一行行詩之奔馬,將爆發(fā)的活力,由外向逆轉(zhuǎn)為內(nèi)向,由碎片迸裂逆轉(zhuǎn)為“炸出”一個詩之整體。我某次曾戲言:詩是一場冷爆炸。這首《十三不靠》,直是這詩學(xué)理念的一次顯形。十三個句子,“十三不靠”,詞語精靈古怪,詩句搗蛋調(diào)皮,哪兒都不靠,因為句句開放自身,又句句靠譜——靠整首詩規(guī)矩方圓之譜。詞語勇士已然可怕,而一支勇士們組織的嚴(yán)謹(jǐn)軍隊,更所向披靡。處處“不靠”,才靠上了“詩”,那一束透視對立萬物的“黑色的光”!這首楊政體的典范,短短十三行中,層次紛繁:日常細(xì)節(jié)(“速成班”、“描眉打粉”),艷詞麗句(“夢到花開萬朵”、“燦爛到潰痛”),夠兇險(“你在你深處吼:別靠近我!它已塞滿我的七竅”),夠玄幻(“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為什么會是我?”)。這里,楊政靠上的,是詩歌的、詩學(xué)的意識。我用“結(jié)構(gòu)”一詞,作為涵括形式各層次的全稱。探究“形式”,而不僅停留于談?wù)摷记?、技術(shù),甚至風(fēng)格,因為那些類似科技式的手段,停留在詩的外部,能被不同作品回收利用。但真“形式”應(yīng)內(nèi)在于每件作品,它被詩意由內(nèi)向外翻鑄而出。一次次“賦形”,每首詩都成為詩學(xué)意識獨一無二的造物。結(jié)構(gòu)意識就是詩歌空間的意識。從漢字本身的空間元素起,把意象、詩句、詩節(jié)、一首詩、組詩乃至詩集的每個層次,都納入結(jié)構(gòu)的空間整體。不僅如此,漢字的音樂性,及其獨特的聲響、平仄音韻、音律系統(tǒng),自被漢譯梵文從印度引進(jìn)而成為自覺后,更與視覺元素有機結(jié)合,建構(gòu)起完美的漢語詩學(xué)形式。其最佳表現(xiàn),當(dāng)屬古典漢詩中的七律,平仄、對仗的視覺、聽覺美,構(gòu)成詩之立法,在每首詩寫下之前,已用一種建筑學(xué)式的穩(wěn)定,囊括了內(nèi)部可能的千變?nèi)f化。順帶一提,絕非漢人在唐朝突然都成了天才,而是漢語詩歌形式本身的成熟,使詩獲得了完美的表現(xiàn)力,由是唐人才華噴薄而出。七律曾被我稱為“小宇宙”,那區(qū)區(qū)五十六字空間,囊括多少時間,直至我們當(dāng)下的漂泊生死。這一杯“借尸還魂的酒”,一次次“叼著前生啜飲它的紅唇”,等著看著,漢語輪回到下一個“成熟期”。在全球化語境中,一個漢語詩人,要獨自完成古典詩歌上千年的進(jìn)化歷程,這是否是對我們才華的真正考驗?噫,“十三不靠”嗎?明明輕輕一靠,已直抵古往今來人與詩的根本處境。我——靠!
詩學(xué)觀念,即是透過形式指向存在的觀念。讀楊政的詩,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時時如繞口令般的“人稱游戲”。他對此熱衷到給自己起的微信號,也是“我仿佛是我”。一個“仿佛”,唯一突出了“我仿佛不是我”。楊政詩中,這“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比比皆是,貫穿始終。從詩集中早期作品《小木偶》的“你是我夢中的那個人”,到堪稱杰作的2014年作品《第十二夜》中“她們尖叫,這些賴在我身上清涼如水的家伙 /第十一夜,吹瘦自己的風(fēng),卻吹腫了世界”,再到《國子夜》中“這咖啡因的香餌,釣的是我還是空廓?”其中,人稱猶如皮影,可折可疊,而詩句之手,借著燈光,翻云覆雨,神出鬼沒。熟悉的語感,遠(yuǎn)令我想到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近讓我追懷不久前仙逝的張棗,一樣頑皮的詞語,一樣隱約可辨對“存在”的無盡憂思。我已經(jīng)引用過詩集的最后一行:“清風(fēng),悖論般拂過年輕而垂死的頭顱”,清風(fēng),悖論般拂過,堪稱一個絕配;但銜接它們的,是又一個絕配:年輕而垂死的頭顱。這里,一對自相矛盾,恰恰把我們存在之中的糾纏、沖突、無果寫盡了。其效果猶如本人詩集名之“無人稱”、文章名之“重合的孤獨”,旨在喚起讀者各層次的聯(lián)想:社會的,在當(dāng)代中國的現(xiàn)實里難道沒有看夠“年輕而垂死的頭顱”?文化的,一縷古典的“清風(fēng)”曾經(jīng)并仍在令我們怎樣左右為難?文學(xué)的,不依賴種種外在闡釋,而以詩句內(nèi)在的張力,析出、逼出了思想潛藏的層次。由是,存在,正是“詩本身”的思想。這樣的詩,經(jīng)得起滄桑變幻,經(jīng)得起回顧審視,經(jīng)得起我們自己的老,以及老辣目光中毀滅性的成熟。后現(xiàn)代一度忌諱談?wù)摗吧疃取保詾榻鑾拙溆螒蛑~,就可以輕佻地抹平世界和歷史,殊不知被抹平的,除了詩人自己哪有其他?當(dāng)代漢語詩,沒有深度就什么也不是。以漢字寫詩,面對的不是一個個方塊字,而是一套歷史、傳統(tǒng)、思維、觀念體系的載體,經(jīng)20世紀(jì)中西文化大碰撞,它分裂為銜接古典的字、和西方概念翻譯的詞兩大層次(且不提絕大多數(shù)翻譯是日本人做的,只不過用漢字寫下而已),由此造成當(dāng)代中國人,從舌頭到頭腦的無所適從。每個漢語詩人,其實都在做同一件事:用自己的詩句重新粘合、整合這一切!我不得不說,這是我們?yōu)碾y性的、又幸運無比的“宏大敘事”,它是貫穿我們血液、呼吸、細(xì)胞的基因,讓我們活得、寫得更有分量。我為此歸納的“獨立思考為體,古今中外為用”,我和藝術(shù)家徐龍森的對話標(biāo)題《經(jīng)典性:一種思想追求》,我的九卷本《楊煉創(chuàng)作總集1978——2015》總序《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長詩》,我最終給自己定義的“全球意義的中文詩人”,凡此種種,都在強調(diào)同一個意圖:每位中國詩人,都帶著一部“中國思想詞典”,他(她)必須是一位思想家,而且因為提問的深刻,使這個思想家“小”一點都不行!楊政的詩,讓我看到,那座精美言辭的園林間,又一位智者,在悠游徜徉。他嫻熟、享受、把玩著詩歌的形式之美,因為懂得只有透過形式的雕花窗棱,方能眺望言外之意的地平線。這座園林,方寸之內(nèi),卻挪移時空,他跋涉半生,仍踟躕在中途,用每首新作,繼續(xù)修煉一具詩意的金剛不壞之體。
2002年,我應(yīng)邀參加莫斯科國際詩歌節(jié),在莫斯科,遇到當(dāng)代著名俄國詩人弗拉迪米爾·米庫舍維奇,并赴他在莫斯科郊外白雪皚皚的林中小木屋,和他做了一個題為《把蘑菇放進(jìn)鍋里》的長篇對話,收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唯一的母語——楊煉:詩意的全球?qū)υ挕芬粫?。做這個對話,是因為米庫舍維奇的年齡,與上世紀(jì)60年代大紅大紫的社會弄潮兒詩人葉夫圖申科相仿,但當(dāng)葉氏面對上萬觀眾,朗誦自己的政治抒情詩,享受流行歌星般癲狂的街頭崇拜,而米庫舍維奇仍靜靜繼續(xù)自己形式嚴(yán)謹(jǐn)?shù)脑姼鑼懽?。又四十年過去,葉夫圖申科早已被人遺棄,并成了被譏諷的低俗作者的代名詞,可米庫舍維奇卻因其詩藝精湛,被譽為“俄國的葉芝”,并有一個俄國詩歌“米庫舍維奇學(xué)派”追隨他的足跡。我的興趣,在給他(和我自己)提出問題:在歷史的風(fēng)暴時代,詩,如何找到且恪守自己的原則,從而避免被喧囂的群體情緒席卷而去的厄運?熱鬧或宣言,并不能決定傳統(tǒng)保留什么,淘汰什么。做出這個裁決的,只能是詩本身。
詩歌,是有原則的。形式自覺,就是它的原則。一條連線:精美的形式——訴諸創(chuàng)造性的形式主義——貫穿古今的“形式主義傳統(tǒng)”,這一切,可以被命名為“詩歌主義”。2013年我獲得柏林“超前研究”中心(Wissenschaftskollegzu Berlin)高級學(xué)者獎金時,與中心總監(jiān)、意大利美術(shù)史學(xué)家盧卡曾細(xì)究“詩”之學(xué)術(shù)定義,最終共同認(rèn)可了一句話:一種借助語言音樂性建構(gòu)出多層次含義的形式。其中,“語言音樂性”,說白了,就是我們常聽到的“(詩是)最接近音樂的語言藝術(shù)”,從古典的七律、十四行到艾略特貌似自由體的《荒原》,詩的內(nèi)在能量和形式制約,都基于語言的音樂可能性,相反,喪失這音樂性的,只能被叫做散文,而且只配叫壞散文。那句子中的“建構(gòu)......形式”,在突出“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詩的最初“想法”(或靈感),充其量只能被叫做初稿。詩不能停留于此,它必須是一件作品。只有最終的完成度,能賦予它真實的美學(xué)質(zhì)地。所謂“思想”,絕非外在于這“形式”,而僅僅是這形式的產(chǎn)物。那句子中“多層次含義的......”定語,指出這形式并非如學(xué)術(shù)論文般指向一個結(jié)論,它不是關(guān)閉、而在打開語言的寶盒,令思想被形式創(chuàng)造性地激蕩而出。這還原了每個詩人都有過的經(jīng)驗:有時,苦思之后,恰是詩句“咔噠”一響,在終于找到自身時,比詩人原構(gòu)思更好地抓住了詩意。我使用過的另一個句子:“持續(xù)地賦予形式”,在這里,已不止適用于某一首詩,或某個詩人的所有詩,甚或某時代里某語言的所有詩,全球化語境中,這個句子,其實超越語言和文化的邊界,在指出一個詩人面對全部思想資源的方式:通過這首詩的存在,凝聚、刷新它們?nèi)w。“全球意義的中文詩人”,就是能夠在全球廣度上,令中文思想深度依然有效的人。這個原則,在判定一首詩、同時判定一個文化的生命。
最初,想為楊政的詩作寫點什么,開始動筆,才發(fā)現(xiàn)任何與“詩”相關(guān)之文,要么認(rèn)真寫,要么絕不該碰。而楊政的詩,篇幅不多,可內(nèi)涵的問題,正頂在當(dāng)代漢語詩的要害之上:那些數(shù)量驚人的“作品”,卻幾乎沒有作——品!無數(shù)題目中,很難遇到一首“詩”。于是,小題——必須大作,且以大題目堂而皇之的大作,方解渴盡興!此文能否激勵楊政,如他詩集中越晚近佳作越密集那樣,能繼續(xù)拿出令我們眼前一亮的新作嗎?能螫疼在團(tuán)伙自吹互捧中的漢語詩人們,冷靜下來,反省一下自己活得、寫得是否值得嗎?
但愿能。
楊煉
2014年12月16日,汕頭大學(xué)
①引自江弱水文《孤獨的舞者,沒有背景與音樂——從歐陽江河序談北島詩》
②引自楊煉文《智力的空間》
楊 政 詩 選 (作 品 雜 志)
給阿水的詩
去雪林里奔跑,阿水
紅色愚人帽是引導(dǎo)我的火焰
什么讓我們驚訝
樅樹林邊停留,我們就是那些
長著白色胡須的老年朝圣者
像一對相愛的候鳥,在冬日寒冷的風(fēng)里
怯生生地?fù)崦⒂H吻
那年,恐懼和風(fēng)暴一起降臨
逃亡者的尸體溺滿了薄如蟬翼的湖面
而夏日成熟的水蓮還在堅冰底安眠呢
我們時而靜坐,時而歡騰
如同兩片披雪的羽毛
在陽光的照耀下
閃閃爍爍
阿水,你不知預(yù)言已在天空蔓延
死亡的氣息充溢了緋紅的黃昏
阿水,你馴良有如林間的小獸
在我的懷抱中,依舊
快活而迷人地微笑
1986年9月 (18歲)
小木偶
小木偶,瘋狂的魔術(shù)師
投身在心靈的大舞臺
整天旋轉(zhuǎn)、歡騰和唱歌
你是我夢中的那個人
我是代替你受苦的那個人
你虛構(gòu)了這個哭泣的世界
一半冰涼,一半是火焰
我在其中冥思和睡眠
直到那條蒼白的繩索
帶領(lǐng)我去生活
我就是迷人的小木偶
啊,高高的帷布下面
潛伏著一只虛榮的巨手
它要向時光女皇敬禮!
當(dāng)宇宙黑暗的鐵幕關(guān)閉
誰曾經(jīng)是我?一個狂想
一個偽裝成舞蹈的幻影
1988年1月 成都(20歲)
小紙人紅玉
小紙人紅玉今宵在哪里?
猖狂的西風(fēng)帶你遠(yuǎn)去
來不及溫習(xí)自己的姓和名
沒有未來也沒有往昔
誰會是那個可憐的人
給你知識與激情
讓你投身傲慢的人世
學(xué)做俏麗機靈的女孩子
可是今宵我為你揪心
你飛向了幸福還是冤孽?
誰會是那個可憐的人
去年中秋曾牽引你
走出清白跨進(jìn)了游戲
小紙人紅玉你可記得我?
我原是一頁魯莽的形體
被另一只手牽著來到這里
1989年12月 福州
小白楊
北風(fēng)吹,天昏黃,菜田里
站著孤單的小白楊
小白楊抬頭遙望遠(yuǎn)方
地平線托不起臃腫的太陽
它向世界扭過模糊的臉
去狂妄的黑暗背后睡覺
小白楊決定彎腰吃口菜
想一想這個冬夜怎么熬
趁最后的光芒沒有回家
先跳一支自娛的舞蹈
打個哈欠,伸伸懶腰
葉兒瑟瑟,歌聲美妙
反正離上床還有幾個鐘點
到時或許月亮可以暖腳
假如那只冰凍的手掌
緊攥我的身體和思想
我也決不強求易倦的生命
讓它喧嘩過后自然地死亡
1991年4月 福州
皎月
月亮皎皎,宛若天堂
搬出一張蠟黃的餐桌
天上的祖宗快來品嘗
我手中這塊圓圓的
拌著桂花和蜜糖的餅
薄皮上面,撒著芝麻幾粒
月亮皎皎,翹首以望
向天舉起哀鳴的想飛的餅
我的衣衫呆滯,心神俱傷
秋香姐姐,月光洗白了你
袖口下這段溫順的手腕
你的歡顏轉(zhuǎn)眼也染上白霜
月亮皎皎,田鼠唧唧
泥碗中的草根聳身變幻
輕佻的飛螢,一只接一只
它們想吃酥脆的月亮,繚繞那
涼爽的天堂,可是秋香姐姐
你卻帶我去廂房里安睡了
1991年4月 福州
殯
那人,比白晝更白的那人
正走在送葬隊列的后面
山丘雜亂且突兀,像一屜
焦苦的饅頭,引來了
烏云那只汗?jié)n斑斑的胖手
雜草叢中揀起一段廢鐵軌
依舊保持向遠(yuǎn)方作的最后努力
而扔出時的悶響令他警惕
為何滿地鴉片花兒
茫然無措地昂起緋紅的小臉
仿佛說:“在這個多病的春天里”
那人,比白晝更白的那人
卻成為我們一天中最濃重的
黑暗,快去鐵鎬下面安身
1991年5月 泉州
傀儡之歌
小玩意兒,跳過又鬧
剛扮侏儒,又演長老
仿佛這根粗笨的繩索
束縛了你淘氣的自我
是我整天冥想苦思
費心雕刻和琢磨
給你個活潑的人樣
外加粒小小的頭腦
里面裝進(jìn)空洞的知識
一些佝僂,一些狂燥
教會你天大的戲法
跳高、鞠躬和演說
當(dāng)年我也眉目如畫
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
時代需要翻新的把戲
師傅放我世上為人
從此開始煩心的勞作
既為名譽,又為財物
不如這塊俏皮的木頭
紅裳綠襖,算盤大刀
乖乖,你若突出了自我
怎能不拘一格地生活?
走馬謠
野花追逐著野花,河水向河水流淌
為找一片無主之地,打馬走過烏蘭布統(tǒng)
在遠(yuǎn)方眺望遠(yuǎn)方,八月還在八月的前方
所有盡頭的盡頭,火柴頭倏然劃亮天堂
西天的鐵匠鋪,還在鍛打那把收割的彎鐮
不停瘋長的夏天,風(fēng)翻卷起馬蹄和碎月
鳥群箭矢般射出,宿命的標(biāo)靶并不在云上
越來越瘦的天空,云正握著云的橡皮擦
云擦掉云,八月擦掉八月,結(jié)局擦掉結(jié)局
在一切風(fēng)景中,擦不掉的遠(yuǎn)比擦掉的荒涼
被追逐的野花,也在追逐它妄想的天涯
曲折的希拉沐淪河日夜把烏有之歌傳唱
河水送別了河水,野花將野花埋葬
為找一片無主之地,打馬走過烏蘭布統(tǒng)
2010.8.25 北京
哈姆雷特 (生與死的獨白)
如若夜鶯啼囀的月只是一堆灰
如若傻傻的奧菲莉婭死了我的死
而我還須一死,多么虛幻的真實
命運就是你是你,但現(xiàn)在還不是
對于活,活一天不如說死掉一天
對于死,死從活的第一天便開始死
這些牽連的輕盈的對立面,仿佛
黑夜踮起腳尖悄悄逃開滾燙的自己
那個絮叨的魂魄,他正活著他的死
又來叮嚀后死者刻不容緩的救急
復(fù)仇像個焦糊的空影,等待我去附體
生存還是毀滅,仍是值得探究的問題
我究竟要殺死生,還是殺死死?
既然把我鑲進(jìn)了那個死結(jié)局,那么
讓我的死暫且逗留在我的生里
2010.9.27 北京
致朱麗葉
這些迷亂來自夏夜紛擾的流螢,撩動迷迭香那輕盈的神經(jīng)質(zhì)
我正巧瞥見更像你的你,蹙著眉,嗅剛在露珠中還魂的丹桂
維羅納像神醉生夢死的假面,而我是他嘴角飄過的某個揶揄
平原一無是處地匍匐在月亮下方,遠(yuǎn)處奔來肝腦涂地的馬駒
朱麗葉,在你美不勝收的花窗下,我啊,我已變得多么像我
我但愿是你的飛鳥!那個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尖銳的小東西
它脫開我刺向緋紅的天際,亂云遮蔽的星辰是神難言的宿疾
看,這個被判死的人,他愛著,愛上了愛,愛上愛你的自己
朝向你的雙手,像被月光憋痛的薔薇,請緊握這朵灼熱的灰
朱麗葉,你的花窗是神的行刑地,奮身躍入異香飄搖的宿命
2011年10月意大利錫耶納
2012年5月北京
如果
——獻(xiàn)給未來
1.
她手拈一朵叫如果的花,比嬌艷欲滴還多點料峭
“請收下”她說,“夢的滑翔傘需要現(xiàn)實的落腳點”
昨晚我倆在星星下跳舞,我能嗅到她空杳的氣息
她的眼眸溜過匆忙云翳,這些天上濡濕的密語者:
“如果連如果也無藥可救,不可原諒的只能是如果”
“嘭!”賭氣的窒郁爆翻了現(xiàn)實的啤酒瓶,泡沫
嘔吐一地,月色薄脆,走向反面難免不帶股戾氣
不如跳舞,搭著暗夜膩滑腰肢,發(fā)鬢別著那朵如果
2.
歲月妖嬈,鼻尖的小雨滴,犁著苦心孤詣的單行道
載蠕載裊的云端誰用假嗓子尖叫 :浮云啊,浮云!
風(fēng)在一旁抽絲剝繭,喏,總要有個破音來暗示完美
"有一個更深情的我就在不遠(yuǎn)處。"她的神情幽眇
指尖描摹著她的空臉,"空缺讓如果變得更加撲朔"
遠(yuǎn)遠(yuǎn)拋進(jìn)時間洪荒的釣餌,忽被一個暗影騰身咬住
那是?烏有之烏有?究竟想崩滅現(xiàn)實還是影射虛無?
不如跳舞,緊貼暗夜猩紅肌膚,悄悄撇下那朵如果
2012.8.26 北京
午夜的乒乓球
鐘鳴后,我出現(xiàn),齲齒般清脆
叮咚著弦外之音,暗夜之門敞開
道路即命運,寂靜鼠須般驚惕
星河倒懸,嘿,時空那浩大迷宮!
抿著烏云的巧克力,信手擊出
呯嘭,呯嘭!自外于我的聲音
像執(zhí)拗的牙髓病,痛才是本質(zhì)
掛在時間上,各種對立統(tǒng)一的肉
往者不可追,哎,何必步步緊逼
我總慢上一步,好吞我失血的命
呯嘭,呯嘭!多么絢爛的多樣性
可沉默的辯證法說:是,總是非
夢一路落荒,躡立在別的夢里滴汗
痛嗎,夢中人,為何連痛也不痛?
我還活著嗎,我可不算厭世者
大地啊,我是大地唯一的悲秋者!
呯嘭,呯嘭!誰是執(zhí)著的擊球手
暗夜煽它的小情緒,未來的火災(zāi)
還在桃花源,小心醞釀更稠的糖心
鷹眼下,蹁躚著豐腴的大地之歌
呯嘭,呯嘭!肥胖而純潔的旋轉(zhuǎn)
越沉重就越充盈,這不倫的眩暈!
憋著矛盾律,我從沒多長一片肉,
加速度,令我在酸甜苦辣里失重
呯嘭,呯嘭!別喂我吃虛無的伴奏
去!寧可死,別讓我一路嘔吐
2013.6.1 北京
十三不靠(錘子錘,向日葵—四川話)
明月照溝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無數(shù)個陌生人
瞧,借尸還魂的酒,還叼著前生啜飲它的紅唇
濃霧里滾動的娃娃臉,漾起米湯般粘稠的渺遠(yuǎn)
布偶切開熱腹掏出一把小弟,替它們描眉打粉
火:鄙人屬于半成品,還在速成班上苦修燒灰
孔雀在樹巔吞煙,“肉身,方是斑斕的勝負(fù)手!”
但是?這但是來得太陡,它在修辭里抽羊角風(fēng)
而隱喻,總張牙舞爪地把自己引向虛耗的窮途
別解夢了,她夢到花開萬朵,一路燦爛到潰痛
你在你深處吼:別靠近我!它已塞滿我的七竅
我啊我,水中月,我不是你,你為什么會是我?
還不夠黑嗎,黑色的光正把對立面的萬物照耀
于是,邏輯先生推倒牌,胡,靠譜的十三不靠!
2014.4.18 北京
酒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我的昨日之軀已化為醴渣,我加入我時正把他拋下
我在遠(yuǎn)方喂我,卻有另一個更孤峭的我等在更遠(yuǎn)處
存在飄渺得像個空舞,我像熱頂著一朵不確定的火
那個空舞盛裝過燦爛的血肉,虛月照臨,各樣翩躚
廢墟般攤開內(nèi)熱的心,于此潴留的只是無盡的穿梭
幽深里,我像極了我,在明滅的姿影面前喪魂落魄
我活過嗎?活在了仙鄉(xiāng)何處?這絕壁般孤懸的流水
正擺渡著風(fēng)聲鶴唳,時間背后,萬物相擁于一張紙
我滿噙所有的破碎,幽魂一樣飲下落花流水的自己
血脈中遽立起萬古月光,向我擊出它嵯峨的流星錘
2014.4.30 北京
第十二夜
第一夜,風(fēng)漸漸緊了,鴉翅落滿四野
漆黑的孩子,用哭聲搜刮大地的豐腴
第二夜,一束無來由的光,猩猩般躥跳
白晝,漂浮在微茫上一座孤獨的白房子
旋生旋滅的泡沫城池,今生忽成往事
那是誰在嘆春,恁將深情澆酹一溝碎月?
第三夜,他終于窺破了你宛若異鄉(xiāng)的臉
第四夜囊括全部,除了那只倒懸的死鳥
它窸窣著,像上帝撇給世界的一個訕笑
色情的第五夜,時鐘的如簧巧舌還在舔
一把勃起的琵琶,雞胸君捫到身上的玄機
這時第六夜的花苞,偷偷伸出蔥白的纖指:
別急著碰我,別急著打開你娉婷的末路
只要緊閉雙眼,對于我,它便算不上存在
這是空空如也的第七夜,流出去的錢財
吃下的鹽、辜負(fù)或憨癡,早被遺忘先生
隨手發(fā)落到某處荒涼地,我是蹩腳的魔術(shù)師?
至少我從不留意,視線外那些絡(luò)繹的郵遞員
第八夜,踩著大地的凹凸,濃霧之子來了!
解開萬事萬物的羅裳吧,事物本就是衣裳
如果抹平疑竇與界限,如果我們赤裸著
并集體吞灰,你還會再為一次鐘情哭泣嗎?
第九夜搖身變作第十夜,每面鏡子里都住個
一模一樣的巫女,當(dāng)碎裂聲如噴泉般綻放
她們尖叫,這些賴在我身上清涼如水的家伙
第十一夜,吹瘦自己的風(fēng),卻吹腫了世界
好死不如賴活著,糞香就是道路,抖擻遼闊
第十二夜,宿醉揪著他,嘔出心中燦爛的侏儒
2014.9.2 成都
憶南京
喇叭、細(xì)作、孤兒子、風(fēng)中的碎紙片
那是我唯一的城垣,松滑、不切實際
仿佛為記憶所生,瓦礫上搖晃的野雛菊
噙著不屬于它的露滴,那是我的,有關(guān)
未來的玄機,一天比一天沁暗了月影
1990年,衛(wèi)崗,81路車吐出春天和我
還不夠嗎,都還在呼吸,生活在前進(jìn)
歸鴻聲斷殘云碧——子虛君還在吊假嗓
小柏老師說,這些內(nèi)心的小聲音,至多
把斑鳩變鴿子,不如到廢詩里砥礪天氣
于是,農(nóng)大樓頂,一席酒直接擺到末世
錢謙益捫著侯公子的背,賢弟,且望氣
時局是一把亂牌,這草長鶯飛的江南啊
農(nóng)時稼穡祭祀方是天,覷不破就是死門
金陵黯淡,殘照里,瞧鐘山泣血的死樣
吃!打橫作陪的體育老師,夾來素雞
今晚我睡他的鋪,他漏夜奔赴某個密約
我總狐疑,他是來自小柏詩中的人造人
夕光將他隆起的臂膀與遠(yuǎn)山勾成重巒
這是那年最硬也最軟的景像,我的俊友
望氣?而我正望見骨頭縫里刮起的風(fēng)暴
搖撼四肢百骸的空痛,淪為時間的痼疾
當(dāng)暮云退無可退,風(fēng)真會念動它的魔咒?
且看他們擠在一隅,挖坑、填土、焚跡
牧齋,吃酒!失色的江山正好用來頹廢
小柏長亭相送。一切皆遙遠(yuǎn),小心燭火
此書信兩封,萬不得已去找少秋、世平
分秒都是現(xiàn)場,時代需要敘事而非抒情
變生肘腋最恨環(huán)佩空歸 ,活著,活下去!
祿口機場 ,不知所終的航班,開始登機
2014.9.27 北京
國子夜
這些厚嘴唇的孩子,像輪回的厭世者
風(fēng)中招搖的玫瑰和茉莉,急躁的春花
伸出如棘如鳥的五指——我要,我要!
青春在蹦跳,總想去摸斷崖般的絕高
驚墜聲似刀片之冷,晴空緩慢地失血
他側(cè)身在看,這肥皂劇太悶,太渙散
革命,是灼熱的牙痛,革命不是閑愁
夜晚,一杯沸騰的咖啡敞開異鄉(xiāng)小道
打開氣味的潘多拉匣子,生活會傾覆?
這咖啡因的香餌,釣的是我還是空廓?
祖國的氣息破空而來,甜味素的皓月
映照無影之國,城樓上胖子歌聲繞梁
紅蘋果,濃眉大眼地齊奏勃起的雞冠
發(fā)報機的深喉,幾只破音遺老般刮躁
星之棋渺遠(yuǎn),秋光里,王已陷落歧途
剝開夜的殼,一只熠熠的狐貍現(xiàn)身了
人,徹底玩完了,你們,演砸了自己
幽魂已脫下這腌臜的衣裳,流光之末
必藏著最暗的勝負(fù)手,寒顫搜刮百骸
清風(fēng),悖論般拂過年輕而垂死的頭顱
2014.10.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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