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蓮茵
“磕磕磕”的敲門聲,只是輕輕響。
電腦前一直坐立不安的我一躍而起:“回來啦!”
飛奔開門,張望,空無一人。
被我那么大動靜驚醒出房的爸爸輕聲埋怨:“怎么神叨叨的!”
她小小的身子從門后一躍而出。背著大大粉書包,雙手搭在兩肩布帶上,額頭上全是汗珠子,滿臉嘻嘻哈哈:“終于到家啦!”
兩顆兔門牙鮮亮地在她小臉蛋上生動,與右鬢上她自己在校門口攤販那花五毛錢買的粉發(fā)夾一起,泛著調(diào)皮的光。
“學校走到車站十分鐘,車上二十分鐘,下車走回來還花了十分鐘——”我跟在她身后,從客廳門口到書房,看著她在書桌上放下書包,到衛(wèi)生間洗手洗臉……她嘰嘰喳喳不停,一一匯報著之前我在電話里要她留心的點滴。
“中午和同學在新學校門口右邊一家店吃炒年糕,七塊錢,就我們家小碗那么點?!?/span>
“怎么沒去隔壁八大碗吃啊?那里分量足足的,東西又好吃——不會一下午就吃了那點年糕吧?爸爸不是給二十塊了么?”
“別提了,八大碗吃飯排隊的,都擠到校門口啦!我們再不吃上,初中部又要放學,更餓不住啦……后來買了瓶牛奶,一個棒冰,三個書皮,剛才請月月坐公交車,只剩一塊錢了?!?/span>
她絮絮叨叨解釋。我遞給她擦臉紙巾,一把摟住她:“媽媽一整天坐立不安,新學校那么遠,才第一天,就要自己尋地方吃午飯,自己坐公交車回來……”她推開我,一跳坐上沙發(fā)的靠背,手指絞著胸前的長辮,細長的雙腿直晃蕩:“哎呀,沒什么啊,我和同學有伴,又不是一個人?。 ?/span>
我總覺得她還不夠大。
不知不覺,她已像她筆下的漫畫女主角一樣,會每天自己梳發(fā)扎辮,搭配頭飾衣物。不知何時起,她也再沒像從前一樣,總讓我?guī)退吃絹碓街氐臅?。甚至有時候,她去樓下搬個什么沉甸甸的快遞時,明明氣喘吁吁,卻總會說“比我書包更輕啊!”
攝影:哈根
(一)
三天前,班主任在群里發(fā)出的通知是哪一天怎么報道,哪一天到哪領(lǐng)書再排隊去新學校。
兩天前,群通知改為昨天統(tǒng)一時間段群里報名,第二天幾點自己各自去新學校。她喜歡的數(shù)學老師和英語老師在群里與家長們告了別,不再帶孩子們?nèi)バ聦W校上畢業(yè)班,隨后分別退出了那個兩年前建立的班級群。
昨天一大早,我們督促她最后檢查一遍所有的暑假作業(yè)完成情況。她催促完我們用手機報名后問:“明天直接去新學校么?那老師怎么檢查作業(yè)???”她記憶力特好,我們每年一放假就告訴她:“暑假作業(yè)要先完成好,開學報名時,老師要檢查……”她記得牢牢的,最在乎老師說的每句話。
凌晨時分,我在廚房手忙腳亂煮雞蛋,準備給她第一天上學的早餐。溫在保溫壺里后,回到床上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爬起床,打開燈,仔細看她。她又打被子,睡得橫七豎八,沉睡的臉龐帶著微笑,像個天使一樣。
我偷偷親了她一下,輕輕又關(guān)燈躺下。幼兒園到現(xiàn)在,她幾乎每天都是我們接送著上下學??伤牧昙?,不止要去很遠的新學校,還突然間換了兩位她喜歡的老師。我心里,不踏實得緊。
我曾經(jīng)告訴她,我小時候開學第一天,我媽總要煮兩個雞蛋要我吃了,那個學期一準拿回兩張獎狀。她好幾個學期沒得過獎狀了。
我們從沒在她面前說過,自二年級換了班主任后,每個學期的獎狀多半發(fā)給那些去老師家上輔導班的孩子們。進步獎或優(yōu)秀獎,她都不是,她只得過數(shù)學老師或美術(shù)老師獎的作業(yè)本,拿回家來時興高采烈,滿臉放光。
上個學期末,她終于從三星級少年變成了四星級,依舊沒有獎狀。我告訴她:“說明我們進步還不夠大,還不足夠優(yōu)秀到老師看見?。∫俏覀儧]上輔導班,還能比上了輔導班的同學更厲害,獎狀自然屬于我們啦!”
我沒告訴她的是,我小時候吃雞蛋是極奢侈的事情。我只告訴她,我的獎狀像她小時候一樣貼得家里滿墻都是,而我,依舊很努力先完成好所有作業(yè),希望自己更好。
她有時氣餒,有時自信滿滿:“我一定爭取,最后一年得張獎狀!”看著她雙眼里純凈渴望的光,我和爸爸都曾想過:要不然,我們自己買張獎狀獎給她?
她嘴嫩,吃東西向來挑剔。昨晚臨睡前問她想吃什么早餐?她說那就圓滾滾的水煮蛋吧,直接拌糖就可以。她想想又補充一句:“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span>
攝影:哈根
(二)
“開學第一天,上什么課了???”
“上午語文,下午數(shù)學,英語還沒上。”
“新的數(shù)學老師叫什么?你喜歡么?”
“姓蔣,蔣介石的蔣,女的哦!我猜我們英語老師也會是女的?!?/span>
我擔心她換新老師不適應。她講著新的數(shù)學老師突然笑容滿面:“當然喜歡!第一節(jié)課蔣老師提分數(shù)問題時,全班就我一個人舉手……爸爸教過我預習。我到黑板上寫時,很費勁掂起腳尖才夠得著……”
“那你做對沒?瞧,預習習慣多好啊!新老師肯定一下就記住了你!”
“肯定對??!蔣老師還表揚了我字寫得漂亮!”
“真的??!那字帖可真沒白練!”
“那當然!”
我催促她先吃晚飯,她在書桌旁繼續(xù)坐著:“我先做完數(shù)學作業(yè)啊,就一點點。語文作業(yè)今天很多,老師還要我們背一整篇課文呢,我等會吃完飯再背……”
“好啊。你記憶力那么好,背課文還不是小菜一碟!”她開始有點小得意:“去年有一次,老師要我們背千字文,后來只有我一個人背得來全部?!?/span>
“還有這橋段?你都沒和媽媽講過?上午不是帶抹布打掃衛(wèi)生么?怎么還上那么多課了?”
“沒呢,我們新學校的教室可漂亮了,就是沒有電腦大屏幕,用投影儀。全是新東西,也沒什么打掃,就留第一組打掃衛(wèi)生了。本來我在第一組的……”
“對了,今天老師把我從第三位給換到第一位啦。我下個星期才輪上打掃衛(wèi)生……”
啊!第一位?這個班主任當兩年來都沒變過位置哦。第一組第一位,會不會反光看不見黑板???離講臺那么近,不是好多粉筆灰?難道——?
我滿肚子心思,百轉(zhuǎn)千回,對著孩子的臉上卻不動聲色:“怎么好端端換位置了呢?第一位除了你,還有哪些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沒?”
“楊姝姝啊,就我們倆。老師說我上個學期表現(xiàn)特別好,進步很大,才調(diào)到第一位的?!?/span>
“我們新教室很大啊,講臺離第一位可以走個人,每個星期每組要轉(zhuǎn)動的,而且我們教室周圍都是高樓,一點也不反光,每個人都看得見黑板?。 ?/span>
“新學校老師,現(xiàn)在是在白板上用記號筆寫字上課的,沒粉筆灰哦!”她像知道我的心思,一口氣解釋了許多。我有點無地自容,過度杞人憂天?
攝影:老煙
(三)
晚飯時,她本吃了小碗里一點飯就不想再吃。
我把特意為她蒸的火腿蛋羹推到她面前,威逼:“我特意弄的,你瞧,沒有好身體,就沒任何精力、體力做任何啦!”
“你現(xiàn)在中午都在學校和同學一起吃,早上又那么早去。我一整天心神不寧,怕這怕那……你瞧,為了讓你吃點蓮子湯,我昨天剝蓮芯把指甲都剝斷了!”我朝她撒完嬌,又利誘:“晚上我讓爸爸買牛仔骨,以后隔三差五就炒你最喜歡的牛仔骨好不?”
她嘆氣,有點不耐煩。像她每次接我電話時的口氣一樣:“唉,我吃不下去了啊。”看看我低聲下氣的模樣,她又不忍心,馬上補一句:“好吧,放那會,涼了我就拌飯吃。吃完我要休息一下再作業(yè)……”我喜氣洋洋。我就知道,她拿撒嬌的我沒轍。我們各有對付彼此的招數(shù)。
飯后擱手擱腳。我們在西餐桌邊胡侃。
“今天開學第一天,見到同學有沒有激動?。俊?/span>
“肯定啦!我是我們班第一個到的。爸爸去二樓找啊找教室,我一下就看見我們班同學,一起到四樓找了。我們班同學都長高了呢!”
“天,你這暑假哪有長高哦!”
“反正,王沈浩和月月還是比我矮。”她想起什么似的,捂著嘴偷樂。我知道,那個叫王沈浩的小男生,原來坐她后面,數(shù)學語文分數(shù)時??嫉帽人摺K龔膩聿徽f,可我知道,她是有點欽佩別人的。畢竟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個人?。±蠋熗瑢W誰不多關(guān)注幾眼呢?
“王沈浩,更黑不溜秋了!”她樂得哈哈出聲來。
哼,一個暑假要不是我叮囑著她防曬,她還不一樣黑成小瘦猴?
“還好你沒把我也轉(zhuǎn)了。我們班好生,就胡文芊轉(zhuǎn)學了!”我們擔心接送不方便,又怕她將來考不上市里最好的中學最好的班,曾經(jīng)想過為她轉(zhuǎn)學??伤淮饝:髞硪擦T了。橫豎上中學時,指不定還要去更遠學校寄宿。不過提早開始,讓她逐漸離開我們視線多一點。
“胡文芊是我最好的同學,我教她畫畫,她教我英語,我們一起出過黑板報……我都沒來得及與她告別,有點想她——”她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有點難過的樣子。
爸爸經(jīng)過我們身旁:“胡文芊肯定去她爸爸學校上學了啊??墒且院?,你們可以一起考我們這最好的中學再做同學啊!”
“是呢!你們還可以寫信彼此鼓勵,一年后,饒中見!”我給她出謀劃策。她與我一樣,多情善感怕別離。
我引開話題,趁機與她探討一下中餐費用的謀劃:“上午爸爸送你去新學校時,許多家長在走廊外面商量午餐的事情。有人給十塊,月月家給十二塊,你是你們班最多的吧?爸爸都給了你二十塊呢?!?/span>
“不是吧,肯定有人比我更多——那月月后來都沒錢坐車啦!”
“你瞧,月月用的肯定超過她媽媽給的預算了唄,你們一定買零食了。你若是她好同學,不應該總約著她一起買零食,而應該在彼此嘴饞時互相叮囑不要超出爸爸媽媽給的預算啊?!?/span>
她點點頭,又不死心地爭辯:“我就請她坐過兩次車,吃過兩次飯。她也曾經(jīng)請過我吃東西的……”她仔細想想,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其它所以然來。關(guān)于替月月買水付車費,請吃飯的事,不止聽她提過一兩次。爸爸悄悄對我說過:“月月那姑娘比咱家閨女有心眼多啦!”
那又能如何呢?那是她從幼兒園第一天上學,就開始同班的同學。她約來家里玩時,恨不得把自己一切的東西都與月月分享。不也就那么一個從幼兒園開始同班到就要小學畢業(yè)的人么?有些情感,由她自己喜歡而做主吧。將來她再長大點,遇上的人事會更復雜。
攝影:哈根
(四)
待我走完路回來,她已背好書洗漱完上床。要了我手機,說看看帳篷到?jīng)]到,實際上是看了看帳篷怎么安裝。
她上一周陪我出差采訪時,基本上沒時間陪她,讓她獨自呆了房間里兩天。正好這周末有個讀書會還是帳篷游,我已答應帶著她去數(shù)星星。卻有點擔心剛拍回的帳篷兩個小女人不會使。對于喜歡的新東西,她學的,總比我上手更快。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媽媽都與我一樣的感覺?
當孩子在越來越長大時,我們需要他們的時候,比他們需要我們的時候,在越來越多??赡芪冶葘こ8改高€更懂得,養(yǎng)育的最終目的,是為讓孩子成為他們自己想成為的人。我也深深清楚:任何父母之愛,終是要退出。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與我一樣不止千百次想象過,待孩子遠離我們的視線去遠方上大學,或者成家立業(yè)時的情景,我們一定忍受不了那樣的分離,一心準備著隨時跟在孩子身后尾隨著。實際上,不是當媽的我們在生活上能怎么照顧孩子,而是孩子們一直在照顧當媽的我們。
她換新學校的這第一天,爸爸踩了一上午的點,尋找學校四周有沒有合她胃口的飯菜,留心學校老師推薦的午托;我們叮囑她怎么與同學一起坐車,怎么過馬路,怎么樣預防和注意壞人的搭訕……我們自己小時候,有那么麻煩么?
她不喜歡我在她的同學面前絮叨,甚至電話里都匆匆寥寥幾句:“回去和你說!掛了哈!拜拜!”可每次她去鄉(xiāng)下奶奶那。臨睡前總是她電話催促我:“我要睡了,你也要早點睡覺哈!”
英國詩人紀伯倫曾說:“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span>
我無能力反駁紀伯倫。可是,我愛她?。∥抑幌雽儆谒?!
新學期開學第一天,愿她依舊心靈單純、快樂;愿她終究有沒有我在身旁的時光都簡單、明晰。不管將來她怎樣,我唯一能確保做到的是:只要她需要,我一定會都在她身旁。
攝影:愛玉
那年剛學寫字時
家有小女初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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