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面容與愛欲∶一種列維納斯式解讀
列維納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面容;愛欲
一、面容的召喚
因此,他人的面容正是通過那一懇求的目光而顯現(xiàn)的,它所顯現(xiàn)的是他人的赤裸、脆弱和貧乏,他人就像一個毫無防備的受傷者甚至瀕死者在懇求“我”的給予。這種給予不是施舍,而是奉獻,由于“我”不得不為他人負責(zé),不得逃離自己對他人的責(zé)任,"我"必須向他者盡義務(wù),因此他人成了"我"的主宰者。在面容向“我”下達的命令面前,“我”無可逃遁,我們的關(guān)系就此變成了不對稱的,“我”需要無盡地向他者負責(zé),“我”需要向他人負責(zé)的總比他人要向“我”負責(zé)的更多。于是,面容和他人就處于比“我”更高的位置,“我”對他/她必須以“您”而不是“你”相稱,因此也就不能進行“我一你”之間的平等對話。在列維納斯的倫理學(xué)中,首要的主體間關(guān)系是回應(yīng)、負責(zé)和義務(wù),而非交談和對話。在倫理學(xué)中,他者必然高于自我,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是交互的,因為“我”無法用“我”對他者的要求來抵消他者對“我”的要求,“我”首先要做的總是回應(yīng)他者的要求,而不是以“我的要求”去置換“他的要求”,否則這一切就成了交易,而不是倫理。
二、面容與倫理抉擇之緊迫
確實,在阿格拉雅和娜斯塔霞的“戰(zhàn)爭”中,在公爵拒絕阿格拉雅這位即將與他成婚的小姐的那一刻,阿格拉雅也無比痛苦,她的面容反映了這一點∶其時的公爵“在阿格拉雅可怕的目光下啞口無言。這目光流露出這么多的痛苦,同時又表現(xiàn)出無限的憎恨,致使公爵做了個絕望的動作,發(fā)出一聲驚呼向她跑過去,但已經(jīng)晚了!阿格拉雅對他的猶豫連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能忍受,所以用雙手捂住面孔,叫了聲∶'啊,我的上帝!”。對于這樣一張同樣痛苦且他所摯愛的面容,為何公爵不選擇去回應(yīng)呢?答案在公爵自己對于葉甫蓋尼·巴甫洛維奇的回答中已經(jīng)揭曉了∶“是的……是的,我應(yīng)該……可是這樣她(娜斯塔霞,筆者注)會死的!她會自殺的,您不了解她……""幸福?哦,不!我只不過結(jié)個婚罷了;她要這樣;我結(jié)婚又算得了什么?我……反正這沒有關(guān)系!要不然她一定會死的!"相比阿格拉雅這位嬌小姐而言,娜斯塔霞盡管性格強勢,但她屬于真正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她經(jīng)歷了家破人亡,被人收養(yǎng)玩弄又遺棄,以及旁人的蔑視和輿論的指責(zé)等女性所難以承受的一切痛苦。公爵深知娜斯塔霞遭受了更多的苦難、更多的屈辱,也離"死"更近,因此他必須為她負責(zé),為她的死負責(zé)。
三、愛之兩可性
難道羅果仁做不到光明磊落他說自己不是像我那樣愛她,說自己身上沒有同情,“根本沒有這種憐憫”。誠然,后來他又說∶“也許你的憐憫比我的愛情更偉大,”——但他是在誹謗自己。羅果仁在讀書,——這不是“憐憫”是什么,不是“憐憫”的起點是什么單是桌上有這本書不是已經(jīng)證明他充分意識到了自己對她的態(tài)度嗎還有剛才他講的那個故事。不,這比單純的情欲要深刻得多。她的臉難道只能激起情欲即便是這張臉,難道現(xiàn)在還能激起情欲它激起的是痛苦,它把你整個靈魂緊緊揪住,它……一陣灼熱的、令人腸斷的回憶忽然在公爵心頭掠過。
在這里,臉/面容再次出現(xiàn),而很顯然,公爵認為面容激起的不是情欲,而是憐憫,是一種“把你整個靈魂緊緊揪住”的觸動。這種觸動也就是我們上文所說的他者的召喚、要求和命令,及其對“我”的審判。但羅果仁對娜斯塔霞的愛更多的是一種情欲,至少他自己不承認除了情欲之外還有憐憫,而公爵卻一直相信他本性中善良的部分。只可惜這種善良最終隨著情欲的瘋狂一起燃燒了,公爵說∶“羅果仁在任何事情上只看到另外的原因,只看到情欲的原因!多么瘋狂的妒忌!”Q由于情欲過于激烈,由于妒忌,妒忌本質(zhì)上來自于情欲中對他者之占有欲,羅果仁自己也陷入了瘋狂,因此才向公爵拔刀相向,最終則殺害了娜斯塔霞。
反觀公爵對娜斯塔霞的愛則完全不同,公爵如此分析自己對娜斯塔霞的愛∶
而他——公爵——若以情欲去愛那個女人,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幾乎是殘忍的、不人道的。對,正是如此!應(yīng)該說,羅果仁是在誹謗自己,他有寬廣的胸懷,既能受苦,又能同情。一旦他了解全部真情,一旦認識到那個受損害的、精神失常的女人有多么可憐,——那時難道他不會寬恕她,把舊賬一筆勾銷,忘掉自己所受的種種折磨?他難道不會成為她的仆人、兄長、朋友、天命惻隱之心會使羅果仁自己明白過來、受到教育。惻隱之心是整個人類存在最主要的法則,可能也是唯一的法則。
在這里,公爵已經(jīng)斷然否定了自己對于娜斯塔霞的愛是一種情欲。對于娜斯塔霞,情欲是不人道的,因為情欲指向的是占有和享受,而非悲憫和責(zé)任,而娜斯塔霞已經(jīng)被這個世界過度地占有和損害過了。面對脆弱的“受損害的”“可憐的”娜斯塔霞,公爵認為對娜斯塔霞的愛應(yīng)當(dāng)是要成為“她的仆人、兄長、朋友、天命”。這呼應(yīng)了列維納斯對于愛的闡釋,“愛指向他人,指向處在虛弱中的他人……愛,就是為他人而怕,就是對他人的虛弱施以援手"。而在愛中,他人、愛人是以女性的形象顯現(xiàn)的∶"(女性)愛人的臨顯,與其溫柔的支配方式(regime)合而為一。溫柔的樣式,在于一種極端的脆弱,在于一種可害性?!谶@種逃避中,他者是他異的,是陌異于世界的,陌異于那個對于它來說過于粗魯和過于傷人的世界?!蹦人顾疾痪褪沁@一女性愛人嗎不就是那“虛弱中的他人”嗎她的面容正是“極端的脆弱”和“可害性”的臨顯,她一直陌異于這個世界,這個不斷損害和侮辱她的世界。
娜斯塔霞是一位更悲慘也更勇敢的安娜·卡列尼娜。因為安娜的悲劇很大程度來自于她自己的愛情選擇,而娜斯塔霞一直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與此同時,娜斯塔霞也比安娜更加具有反抗意識,她以一種近乎自我褻瀆的方式來反抗這個褻瀆她的世界,這就是她的瘋狂。然而,公爵深知,娜斯塔霞只不過以這樣的方式加倍地懲罰自己,她以這樣的方式來加深自己的負罪感,并從中獲得一種自虐的樂趣。
她每時每刻都在大聲疾呼,說她不承認自己有罪,她是人們的犧牲品,是一個淫棍和惡賊的犧牲品;但不管她向您說什么,要知道,她自己首先不相信她自己,相反,她憑著自己的整個良知相信她自己是……有罪的……您可知道她離開我逃跑的目的是什么恰恰只是為了向我證明她是卑賤的……您可知道,這種不斷意識到恥辱的心情對她來說也許包含著某種可怕的、反常的樂趣,就像是對某人進行報復(fù)。
正是比別人更為深刻地認識到了娜斯塔霞這種極端的脆弱和痛苦,因此公爵也比別人更為深刻地“愛”著娜斯塔霞。盡管公爵多次說他對娜斯塔霞所抱有的不是愛,而是憐憫,然而這真的不是愛嗎?真愛所意味的不就是愛人的獨一無二和不可取代嗎而娜斯塔霞對于公爵不正是不可取代的嗎為了她,他甚至放棄了阿格拉雅。在《總體與無限》中,列維納斯確實區(qū)分了由面容所開啟的倫理和“超逾面容”的愛欲。所謂的“超逾面容”,指的是此時自我不僅僅服從于他者之面容所頒布的倫理命令,還試圖接近他者、享受他者,并解蔽他者、褻瀆他者?!耙C瀆”一詞的含義在這里是中性的,它所指示的就是那一與他者不斷接近、不斷祛除他者(她者)的神秘性,甚至欲求看到和愛撫他者的“裸體”的過程。這在愛欲關(guān)系中既是一種冒犯,更是一種親近。盡管這是一種不可解蔽的解蔽、不可褻瀆的褻瀆,因為他者之所以為他者就是由于她/他永遠神秘,永遠不可被把捉,從而也永遠保持“貞潔”。所以,列維納斯說道∶
“你不應(yīng)當(dāng)進行謀殺”這一原則、面容的有所表示本身,看起來與愛欲所褻瀆的并且昭示在溫柔之女性狀態(tài)中的神秘相對立。在面容中,他人表達出其卓越,表達出他由之下降的高的維度和神圣的維度。他的力量和權(quán)利在其柔和中顯露出來。而女性狀態(tài)的虛弱則激發(fā)起(人們)對于那在某種意義上尚未存在者的惻隱,激發(fā)起人們對于那在無恥中炫耀自己并且盡管炫耀卻并沒有揭示自己者的不敬,亦即對于那自我褻瀆者的不敬。
所以,在這里,列維納斯其實區(qū)分了面容顯現(xiàn)——說話,也就是倫理關(guān)系中的"神圣"狀態(tài)。在其中,主體處于一種接受狀態(tài)之下,他所接受的是他者之誠命和原則∶"你不應(yīng)當(dāng)進行謀殺。"盡管這種誡命來自于面容所顯現(xiàn)的他人之脆弱性,但這一接受狀態(tài)卻顯現(xiàn)了他人的神圣而不可侵犯。與此相對,愛欲昭示的“溫柔”狀態(tài),卻與在面對面容時所處于的被動狀態(tài)并不完全相同,這種狀態(tài)更為主動。因為愛欲中昭示出的“溫柔之女性狀態(tài)中的神秘”,激起了主體對于他人(愛人)進行褻瀆的欲望,一種對于他者的“不敬”,或者說這種神秘本身就是以不斷褻瀆卻又不可褻瀆的方式顯現(xiàn)的。此時,他人并不是絕然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是,褻瀆也不會完全抹殺他人的神圣性和不可侵犯性。因此,列維納斯緊接著又提醒我們∶“但是不敬己以面容為前提。”言下之意,愛情除了情欲、性欲之外,同時也是倫理的,否則所謂的褻瀆或不敬,就會完全是占有性的,在其中也就不會有所謂的快感和“情欲之樂”。因為在這種絕對占有性的把捉中,他者只是供我滿足私欲的工具,它并不神秘,不會激起“我”不斷接近它的欲望,也不會顯現(xiàn)出愛欲中那種既滿足又不滿足的歧義狀態(tài)。
所以,愛欲并不與倫理絕緣,而且倫理恰恰是愛欲的前提。在更后期的作品中,列維納斯幾乎完全將愛與倫理之間的隔膜撕掉了,此時愛就是倫理。更準(zhǔn)確地說,倫理的愛才是完美的愛,至高的愛。所以,他說∶“責(zé)任是對他人的臉給我的律令——即無償?shù)膼鄣幕貞?yīng),他人的臉意味著我作為讓渡自身者和被選者的獨一性?!笨梢?,在這里,臉/面容所發(fā)出的律令,已經(jīng)被列維納斯視為“無償?shù)膼邸?,倫理這個時候有了另外一個名字。列維納斯還說道∶
我必須為他人負責(zé),然而我在如此為他人負責(zé)時卻不可期望著他人對我負責(zé)。這是一種并非相互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是一種對鄰人的愛、一種不帶肉欲的對鄰人的愛。
責(zé)任并非一種冷冰冰的法律意義上的要求。這責(zé)任是對鄰人的愛——那不帶肉欲的愛——的全部凝重性。“愛”這個被用濫的詞的原初示意就基于這對鄰人的愛,各種形式的文學(xué)中對愛的升華和庸俗化也都基于這對鄰人的愛。
此時,愛已經(jīng)“不帶肉欲”,是對鄰人無私的愛,是至高之愛,也是本質(zhì)之愛,這種愛可以通達宗教和上帝。
毫無疑問,這種愛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最重要的主題。陀思妥耶夫斯基常以“憐憫”和“惻隱”來描述這種至高的愛,不過按照列維納斯的觀點,以“回應(yīng)”“責(zé)任”和“給予”等概念置換“惻隱”恐怕更為恰當(dāng),因為“惻隱”和“憐憫”還不足以形容公爵對娜斯塔霞的這種愛。“惻隱”和“憐憫”,也即同情,同情是由“我”所發(fā)出的,是要以己度人,或者與他者連接在一起,從而感同身受。然而,對于公爵而言,他恐怕永遠不能真正對娜斯塔霞的痛苦感同身受,他的同情也不是由他所主動發(fā)出的,而是在看到娜斯塔霞的照片和面容的那一剎那,靈魂就被“攫住了”,就成了娜斯塔霞的人質(zhì),這里有一種列維納斯所說的極致的被動性。這也就是列維納斯所說的替代。替代不是同情,它不來自于一種主觀或主動的意愿。在替代中,自我承擔(dān)他者的受難和罪過并非基于一種自愿的選擇、自我的決斷,而是一種毫無主動性也無法拒絕的被揀選,被他者不斷地糾纏(obsession)。列維納斯本人明確論及了這種“愛”與“替代”的關(guān)系:
這是無肉欲之愛。超越是倫理性的,而主體性根本上并非“我思”(【盡管】它乍看起來是),并非“先驗統(tǒng)覺”的統(tǒng)一性,而以對他人負責(zé)的方式,是向他人的臣屬。這個我是比一切被動性都更加被動的被動性,因為一上來它就是直接賓格(accusatif),就是從來不曾是主格的實格的我(soi),就是受到了他人的控訴(accusation)的——盡管它并無過錯。(這樣的一個賓格的)我是他人的人質(zhì),在聽到命令之前就已服從命令……
從純粹情欲的角度講,公爵或許確實如葉甫蓋尼所說,既不愛娜斯塔霞,也不愛阿格拉雅。公爵對于阿格拉雅的愛,更接近于常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愛更接近于一種“友愛”。按照公爵的自陳,他之所以給阿格拉雅寫那封情書,是因為他在與娜斯塔霞那段互相煎熬和消耗的日子里想起了阿格拉雅,阿格拉雅讓他感到了溫暖?!扒闀? 我的信是情書? 這是一封極其恭敬的信,這封信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時候從我心中流出來的當(dāng)時我像回憶光明一般想起了您……我……"公爵在初次與阿格拉雅見面時就在眾人面前盛贊了她的美,并且說她∶“非常漂亮!”“幾乎跟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樣,雖然容貌完全不一樣!”不過,對于公爵這一圣徒式的人物,我們也難說在這對美的頌贊中包含情欲。與此同時,我們也已經(jīng)說過,他對于阿格拉雅的愛也不乏憐憫、責(zé)任和虧欠,只不過相比之下,公爵對娜斯塔霞肩負的責(zé)任更加沉重,也更加緊迫。實際上,公爵對于任何人都懷有這種責(zé)任,也懷有這種愛,這正是列維納斯闡述的倫理主體之特質(zhì)。公爵與《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馬長老遵照的是同樣的訓(xùn)誡∶“我們每一個人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是有罪的,而我是最大的罪人”——這是列維納斯經(jīng)常引用的一句話。阿格拉雅對于公爵的質(zhì)問,顯明地體現(xiàn)出了公爵的個性和倫理原則∶“此地有些人甚至不配彎下腰去揀您剛才掉在地上的手絹兒……您為什么要貶低自己,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下?"當(dāng)公爵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下,公爵就已成為所有人的替代和人質(zhì)。所以,公爵對娜斯塔霞的愛,才是列維納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理想中最為純粹的愛。在小說中,公爵也以這樣的方式愛著可憐的貧窮少女瑪麗,愛著已病入膏肓卻不斷挑釁世人的伊波利特,甚至愛著他的情敵——最終殺害了娜斯塔霞的羅果仁。
原文刊發(fā)于《東北師大學(xué)報》2022年第5期。為了閱讀方便,省略了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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