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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春節(jié)期間,讀一讀陳彥最新長篇小說《主角》(限量簽名書來啦)附創(chuàng)作談:用濃烈的生命體驗澆筑創(chuàng)作...


2018年02月02日09:17 來源:文藝報 陳彥



作者:陳彥   ISBN:978-7-5063-9811-4

出版: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1月

定價:8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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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一本動人心魄的命運之書

一曲勇猛精進的生命的深情贊歌

一段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的“大說”

一副蕓蕓眾生在世經(jīng)驗的恢弘畫卷

一闋浩浩乎生命氣象的人間大音

一部氣勢磅礴的現(xiàn)實主義鴻篇巨制

內(nèi)容簡介

《主角》是一部動人心魄的命運之書。作者以扎實細膩的筆觸,盡態(tài)極妍地敘述了秦腔名伶憶秦娥近半個世紀人生的興衰際遇、起廢沉浮,及其與秦腔及大歷史的起起落落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其間各色人等于轉型時代的命運遭際無不窮形盡相、躍然紙上,既發(fā)人深省,亦教人嘆惋。豐富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鮮活生動的人物群像,方言口語的巧妙運用,體現(xiàn)出作者對生活的熟稔和敘事的精準與老道。在詩與戲、虛與實、事與情、喧擾與寂寞、歡樂與痛苦、尖銳與幽默、世俗與崇高的參差錯落中,熔鑄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說”。作者上承中國古典文學及思想流脈,于人世的大熱鬧之中,寫出了千秋萬歲的大靜。而經(jīng)由對一個人的遭遇的悉心書寫,讓更多人的命運涌現(xiàn)在他的筆下。憶秦娥五十余年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心靈史,也成為古典思想應世之道的現(xiàn)代可能的重要參照:即便內(nèi)憂外患、身心俱疲,偶或有出塵之思,但對人世的責任擔當仍使她不曾選擇佛禪的意趣或道門的任性逍遙,而是在儒家式的奮進中覓得精神的終極依托。作者筆下的世界,不乏人世的蒼涼及悲苦之音,卻在其間升騰出永在的希望和精進的力量。小說遂成浩浩乎生命氣象的人間大音。

我寫了半輩子舞臺劇,其實最早也寫小說,寫著寫著,與戲染上,就鉆進去拔不出來。后來還是一個叫《西京故事》的舞臺劇創(chuàng)作,因到手的素材動用太少,棄之可惜,也是覺得當下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中的許多事情沒大說清楚,就又撿起小說,用長篇那種可包羅萬象的尊貴篇幅,完成了《西京故事》的另一種創(chuàng)作樣式。寫完《西京故事》,得到不少鼓勵,我就又興致盎然地寫了十分熟悉的舞臺“背面”生活《裝臺》。出版后,鼓勵、抬愛之聲更是不絕于耳,我就有些手癢,像當初寫戲一樣,想“本本折折”地接著寫下去。但也有了壓力,不知該寫什么。幾次遇見批評家李敬澤先生,他建議說:“從《裝臺》看,你對舞臺生活的熟悉程度,別人是沒法比的。這是一座富礦,你應該再好好挖一挖。寫個角兒吧,一定很有意思?!逼鋵嵲诤枚嗄昵?,我就有過一個“角兒”的開頭。不過不叫“角兒”,叫《花旦》。都寫好幾萬字了,卻還拉里拉雜,茫然不見頭緒。想來實在是距離太近,有點“不識廬山真面目”:提起來一大嘟嚕,卻總也拎不出主干枝蔓,也厘不清果實腐殖。寫得興味索然,也就撂下了。終于,我走出了“廬山”,并且越走越遠,也就突然覺得是可以捋出一點關于“角兒”的頭緒了。


陳彥,1963年生于陜西鎮(zhèn)安。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shù)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作品三度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曾創(chuàng)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獲“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其中《裝臺》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5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首,“2015中國好書”,2017年獲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出版有《陳彥劇作選》《陳彥詞作選》《陳彥西京三部曲》,散文集《必須抵達》《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說秦腔》等著作。


我在文藝團體工作了近三十年,與各類“角兒”打了半輩子交道,有時一想起他們的行止,就會突然興趣盎然,甚至有一種生命激揚與亢奮感。有一天,一個朋友突然給我發(fā)來一段微信視頻,是一個京劇名角,在演出《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準備工作:“楊子榮”在鏡前補妝,幾位服裝師正為他換行頭。而此時,雄壯的“打虎上山”音樂已經(jīng)奏響。圓號那渾厚有力的鼓吹,全然繃緊了前臺后場的情勢??山o角兒換裝、搶裝的工作尚未完成。當虎皮背心、腰帶、圍脖、帽子、胸麥全都裝備到位后,只見角兒極其從容地呷一口水,潤了潤嗓子,音響師就恰到好處地將話筒遞到了他嘴邊?!皸钭訕s”一邊整裝,一邊抬頭挺胸地唱起了響遏行云的內(nèi)導板:“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那是一個十分精美漂亮的甩腔。唱完后,舞臺上的鑼鼓點已如“急急風”般地催動起來。只見角兒猛然離座,大步流星地向前臺走去。直到此時,其實打扮角兒的工作還在繼續(xù):服裝師邊走邊幫他穿大衣;道具師趁空隙給他手中塞上了馬鞭;當他走到上場口時,一切才算收拾捯飭停當。而此時側幕條旁,還有舞臺監(jiān)督正在迎候。音樂在戰(zhàn)馬嘶鳴中,進入到了最激越的節(jié)奏。只見舞臺監(jiān)督雙手十分親切地朝他肩頭按了一下,既像鎮(zhèn)定、愛撫,也像出場指令,更像一種深情相送?!皸钭訕s”便催馬揚鞭,英氣勃發(fā)地走上了燈光曝亮的舞臺。立即,觀眾掌聲便如潮水般涌了上來。整個視頻僅兩分鐘,但卻把舞臺“一棵菜”藝術的嚴謹配合,展示得淋漓盡致。這是一連串如行云流水般的協(xié)同動作。一個團隊,幾乎像打扮女兒出嫁般地把主角體貼入微、天衣無縫地送上了前臺。那種默契與親和,以及主角自顧不暇,卻又從容淡定、拿捏自如的做派與水準感,看后讓人頓生敬畏與震撼。而這樣的幕后工作,我經(jīng)歷了幾十年。因此,在寫《主角》時,幾乎常常是一瀉千里般地涌流起來,并且時常會眼含熱淚,情難自抑。


角兒,也就是主角。其實是那種在文藝團體吃苦最多的人。當然,榮譽也會相伴而生。榮譽這東西常遭嫉恨怨懟。因而,主角又總為做人而苦惱不迭。拿捏得住的,可能越做越大,愈唱愈火;拿捏不住的,也會越演越背,愈唱愈塌火。能成為舞臺主角者,無非是三種人:一是確有蓋世藝術天分,“錐處囊中”,鋒利無比,其銳自出者;二是能吃得人下苦,練就“驚天藝”,方為“人上人”者;三是尋情鉆眼、拐彎抹角而“登高一呼”、偶露崢嶸者。若三樣全占,為之天時、地利、人和。既有天賦材質(zhì),又有后天構筑化育,再有強者生拉硬拽、眾手環(huán)托幫襯者,不成材豈能由人?可主角是何等稀有、短缺的資源,是甚等閃亮、耀眼的利誘,豈容一人獨占、獨享、獨霸乎?因而,圍繞主角的塑造、爭奪、捧殺,便成為永無休止的舞臺以外的故事。


成就一個角兒真的很難很難?,F(xiàn)在的影視藝術,倒是推出了不少不會演戲,卻因顏值與緋聞而大紅大紫、大行其道者??晌枧_藝術,尤其是中國戲曲,要成為一個角兒,一個響當當、人見人服的角兒,真是太難太難的事體。一撥百十號人的演員培訓班,五到七年下來,能煉成角兒者,當屬鳳毛麟角。有的甚至“全盤皆廢”,最多出幾個能演主角的二三類演員而已。這么難產(chǎn)的藝術,卻因傳媒與網(wǎng)絡時代無孔不入的擠對,而呈現(xiàn)出更加萎縮、邊緣的存活態(tài)勢。因而,出角兒也就難乎其難了。盡管如此,中華大地上數(shù)百個劇種,還是有不少響當當?shù)慕莾?,在拔?jié)抽穗、艱難出道。因而,戲曲的角兒不會消亡,他將仍是一個值得長久關注的特殊行當。更何況,角兒,主角,豈是舞臺藝術獨有的生命映像?哪里沒有角兒,哪里沒有主角、配角呢?


我在陜西省戲曲研究院擔任過25年專業(yè)編劇,還交叉任職過十幾年團長、院長。這是一個大院,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研究機構,還有四個劇種各不相同的演出團。六七百號各類吹、拉、彈、唱、編、導、畫、研人才,幾乎都把腮幫子鼓多大,在這里日夜吹響著“振興秦腔”的號角。我任院長的十年,剛好陪伴著一百多位戲曲孩子,走過了他們從兒童到少年、再到青年的成長歷程。孩子們從平均年齡十一二歲,長到二十一二歲,我就像看著一枝枝柳梢在春風中日漸鵝黃、嫩綠、含苞、抽芽、發(fā)散,直到婀娜多姿,楊柳依依,幾乎是沒漏掉任何一個成長細節(jié)。不能不交代的背景是:孩子們一腳踏入這個劇院時,21世紀才剛開啟三四個年頭。外面的世界,幾乎是被“全民言商”的生態(tài)混沌裹挾著。任院墻再高,也難抵擋“急雨射倉壁,漫竅若注壺”的逼滲??珊⒆觽冇彩窃谙鄬Ψ忾]的環(huán)境中,每日穿著色調(diào)單一的練功服,走著與時代漸行漸遠的“手眼身法步”,演唱著日益孤立無援的古老腔調(diào),完成了五年堪稱艱苦卓絕的演藝學業(yè)。他們的畢業(yè)作品是《楊門女將》。當平均年齡只有十六七歲的一群孩子,以他們扎實的功底、靚麗的群像,演繹出一臺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在歐洲、北美等地都飽受贊譽的大戲時,我不能不常常用“少年英雄群體”來褒揚他們的奉獻犧牲精神。說他們是“少年英雄”,其實一點都未拔高。在最離不開父母時,他們撕裂了父愛、母愛;在最需要關心、呵護時,他們?nèi)淌苤@心的疼痛與長夜寂寞,讓瀕臨失傳的絕技,點點走心上身。尤其讓人感動的是:在官貪、商奸、民風普遍失范時,他們卻以瘦弱之軀,杜鵑啼血般地演繹著公道、正義、仁厚、誠信這些社會通識,修復起《鍘美案》《竇娥冤》《清風亭》《周仁回府》這些古老血管,讓其汩汩流淌在現(xiàn)實已不大相認的土地上。以他們的年歲,本不該犧牲青春,去承擔他們不該承擔、也承擔不起的這份責任。但他們卻以單薄的肩膀、稚嫩的咽喉,擔當、呼喚起生命倫理、世道人心、恒常價值來。他們不是英雄誰是英雄?


在我讀過的書里,常記憶猶新的,有斯托夫人《湯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那個白人女孩兒伊娃。她就擔當了她本擔負不起的解放黑奴的責任。斯托夫人并沒有把她寫成一個解放者。而是用天使一般潤物無聲的善良、無邪、愛心,讓她身邊所有人,都感知到了被溫暖與融化的無以匹敵的人性力量。


長期以來,我就有書寫戲曲藝人成長的萌動與情愫。尤其是不想放過他們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因為他們在這個時代就已開始了一種叫擔當?shù)膫鞑セ顒?。盡管這種擔當于他們并非是一種自覺。可客觀效果已然是了。終于,《主角》要開啟這種生活了。我是想盡量貼著十分熟悉的地皮,把那些內(nèi)心深處的感知與記憶,能夠皮毛粘連、血水兩摻地和盤托出。因為那些生活曾經(jīng)那樣打動過我,我就固執(zhí)地相信,也是會打動別人的。


《主角》的主角叫憶秦娥。1976年她出場時,還不到11歲。姐妹倆,她排行老二。父母親更希望她們能招引來一個弟弟,因此,姐姐取名叫來弟,她叫招弟。招弟對上學興趣不大,上完學還得回來放羊,倒不如早早回家放羊算了,她想。論條件,縣劇團招收演員,是應該讓她姐去的,她覺得她姐比她漂亮、靈醒??杉依镉X得姐姐畢竟大些,還有用場,就硬是把她送了去。她舅胡三元是劇團的敲鼓佬,覺得外甥女喚招弟太土氣,就給她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這個名字,也是因為省城劇團的大名演叫李青娥,才照葫蘆畫的瓢。后來,易青娥還果然出了名,又被劇作家秦八娃改成憶秦娥了。也許是這個名字耳熟能詳,又有點意思,憶秦娥竟然從此就爆得大名,一步步走向了“塔尖”,終成一代“秦腔皇后”。


如果僅僅寫她的奮斗、成功,那就是一部勵志劇了,不免俗套。在我看來,唱戲永遠不是一件單打獨斗的事。不僅演出需要配合,而且劇情以外的劇情,總是比劇情本身,要豐富出許多倍來。戲劇在古今中外都被喻為時代的鏡子。而這面鏡子也永遠只能照見其中的某些部分,不是全部。僅僅伴隨著戲劇而涌流的生活,就已包羅萬象,豐富得不能再豐富,更何況其他。在寫作《主角》的過程中,我現(xiàn)在任職的單位陜西省行政學院,恰好邀請作家王蒙先生來講文化自信。當?shù)弥吨鹘恰氛谠杏龝r,他只一個勁地鼓舞:“要掄圓了寫。掄得越圓越好!”這話在他讀我《裝臺》后,也曾幾次提到說“刁順子掄圓了”。我就在反復揣摩先生“掄圓了”的意思。后來,因其他事,我跟先生通電話,先生說他正在看《人民文學》上的《主角》節(jié)選版,“看得時哭時笑的”,并說他還幾次站起來,研究模仿了主角憶秦娥總愛用后腳尖踢前腳跟的動作,覺得很有趣。至于“掄圓了”沒,我沒好打問??傊?,《主角》當時的寫作,是有一點野心的:就是力圖想把演戲與圍繞著演戲而生長出來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牽動的社會神經(jīng),來一個混沌的裹挾與牽引。我無法企及它的海闊天空,只是想盡量不遺漏方方面面。這里是一種戲劇人生的進程,因為戲劇天賦的鏡子功能,也就不可或缺那點敲擊時代地心的聲音了。


戲劇讓觀眾看到的永遠是前臺,而我努力想讓讀者看幕后。就像當初寫《裝臺》,觀眾看到的永遠是舞臺上的輝煌敞亮,而從來不關心、也不知道裝臺人的卑微與苦焦。其實他們在臺下,有時上演著與臺上一樣具有悲歡離合全要素的戲劇。同樣,主角看似美好、光鮮、耀眼。在幕后,常常也是上演著與臺上的《牡丹亭》《西廂記》《紅樓夢》一樣榮辱無常、好了瞎了、生死未卜的百味人生。臺上臺下,紅火塌火,興旺寂滅,既要有當主角的神閑氣定,也要有淪為配角,甚至裝臺、拉幕、撿場子的處變不驚。我們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但我們永遠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全部命運。我想,這就是文學、戲劇要探索的那個吊詭、無常吧。


我的主角憶秦娥,其實開頭并沒有做主角的自覺與意愿,甚至屢屢準備回去放羊,或者給劇團做飯、跑龍?zhí)?。對做主角,她是有一種天然怯場與反感的。但時勢就那樣把一個能吃苦的孩子,一步步推到了主角的寶座上。她時或覺得新鮮刺激,時或懵懂茫然;時或深感受用,時或身心疲憊;時或斗志昂揚,時或退避三舍;時或呼風喚雨,時或草木皆兵;時或歐美環(huán)球,時或鄉(xiāng)野草臺;時或扶搖直上,時或風箏墜落、頭臉搶地。其命運與社會相勾連,也與大千世界之人性根底相環(huán)扣。你不想讓生命風車轉動,狂風會推著風車自轉;你不想被社會聲名所累,聲名卻自己找上門來,不由分說地將你五花大綁、吆五喝六地押解而去。她吃了別人吃不下的苦頭,也享了別人享不到的名分;她獲得了唱戲的頂尖贊譽,也受到了唱戲的無盡毀謗。進不得,退不能,守不住,罷不成??傊?,一個主角,就意味著非常態(tài),無消停,難茍活,不安生。但唱戲總得有人當主角,社會也得有主角來壓臺、撐場子。要當主角,你就須得學會隱忍、受難、犧牲、奉獻。我的憶秦娥就這樣光光鮮鮮、苦苦巴巴、香氣四溢,也臭氣熏天地活了半個世紀。


中國戲曲,雖然歷史留下的是文本,但當下,卻是角兒的藝術。好戲是演出來的??磻蚩磻?,戲是用來看的。要看戲,自然是看角兒了。但一個好角兒的修煉、得道,甚至“成仙”,在我看來,并不比蒲松齡筆下那些成功轉型的狐貍來得容易。有真本事、真功底、真“活兒”的角兒,太鳳毛麟角了。而中國戲曲的巨大魅力,就來自這苦苦修道者。唱戲需要聰明,但太過聰明,腦瓜靈光得眉頭一皺,就能計上心來者,又大多不適合唱戲。尤其不適合做角兒。要做也是小角兒、雜角兒。大角兒是需要一份憨癡與笨拙的。我的憶秦娥要不是笨拙,大概也就難以得秦腔之道,成角兒之仙了。戲曲行的萎縮、衰退,有時代擠壓的原因,更與從業(yè)者已無“大匠”生命形態(tài)有關。都跟了社會的風氣,虛頭巴腦,投機鉆營,制造轟動,討巧賣乖。一顰一蹙、一嗔一笑,都想利益最大化,哪里還有唱戲的“仙家”可言呢。一個行業(yè)的衰敗,有時并不全在外部環(huán)境的銷蝕、風化。其自身血管斑塊的重重累積,導致血脈流速衰減,甚至壅塞、梗阻、壞死,也當是不可不內(nèi)省的原因。


戲劇不是宗教,但戲劇有比宗教更廣闊而豐沛的生命物象概括能力。宗教因了過度的萃取與提純,而顯得有點高高在上。戲劇卻貼著大地行走:生老病死,寵辱榮枯,饑飽冷暖,悲歡離合。凡人情物事,不僅見性見情、見血見淚,也見精神之首,時時昂向天穹,直插云端。契科夫說,少了戲劇我們會沒法生活。俄羅斯人更是把劇院看做天堂,說那里是解決人的信仰、信念,以及有關善良、悲憫、同情、愛心問題的地方。我的主角憶秦娥,在九死一生的時候,也曾有過皈依佛門的念頭。恰恰是佛門住持告訴她:唱戲更是度人度己的大功德。正是這份對“大功德”的向往,而使她避過獨善其身的逍遙,重返舞臺,繼續(xù)起唱戲這種度己化人的擔當。在中華文化的軀體中,戲曲曾經(jīng)是主動脈血管之一。許多公理、道義、人倫、價值,都是經(jīng)由這根血管,輸送進千百萬生命之神經(jīng)末梢的。無論儒家、道家、釋家,都或隱或顯、或多或少地融入了戲曲的精神血脈,既形塑著戲曲人物的人格,也安妥著他們以及觀眾因現(xiàn)實的逼仄苦焦而躁動不安、無所依傍的靈魂。在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多少年、多少代人,可能都沒有文化教育機會,但并不影響他們知道“前朝后代”,懂得“禮義廉恥”。這都拜戲曲所賜。戲曲故事總是企圖想把歷史演進、朝代興替、人情物理、為人處世要一網(wǎng)打盡。因而,唱戲是愉人,唱戲更是布道、是修行。我的憶秦娥也許因文化原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唱了大半輩子戲。但其生命在大起大落的開合浮沉中,卻能始終如一地秉持戲之魂魄,并呈現(xiàn)出一種“戲如其人”的生命瑰麗與精進。唱戲是在效仿同類,是在跟觀眾的靈魂對話;唱戲也是在形塑自己,在跟自己的魔鬼與天使短兵相接、靈肉撕搏。


我十分推崇的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長篇小說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難的了。”寫憶秦娥時,我也常常想到陀氏《白癡》里的年輕公爵梅詩金。陀氏說:“良心本身就包括了悲劇的因素?!泵吩娊鹱畲蟮奶攸c,就是能理解和寬恕他人,以至讓很多人以為他真是白癡。我的憶秦娥,倒不是要裝出一副白癡相來,有時她也是真的憨癡,有時卻不能不憨癡。她沒有過多的時間精明,也精明不起,更精明不得。太精明,也就沒有憶秦娥了。因而,陷害、攻訐、阻撓,反倒成為一種動力,而把一個逆來順受者推向了高峰。我十分景仰從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周遭給的破壞越多,用心越苦,擠壓越強,甚至有恨其不亡者,才可能成長得更有生命密度與質(zhì)量。


寫到這里,得趕快聲明:小說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在小說前,我也十分落套地寫下了這句話。無論憶秦娥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呈現(xiàn)出的是什么形象,都是虛構的,這點不容置疑。我還是要說魯迅的那句話,他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不過我的憶秦娥因為是秦人,嘴就拼不到浙江去,臉也拉扯不上北京的皮。都是我?guī)资晁熘母黝愔鹘堑幕旌象w而已。很多時候,自己的影子也是要混在里面搖來晃去的。從現(xiàn)在的生物技術發(fā)展看,這種人在未來,制造出來也似乎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寫她,是時鐘的敲擊,是現(xiàn)實的逼催,是情感的抓撓,也是理想主義的任性作祟。我更希望從成百上千年的秦腔歷史中,看到一種血脈延續(xù)的可能。很多人能做主角,但續(xù)寫不了歷史。秦腔,看似粗糲、倔強,甚至有些許的暴戾。可這種來自民間的氣血僨張的汩汩流動聲,卻是任何廟堂文化都不能替代的最深沉的生命吶喊。有時吼一句秦腔,會讓你熱淚縱流。有時你甚至會覺得,秦腔竟然偏執(zhí)地將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進取精神發(fā)揮到了極致。我的主角憶秦娥,始終在以她的血肉之軀,體驗并承繼著這門藝術可能接近本真的衣缽。因而,她是苦難的,也是幸運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強的。


我拉拉雜雜寫了她40年。圍繞著她的40年,又起了無數(shù)個爐灶,吃喝拉撒著上百號人物。他們成了,敗了;好了,瞎了;紅了,黑了;也是眼見他起高臺,又眼看他臺塌了。40年的經(jīng)歷,是需要一個長度的。原本雄心勃勃,準備寫它三卷,弄成一厚摞,擺在架上也耐看的。結果不停地被人提醒,說寫長了鬼看,我就邊撒網(wǎng)邊提綱了。其實也能做成“壓縮餅干”。但我卻又病態(tài)地喜歡著從每早的露珠說起,直說到月黑風高,樹影婆娑。在最后一遍修訂《主角》時,得一機會去南美文化交流,因為有幾場座談,要做功課,我就用兩個多月時間,把拉美文學與戲劇梳理了一遍,不僅復讀了聶魯達、帕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庫塞尼等早已熟悉的詩人、作家、戲劇家,還帶著略薩的《綠房子》和薩瓦托的《英雄與墳墓》上了路。除驚嘆于拉美作家密切關注社會問題,以反映社會為己任的現(xiàn)實與現(xiàn)代感外,也驚詫著他們表達自己心中這個世界樣貌的構圖與技法。但拉美文學再奇妙,畢竟是拉美的。只有踏上那塊土地,了解了他們的人文、歷史、地理,才懂得那種思維的必然。在智利、阿根廷、巴西,幾乎遍地都是涂鴉,一個叫瓦爾帕萊索的城市,甚至就叫“涂鴉之城”,“亂寫亂畫”“亂貼亂拼”得無一墻潔凈。那種骨子里的隨意、浪漫、率性,是與人文環(huán)境密切相關的。拉美的土地,必然生長出拉美的故事,而中國的土地,也應該生長出適合中國人閱讀欣賞的文學來。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技巧永遠值得中國作家研究借鑒。松松軟軟、湯湯水水、黏黏糊糊,丁頭拐腦,似乎才更像我理解的小說風貌。當然,這些原湯、材質(zhì),一定得像戲劇一樣地拱斗勾連、嚴密緊結起來。一場墻上掛槍,三場務必弄響,弄不響,我也是會把槍從窗口撇出去的。


(本文系《主角》后記,標題為編者所加,發(fā)表時略有刪節(jié)。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小人物的知行觸痛了時代最敏感的神經(jīng)

——專訪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著名作家、編劇陳彥

      來源: 2016年9月23日 《圖書館報》,《西北文學》2016年第5期,《豳風》雜志2016年第5期……

文/魏鋒



在當代文壇那些熟悉的作家隊伍中,“陳彥”的名字愈來愈響,戲劇、電視劇,詩詞、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諸多門類的創(chuàng)作中,他的作品呼應時代的需求,切中時代的脈搏,表達人民的訴求,要和時代精神合拍,最初的他以創(chuàng)作戲劇受到公眾的關注,曾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shù)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作品三度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又因創(chuàng)作電視劇而家喻戶曉,創(chuàng)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在央視播出并獲電視劇“飛天獎”。近幾年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著有散文集《必須抵達》《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等,還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其中《裝臺》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5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首,被中國圖書學會評為“2015中國好書”文學藝術類第一名。陳彥再一次成為文壇熱議的話題。

近日,筆者專訪了這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著名作家、劇作家陳彥,聽他講述他對戲劇藝術、文學創(chuàng)作的 “新構想”。

 


陳  彥,1963年生于陜西鎮(zhèn)安。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shù)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作品三度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曾創(chuàng)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在央視播出并獲電視劇“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其中《裝臺》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5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首,被中國圖書學會評為“2015中國好書”文學藝術類第一名。出版有《陳彥劇作選》《陳彥詞作選》,散文集《必須抵達》《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等著作。多次獲得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首屆"中華藝文獎"獲得者。

 

魏鋒:陳老師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在當代戲劇和文學界,您創(chuàng)作的作品涉及面廣、成果豐厚,無論是現(xiàn)代戲劇創(chuàng)作,還是電視劇創(chuàng)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請您具體談一談戲劇、電視劇和文學創(chuàng)作三者之間的關心,作品創(chuàng)作的真正意義是什么?您認為不管是哪種體裁的作品都要應該傳遞一種什么樣的社會責任?


陳彥:在我看來,這三者是一個有機體,但在別人看來,也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我知道文學界,有人說搞文學的,去搞電視劇,純粹是壞手藝的事,我卻不這樣看,體驗也完全不一樣,這大概就是個性差異吧。我喜歡這其中的跳蕩、背反和互補,它們無非都是作者有話想說,想對社會發(fā)言,不過就是發(fā)言的方式不同,文學更直接一些,而戲劇與電視劇,還有二度創(chuàng)作,更間接一些而已。尤其是戲劇,那種似乎在與上千觀眾一起討論“活著還是死去”的人生重大問題的感覺,絕對是獨特的,美妙的,有時甚至是美妙得“不可與外人道也”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的,在作者來講,都是思想與情感的不吐不快。至于意義、責任,那是個生命建構的深度問題,有些過分想表現(xiàn)意義、責任的,反倒意義、責任輕飄如鴻毛,有些不經(jīng)意表現(xiàn)出來的,反倒處處意義、處處責任,這是一個過分想強調(diào),就會毫無意義可言的問題。


魏鋒:您20多年,一直在一個大劇院工作,整天和戲劇打交道,創(chuàng)作的十幾部舞臺劇,譬如《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反映最多的是普通人的故事,傳承的更多的做人與生命的價值,贏得了觀眾的好評,三次獲得“曹禺戲劇文學獎”。您為什么會鐘情于戲劇創(chuàng)作?請您具體談一談您為什么會選擇“為普通人立傳”?您所詮釋的價值取向是什么?


陳彥:我最早也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一個偶然的機會,開始了戲劇創(chuàng)作,那是有一次,省上搞“學校劇”評獎,文件下到縣上,沒人弄,文化局的領導知道我在搞文學創(chuàng)作,就讓我試一試,結果一試,寫了個話劇《她在他們中間》,到省上,還獲了個二等獎,那次省上一等獎評了一個,二等獎評了兩個,含金量還挺高的,從此我就把創(chuàng)作無形中定位到戲劇上了。所謂“為普通人立傳”,在我,那就是寫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對于不熟悉的人和事,我?guī)缀跏且粋€字都寫不出來的。為寫上海交大西遷西安的舞臺劇《大樹西遷》,我先后到上海交大住了35天,在西安交大住了4個半月,采訪了100多個與西遷有關的人,采訪錄音幾十盤,最后寫成的文字,就不到3萬字,折騰了我整整三年。我選擇了很多路徑,最終還是從西遷中的最普通人說起,用一個最不愿來西部的年輕教師的一生,折射出了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情懷。要說寫普通人人的價值取向,那就是反復闡釋他們的生命意義,有時看似無價值無意義,其實深層開掘一下,就不能不說,我們似乎是看到了像“民族脊梁”一樣的東西。



魏鋒:受現(xiàn)代媒介影響,可以說,戲曲界整體上不景氣,缺少觀眾,更多的是缺少好作品,尤其是傳統(tǒng)戲曲對新生代觀眾吸引力不足。您在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工作這段時間,一直專心致志地挽救和發(fā)展秦腔,您感受最大的阻力是什么?您這么多年的堅持,最大的收獲又有哪些?

陳彥:任何藝術都有它的受眾圈子。戲曲藝術的觀眾圈子,我感覺是在擴大,而不是在縮小。譬如秦腔,我始終沒有感到它的衰落,只要有好作品,什么樣的觀眾都會走進劇場,當然,如果作品本身沒有號召力,也就不能怪觀眾要被別的藝術樣式所吸引。現(xiàn)在沒有什么藝術樣式是可以有“金剛不壞之身”的,你只要缺乏創(chuàng)造意識,質(zhì)量意識,規(guī)律意識,都會讓受眾棄之若敝屣的。我對秦腔藝術事業(yè)的多年守望,主要是推動以內(nèi)容為主的藝術質(zhì)地的艱苦攀升,要說阻力,都來自自身,來自內(nèi)心,那就是始終在與粗制濫造、急功近利、踐踏規(guī)律、瞎亂指揮,做殊死的搏斗。你得敬畏這門藝術,敬畏從事這門藝術的人,敬畏懂得并熱愛著這門藝術的觀眾。


《遲開的玫瑰》劇照

魏鋒:據(jù)悉,您1998年創(chuàng)作的眉戶現(xiàn)代戲《遲開的玫瑰》,這18年以來還在不斷地公演,全國有20多家劇團移植上演,總計演出數(shù)千場,作為文藝作品,這是極為難得的事情。請您具體談一談當時創(chuàng)作這部戲的經(jīng)過和您最難忘的事?

陳彥:我在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的時候,正是社會都只盯著成功人士,盯著白領,盯著塔尖上的人物,而漠視普通人的存在,甚至嘲弄他們的生存方式,鄙視他們的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時代。社會的寶塔尖,是靠堅實而雄厚的塔基撐持起來的,長期漠視甚至消解社會“底座”的價值意義,這個社會是會出問題的。正像一個家庭,如果能出大人物,出優(yōu)秀人物,那一定是有家庭成員要付出代價的,有的甚至是要做出巨大犧牲的。我們需要發(fā)掘這些犧牲的價值精神,從而讓社會的寶塔更加穩(wěn)固并持之久遠。

這個戲在劇本初出來的時候,也并不完全看好,因為十八年前,比較流行的文藝作品,大多是各種住在別墅里呼風喚雨的女人,即使農(nóng)村題材,也一定是把一個村子能攪得天翻地覆的各種女強人形象,而我發(fā)掘的是一個為了家庭,為了弟妹,不得不放棄上大學的機會,由“?;ā敝饾u“滑落”為一個普通家庭婦女,并最終嫁給一個靠疏通下水管道生活的“最底層的小人物”的故事。主人公叫喬雪梅,她的生命價值自然遭到了不少質(zhì)疑,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最真實的社會存在,這是許多人都不能逃脫的生命現(xiàn)實,也可以說是一種叫命運的東西,我們身邊這樣的“背運大姐”比比皆是。他們自覺不自覺,情愿不情愿地托起了家人,照亮了別人,而自己卻一天天“黯淡”下去。我的發(fā)言是,社會不能整體性地蔑視、嘲弄這個龐大群體的存在,更不能給這個世俗眼中的“卑微人群”傷口撒鹽,甚或批判他們終日“推磨子,拉碾子”式的生命是“無意義的茍活”,要努力找回他們身上的亮色,讓他們感到自己的犧牲與忍辱負重是有價值的,他們是配享有與成功者同等地位與社會尊重的。

這個戲至今仍是一些劇團的保留劇目,它的生命力,讓我感悟到了一種內(nèi)心必須永遠堅守的東西。


《西京故事》劇照

魏鋒:您創(chuàng)作的《西京故事》中,把一些被時尚遮蔽了的普通人的勞作狀態(tài)和靠誠實勞動、安身立命的生命價值,強烈地推到觀眾面前。這個戲短短四、五年,演出已過五百場,走過全國三十多個城市,一百多所高等院校,尤其是在秦腔遠離了西北本土后的一些南方大學演出,甚至先后引起多個省的教育部門,要求教育部安排返場。請您具體談一談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初衷?您想通過《西京故事》傳遞什么?對于當下農(nóng)民工的價值取向您怎樣看?

陳彥:現(xiàn)代戲《西京故事》,完全是一群小人物的生活演進史,他們生活在城市的邊緣地帶城中村,置身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對立、融合“接縫處”,既想掙脫土地的貧瘠養(yǎng)育,又難以融進光昌流麗、看似很是文明高蹈的時尚都會,內(nèi)心正涌流著難以言表的希望與失望、堅守與放棄、挺立還是趴下、奮進還是沉淪的復雜思緒與情態(tài)。

我跟蹤了這個群體很長時間,最早引起興趣的,就是我們單位屋檐下的那群人,他們有十幾位,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來,就在廊檐下的水泥地板上安營扎寨。據(jù)我了解,他們不是要飯的,他們就是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嫌租房太貴,因此,一年四季就過著這種餐風露宿的日子。為了創(chuàng)作,為了發(fā)言,我又走進了真正的農(nóng)民工集散地,一個叫八里村的地方。這里竟然住有十萬農(nóng)民工,另一個叫木塔寨的城中村,當?shù)貞艨趦H一千五百多人,而外來務工人員卻達到五萬之眾,每逢上下班時,真是摩肩接踵,人潮洶涌,煞是壯觀,當然,也煞是令人驚悚惶恐。這個龐大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的冷漠表情背后,都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他們都在思考什么,追求什么,他們集合在一起的意義是什么,這種集合又會產(chǎn)生一些什么樣的能量?一切的一切,都不由人不浮想聯(lián)翩。我先后多次進村,采訪農(nóng)民工個體,也采訪村上的領導,他們說,好多年了,一直就這樣,來了走了,走了來了,像流水席一樣,但始終都是相安無事的。

“相安無事”這四個字,讓我駐足徘徊,我就從這四個字中,去尋找人物的深層心理結構,最終確定了羅天福這個主人公,并進一步建構了他那個不無代表性的家庭——一個包含了諸多社會容量的生命“細胞”。這個“細胞”在“西京夢”追逐中,在城市化進程中,經(jīng)歷了精神撕裂,甚至肉體的植皮、切腹、換肝,但他們最終并沒有以變形的人格獲取幸福,羅天福始終堅持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在生存與精神困境的雙重擠壓下,頑強持守著做人的底線與生命尊嚴。他的苦痛,他的隱忍,他的怒斥,他的堅守,雖然是一個小人物的知行,但卻觸痛了一個時代最敏感的神經(jīng),我以為羅天福們的吶喊、撐持、肩負,就是時代的最強音,他們的故事必然振聾發(fā)聵。


魏鋒:據(jù)我們了解,秦腔《西京事故》首演時,您確定先演給農(nóng)民工看,您為什么要選擇首先給他們看?

陳彥:寫他們,就讓他們先審查審查,檢驗檢驗。當我看到他們的掌聲和眼淚的時候,我心里才踏實下來。藝術的本質(zhì),就是真實,讓真實打動人,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真實,他們是不會被吸引,也不會被打動的。


魏鋒:在秦腔《西京故事》里,有老城墻、東方雨老人與千年唐槐,還有兩棵生長在鄉(xiāng)下的紫薇樹等很多東方文化元素,通過這些文化元素你想表達什么?

陳彥:戲劇的時間空間都很小,如果劇中的人物、地點、景物、道具,不具有象征感,戲就會顯得很單、很薄,很淺顯。只有處處注意意象、象征這些東西,戲劇才會有意味。舞臺上出現(xiàn)的任何一件東西,包括人物,都應該是有意思的,即使放一把掃帚,只要跟意義無關,我看都是可以省略掉的。


魏鋒:近兩年來,您從戲劇創(chuàng)作到電視劇創(chuàng)作,又開始轉型從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關注的是現(xiàn)實體裁創(chuàng)作,《西京故事》《裝臺》的出版再一次吸引了讀者,在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據(jù)悉您已經(jīng)開始了第三部長篇小說《主角》的創(chuàng)作,能否向讀者透露一下目前創(chuàng)作的進展?

陳彥:我的寫作現(xiàn)在完全是業(yè)余的,平常還有其它勞作?!吨鹘恰愤€是寫的熟悉人物、熟悉生活,那就是舞臺上的主角,一群主角。主角中的主角,是一個女的,女主角尤其不易。截止目前,寫得還算順利,大概有二十幾萬字了吧,寫完,也許在四十萬字左右,預計明年能初出眉目。



裝臺人刁順子踏實肯干,帶著幾個兄弟承接各種演出裝臺的活。順子有過三次婚姻,第一個老婆拋棄了他留下女兒刁菊花,第二個老婆得癌癥去世了,帶過來一個女兒韓梅,第三房老婆蔡素芬漂亮溫順,卻遭到自己容貌不佳淪為大齡剩女的女兒菊花的百般刁難,心理扭曲的菊花把蔡素芬和大學放假回來的韓梅視為眼中釘,家里頻頻爆發(fā)“女人大戰(zhàn)”順子在外面點頭哈腰招攬生意、沒日沒夜的賣苦力賺錢,回家又得面對被女兒折騰的破亂不堪的家。韓梅、蔡素芬忍受不了菊花紛紛離開了這個家……小說刻畫人物手法細膩,故事跌宕起伏,命運看似之無常又有常,以一個裝臺人為視角,描寫西京城里人生百態(tài)。


魏鋒:創(chuàng)作小說《裝臺》,有人認為是您多年戲劇院工作積累的一次爆發(fā),您是否認同?對于小說中裝臺的細節(jié),您在工作中又是怎樣積累的?對于小說中融入的戲文,是小說需要還是您刻意添加?

陳彥:是的,我對裝臺是特別熟悉的,平常我也會參與這項工作,細節(jié)幾乎無所不知,寫起來的確比較順手。小說中的戲文運用,也是順勢而為,覺得需要,就拉出來用,沒有合適的,我會自己創(chuàng)作一段,我是職業(yè)編劇,編創(chuàng)這個很容易。用這些,都是塑造人物與深化主題的需要,當然,有時也是為了形式上的“調(diào)色”。


魏鋒:《裝臺》的出版引起了高度關注,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5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首,被中國圖書學會評為“2015中國好書”文學藝術類第一名。請您具體談一談您在該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語言的駕馭如何做到了原生態(tài)?

陳彥:我并沒有什么刻意。寫了多年舞臺劇,其實也是一個訓練語言的過程。舞臺需要簡練,需要單刀直入。在寫《裝臺》的時候,我盡量把表達方式,搞得簡練一些。各色人等,一定要按他們的生活邏輯、身份地位去說話。我不希望幾十萬字,是聽我一個人在說,沒完沒了地說,這是舞臺劇創(chuàng)作的大忌,站了一臺子的人,開口都說一樣的話,觀眾是看不下去的。這些裝臺人,都是西京城的底層人,他們自然是要說他們平常喜歡說的話了。一個人跟一個人的說話方式,差別是很大的,按他們的差別說,按他們的性格邏輯、文化水準說,如果這叫原生態(tài),那就是原生態(tài)了。


魏鋒:《裝臺》這部小說,故事涉及臺上臺下,戲里戲外,場面宏大且一波三折,閱讀小說的過程猶如看戲,塑造人和事的時候是否會遇到一些稱得上困難的事情?您是怎么解決的?對場面的描寫您又是如何把握的嗎?

陳彥:這似乎沒有什么困難,需要小場面,就寫小場面,需要大場面,就寫大場面好了。我對有人所說的,現(xiàn)代小說,多是寫一兩個人的小場景,一兩個人的內(nèi)心掙扎的說法,有些不以為意。小說恐怕還是要根據(jù)所涉生活的需要走,我就特別喜歡寫大場面,這次《主角》里,可能要涉及10萬人的大場面,既富有寫作的挑戰(zhàn)性,也是深化“主角”性格與社會生活所需要的。我多次經(jīng)見數(shù)萬觀眾看戲的大場面,至今對那些場面的聲畫動效記憶猶新,寫起來很過癮。覺得有意思,就寫而已。


魏鋒:您早年,曾為數(shù)十部影視作品創(chuàng)作近百首主題歌詞與插曲詞,您在戲劇、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還與這么多其它創(chuàng)作樣式有聯(lián)系,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陳彥:我早年的確寫過很多歌詞,大多是給電影、電視劇寫的主題歌詞,也給一些晚會寫詞,還出版過《陳彥詞作選》,這對戲曲創(chuàng)作,是一種基本功訓練,一部大戲,大概需要寫三百多句唱詞,這是戲曲的魂靈部分,所謂文學性、所謂“一石三鳥”,有時全在唱詞里了。因此,我始終覺得創(chuàng)作樣式,是一種互補形態(tài),不要排斥其中任何一種,尤其是在創(chuàng)作早期,多試幾個門類沒有壞處。

魏鋒:聽說你還愛書法藝術?在寫作之余也寫字,這對寫作有幫助嗎?

陳彥:不敢說是書法,但的確愛寫字,并且寫二十多年了。為字寫得能有點法度,我曾經(jīng)用近三年時間,把兩千多字的《懷仁集圣教序》臨了一百遍,就是為了掌握規(guī)律。藝術都是相通的,我也不知書法對文學、戲劇創(chuàng)作有過什么具體的幫助,但我想是一定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一個以文字為生的人,會寫幾筆毛筆字,似乎也應該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魏鋒:無論是戲劇、電視劇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之前的功課是很有必要進行的,您會為創(chuàng)作做哪些準備?

陳彥:一是積累生活,二是大量閱讀相關資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心應手”四個字。無論怎么介入社會,我們的生活閱歷都是有限的,而創(chuàng)作是需要對所表現(xiàn)的事,有全息形態(tài)的認知,也只有這樣,才可能表現(xiàn)好其中的一鱗半爪。對于不熟悉的東西,尤其是了解不深不透的東西,是不能去涉足的,要涉足,就需要做大量功課。有些功課,是需要用一生去準備的。


魏鋒:在以后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您創(chuàng)作的重心,是從事戲劇,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

陳彥:我的起步是文學,現(xiàn)在,對文學的興趣也正濃,以后還說不準。


魏鋒:當下新媒體的發(fā)展已涉及各個領域,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閱讀變得很浮躁和功利,您對讀書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請陳老師談一談讀書中頗有印象的故事?

陳彥:讀書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生的功課,我對閱讀,有廣泛的興趣。雖然在搞文學創(chuàng)作,其實我的讀書,絕大部分,與文學藝術無關。我覺得一個創(chuàng)作者,如果把眼光只盯在文藝上,反倒對創(chuàng)作是有害的。文學藝術是為了表達對整個社會的認知與思考,如果我們老是在這個里面去反芻,反芻到最后,就只剩下圈子里的狂歡了?,F(xiàn)在人的閱讀,大多是想找到一種解答和對應,想發(fā)財了,就去找《如何致富》,想炒股了,就去讀《天下股神》,想應聘了,就去讀《老板您好》,想寫小說了,就去讀《小說的寫法》之類,那是很危險的。其實我們當下的閱讀,就是這個樣子,功利得就只剩下“立竿見影”了。要說對讀書印象最深的故事,倒是有一個:我每天晚上都要到長安大學操場去走路,這個大學的門房有兩個老保安,眼睛都有些近視,每每不觀察進來出去的人,卻一人手里抱著一本書看,我老以為他們看的是武打小說之類的,結果有一天,門杠抬不起來,我走到他們身邊一看,有個老漢讀的竟然是康德,嚇了我一大跳。后來我老想,這才是大學門口應該有的保安?。?/span>


魏鋒:您對紙本閱讀和數(shù)字閱讀的觀點是什么?您自己更傾向于哪種閱讀?也請您為我報讀者和所有愛書的讀書人送上一句寄語。

陳彥:這兩種閱讀我們都得面對,盡管我更喜歡紙質(zhì)閱讀,那是眼睛的原因,可微信上、網(wǎng)絡上有了好文章,你能割舍?關鍵是你要想讀到好東西,就窮講究不得了。

我沒有什么寄語,要說有寄語,那就是一定要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不能養(yǎng)成習慣,不能把讀書讀成一種享受,說啥也沒用。

  

魏鋒:陳忠實老師患病期間,您一直密切關注著他的病情,陪他走過了人生的最后三天,您撰寫的《陳忠實生命的最后三天》在媒體發(fā)表后,成為媒體和朋友圈中轉發(fā)最多的文章。想請您具體談一談,在您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中,先生對您影響最大,感觸最深的事?

陳彥:先生看過我所有的舞臺劇作品,其中《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都是寫過文章的。《大樹西遷》他看過兩遍,《西京故事》也是看過兩遍,但凡一改動,請他來,他就來了,總是鼓勵有加。長篇小說《西京故事》出來后,他立即看,看后又寫了文章,發(fā)表在《光明日報》?!堆b臺》出來,他的身體已明顯弱不禁風,我都沒好意思請他看,結果還是有人把書送給他了,他還給我打了電話,說身體好些,他力爭能寫點文字。我急忙說,陳老師,您先好好保重身體,等身體好了再麻煩您。這件事讓我十分感動,先生真是一個太好的文學長者,他生長在陜西,是這塊土地上的文人的福分。先生是我創(chuàng)作道路上很重要的一個人物。


  魏鋒:陳老師,陜西文學在當代文壇占有重要席位,特別是在當代文壇中,路遙《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白鹿原》,賈平凹《秦腔》相繼獲茅盾文學獎,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請您談一談針對當下陜西文學的發(fā)展應該怎樣做才能多出作品、多出好作品?

陳彥:陜西是文學重鎮(zhèn),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為陜西文學立下了標高,所有后來者,都自然帶上了加壓泵。越是有了高度,越是浮躁不得,急功近利不得,只有穩(wěn)扎穩(wěn)打,向內(nèi)心深處壓榨,才可能有所成就,有所收獲。一切好作品,都從潛心創(chuàng)作而來,成功者門前的鑼鼓吹打,很容易讓圍觀者心浮氣躁,越是心浮氣躁,手藝就越是粗糲毛糙、皮焦里生,如果再有一些不當?shù)拇呱曇簦蛇蓧嫷氐?,就不一定是很健康的嬰兒了。好在陜西文學有很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有很正大的氣象,有很壯觀的隊列,這種傳統(tǒng)、氣象與隊列,必將照耀著這塊土地上的文學莊稼,朝枝干挺拔、根須豐隆、顆粒飽滿的路子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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