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華詩歌“意在言外”的文化傳統(tǒng),春秋時代便已經(jīng)形成了?!对娊?jīng)》作為中華最早的詩歌總集,“風(fēng)”——各地民間歌謠成就最高,其主要表現(xiàn)手法是 “賦、比、興”,朱熹解釋說,“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南宋]朱熹《詩集傳》)?!帮L(fēng)、雅、頌、賦、比、興”被《毛詩序》歸納為“詩有六義”?!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經(jīng)·國風(fēng)·蒹葭》),三段詩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fù),沒有一個字說思念伊人,卻有美麗的憂愁流淌在字里行間,不明說,比明說更動人?!对娊?jīng)·國風(fēng)·關(guān)睢》以“關(guān)關(guān)睢鳩”起興,創(chuàng)造出極其優(yōu)美的審美意象,自然引出“窈窕淑女”,君子為什么對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還待言說么?《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沒有一個字寫征人之苦,而征人之愁苦盡出?!对娊?jīng)》之美,正在于它是一首首先民童年時期的歌謠,愈簡淡質(zhì)樸,愈見閎深豐美;愈天真未鑿,愈是情真意切;愈收斂愈不說盡,愈顯得干凈純粹,英華之氣充盈。所以孔子說,“《關(guān)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論語》)。讀《詩經(jīng)》令筆者想起沈從文小說《邊城》那生死情愛中淳樸自然的詩性之美,惜筆如金,說愛,似乎又沒說,讓讀者自己體味,正是繼承了《詩經(jīng)》傳統(tǒng)。
如果說《詩經(jīng)》是先秦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高峰,屈原《離騷》則是先秦浪漫主義詩歌的高峰?!峨x騷》中,屈原從身世、儀表寫到楚國的將來, “離,別也;騷,愁也” ([東漢]王逸《離騷序》)。明明寫離愁別恨,卻以花草禽鳥為比興為象征;明明與現(xiàn)實強(qiáng)烈沖撞難以自抑,卻出之以纏綿悱惻。詩中強(qiáng)烈的個人失意與哀怨為浪漫主義的基調(diào)所籠罩,大量原始神話營造出紛至沓來、倏生倏滅的幻境。
漢代《古詩十九首》繼承《詩經(jīng)》與楚辭怨悱不怒的傳統(tǒng),話不明說,不說透卻足令讀者驚心動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何等地凄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充滿了對生命飄忽的感傷。漢代人對生命的憂慮,不是一吐為快,而是悲愴郁結(jié),“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漢代人寫情,不是怒張激憤,而是憂愁幽思,溫柔敦厚,卻直叩人生本質(zhì)。歷代文人對《古詩十九首》歌詠不絕,南朝鐘嶸說“其體源出于《國風(fēng)》”,其中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yuǎn),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i]。
唐詩的成就舉世矚目,而以盛唐詩歌最得興象天然之美。盛唐杜甫寫,“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唐]杜甫《望岳》),說的是泰山,卻指向了永恒與無限;盛唐王維寫“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唐]王維《鹿柴》), “不見人”則心無掛礙,“深林”“青苔”呈現(xiàn)的是千古寂寞的意境,人也就在與千古寂寞的悟?qū)χ校撵`得到躍越。中唐詩歌差可接續(xù)盛唐。柳宗元有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唐] 柳宗元《江雪》),同樣傳達(dá)出一種永恒的寂寞;中唐劉禹錫有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唐]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尋常景象,寥寥數(shù)語,道盡滄海桑田、人事無常的感受。正因為憂生意識、人生曠寞感是人類共同的意識而于天性敏感的中華文人尤甚,所以,“愁”成為中華文人詩歌揮之不去的話題,不管是清平盛世還是戰(zhàn)亂離散更別說大疫當(dāng)頭,文人都有獨自消磨的人生感傷,“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ii]。越對人世滄桑有透徹洞觀,越對人生痛苦有深刻體驗,越能寫出人心深處那些動人的情愫。這樣的詩歌,便有了歷史的蒼茫感,有了時代的穿透力。
因為詩外別有寄托,中華詩歌便出現(xiàn)了兩個獨特傳統(tǒng):一是“借古諷今”傳統(tǒng),再就是“怨婦”傳統(tǒng)。唐代詩人李商隱寫過許多首《無題》,“無題”不是不能出“題”,不會出“題”,而是有不能言之苦、不能言之痛,不想“題”而已。李商隱有詩寫,“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唐]李商隱《賈生》),說的是漢代賈誼才情過人,被漢文帝逐出京城又被宣召,以為皇帝將對他重新啟用,哪知漢文帝根本不和他談?wù)撋n生,倒向他談鬼問神。李商隱借賈誼寫自己懷才不遇,話不明說,繞彎子說。杜甫有詩,“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唐]杜甫《贈花卿》),看似寫成都絲管,其實譏刺成都地方官僭用天子之樂以借今諷今。怨婦傳統(tǒng),不是寫現(xiàn)實中女人在埋怨,而是男人不得志,想怨時政又不敢怨,于是借“怨婦”之口來怨,“怨婦”其實是“怨男”。唐代張籍《節(jié)婦吟》寫,“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非寫節(jié)婦不肯移情別戀,乃寫別人邀他做官而他已經(jīng)許約他人,不得不婉言謝絕。晚唐詞人的詞中,男性作者多托名女性抒情;宋代蘇軾、辛棄疾等豪放詞人的詞中也時時藏有幽咽怨斷之音。葉嘉瑩將中華文人這樣的雙性心態(tài)稱為“弱德之美”[iii],其原因在于:不能暢言,不得不將難言的心緒以曲筆道出。南宋辛棄疾長調(diào)《摸魚兒》寫,“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說的是漢代陳阿嬌被武帝冷落,鎖在長門宮里,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給漢武帝,仍不能使?jié)h武帝回心轉(zhuǎn)意。辛棄疾借陳阿嬌自比,埋怨南宋朝廷聽信讒言,不采納自己的抗金主張,自己空為朝廷冷落。
元代,北方草原民族入主中原,元曲一改中華溫柔敦厚的詩詞傳統(tǒng)為直白強(qiáng)悍,淋漓痛快。明清,除《納蘭詞》常有山澤魚鳥之思以外,平庸詩詞充斥,王漁洋詩尤其著冠戴帽,表面修飾,錢鍾書批評說“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iv],語雖刻薄,卻是事實?,F(xiàn)代,中華不少詩歌仍有深意流淌在字里行間,《詩經(jīng)》、屈騷和漢唐形成的怨悱不怒的詩歌傳統(tǒng),在中華綿延未絕。
02
“意”之辨先起于哲學(xué)范疇。《周易·系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說的是孔子認(rèn)為,書不能完美地記事,言語不能充分地達(dá)意。莊子將“意”推向了難以言說,“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莊子·天道》)。莊子還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莊子·雜篇·外物第二十六》),以捕到魚而舍捕魚的竹器、捉到兔子而舍捉兔的工具作比,提出不必拘泥于“言”而不妨體察其“意”。魏晉,“言意之辨”成為玄學(xué)家們爭頌不已的話題。
晚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率先將“意”引向了審美范疇。作者用二十四首詩形象地描述了中華詩歌的二十四種品位,提倡詩歌“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也就是離開“形”“言”的束縛,捕捉其中不想言、不能言的“意”。司空圖推崇詩歌中“如月之曙,如氣之秋”“幽人空山,過雨采蘋”“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般的美,認(rèn)為好的詩歌能“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也就是不說比說更令人體味。其原因在于“真與不奪,強(qiáng)得易貧”,人生的感悟只在自心,知者自知,不知者不必與知,說了他也不懂;“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若非知音,越說,心隔得越遠(yuǎn)。司空圖二十四首詩都寫得朦朧優(yōu)美如水月鏡象,“月之曙”“氣之秋”“幽人”“空山”“惠風(fēng)”等尤其創(chuàng)造了一幅一幅不著色相的優(yōu)美圖畫,其中的“意”實在令人體味無盡。
司空圖之后,審美范疇的“意”成為文藝家們經(jīng)常探討的話題。北宋司馬光說,“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宋]司馬光《溫公詩話》);南宋姜白石說,“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艟渲袩o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宋]姜夔《白石詩話》)。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中首次出現(xiàn)了“詩家語”的概念。什么是“詩家語”呢?同時代嚴(yán)羽此語堪當(dāng)解釋,“夫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南宋]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道靠妙悟,寫詩靠才情意趣。從此,中華文人寫詩,每每詞序反常詞類跳躍出語奇特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以不說、少說、含蓄地說來表達(dá)“說不盡”和“說不出”。能否用“詩家語”使形象清空留白,成為鑒別中華詩歌品第的關(guān)鍵。南宋洪邁夸贊盛唐詩歌說,“詩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處……用意十分,下語三分,可幾風(fēng)雅;下語六分,可追李杜;下語十分,晚唐之作也。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易,此詩人所難”([南宋]洪邁《容齋隨筆》)。從此,中華文藝家所說的“意”,便往往指向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深處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甚至說清道明了反而索然無味的情愫,恰如元代畫家倪瓚說“一說便俗”,當(dāng)代作家周作人說“一說就俗”,正是說,有些話不說比說更好。從此,中華高明的文藝家不像西方文藝家那樣洋洋灑灑恨不能將話說盡,而是收斂著說,有分寸地說,拐著彎子說那些不想說不方便說的意思、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使作品如輕云淡霧般地委婉含蓄。
明清,詩人重又探討“詩家語”。胡震亨以杜詩為例說,“詩家雖刺譏,要帶一分含蓄,庶不失忠厚之旨”([明]胡震亨《唐音癸簽》);葉燮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忽之境,所以為至也”([清]葉燮《原詩》)。詩壇領(lǐng)袖王漁洋提出“神韻說”,贊揚“十九首之妙,如無縫天衣”(《帶經(jīng)堂詩話》卷四):認(rèn)為“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池北偶談》卷十八《談藝八》);將“色相俱空”的詩比作“畫家所謂逸品是也”(《分甘余話》卷四)[v]。比較唐人、宋人品詩,王漁洋“神韻說”落入了玄虛空泛。
朱光潛先生比較中西方詩歌說,“西方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風(fēng)暴雨,是峭崖荒谷,是日景;中國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風(fēng)細(xì)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西詩以直率勝,中詩以委婉勝”[vi](朱光潛《詩論》)。這一連串比喻令人膺服,卻沒有觸及中華詩歌意在言外的本質(zhì)。
03
內(nèi)陸封閉的自然環(huán)境使中華古代社會長期處于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社會,家前屋后種上點糧食種上點蔬菜,男耕女織,關(guān)起門來不求人,所以,中華先民不像臨海缺少資源的民族那樣向外拓展。西方民族從改造自然的活動中感受到人類的偉大,中華民族從體察自然的活動中獲得自身身心的愉悅。
中華自秦皇以來,長期延續(xù)大一統(tǒng)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歷代統(tǒng)治者毀書禁言、歷代文人因言獲罪之事不絕于縷。在集權(quán)政治的高壓之下,周朝就有“春秋筆法”,話不明說,只在字里行間暗示。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詞。” [vii]《左傳》評價《春秋》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 [viii]自從孔子開創(chuàng)“春秋筆法”,中華文人便往往以曲筆托寫微言大義。
安史之亂至于晚唐,文人從政之心消磨,剛剛興起的南宗禪為文人提供了新的精神支柱?!段鍩魰酚涊d了一段崇惠禪師與門徒的對話,門徒問:“如何是禪人當(dāng)下境界?”禪師答:“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薄耙怀L(fēng)月”指眼前大自然的一切,“萬古長空”指宇宙。禪師指點門徒,在眼前當(dāng)下體悟宇宙的永恒與人生的短暫,學(xué)會享受“一朝風(fēng)月”,在眼前當(dāng)下獲得自由與超越。也就是說,只要自我精神解脫,就可以在世而出世,以審美的態(tài)度生活。南宗禪成為中華文人心性修養(yǎng)的精神宗教,其不立文字、自心體悟的方式直接影響了中華文人的審美。晚唐以降,文人皆以空靈平淡、言近旨遠(yuǎn)、意在言外的詩詞為高,文人藝術(shù)占據(jù)了中華藝術(shù)的半壁江山。
以上可見,中華古典藝術(shù)擅長向內(nèi)心去尋求,中華文人尤其擅長委婉曲折地表達(dá)那些不方便說的意思、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文藝成為中華文藝家心靈的記錄。只有具備一定文化、一定審美感知能力并且了解已成國人文化基因的特殊審美,才能夠從深層理解中華文化,欣賞中華藝術(shù)。
[i] [南朝]鐘嶸《詩品卷上》,所引見陳元勝《<詩品>辨讀》,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7頁《古詩》。
[ii] 王國維《人間詞話》,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所引見第7頁。
[iii] 葉嘉瑩《從蘇辛詞的評賞談小詞中的弱德之美》,載于《澳門理工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23年第1期。
[iv] 錢鐘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二七《王漁洋詩》,第97、98頁。
[v] 本段王漁洋言論,引自筆者《中國古代藝術(shù)論著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7-363頁《王士禎談藝述略》,第364-373頁《<池北偶談>藝術(shù)論選注》,第374-380頁《<香祖筆記>藝術(shù)論選注》,篇名各注于本書正文內(nèi)。
[vi]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冊《詩論》,第77頁。
[vii]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冊《世家二》,第1944頁。
[viii]《左傳·杜林合注》,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1冊,所引見卷二十三,第569頁。
長北《中國人眼中的美:中國審美意識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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