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人生似此詩
《辛夷塢》
(唐·王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一)
再次讀里爾克這第一封信,突然就想到了王維的這首詩。辛夷花含苞待放在枝梢,當春臨大地,即使在深山也會燦爛盛開,無人無戶,這大地生發(fā)的“紅萼”,點綴著寂寞的澗戶,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后紛紛揚揚地灑下片片落英,了結(jié)了它一年的花期。
人們常說: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大概描述的就是這樣的意境,你自花開花落,與他人何干?初看好像詩人表現(xiàn)了一種縹緲的孤寂:紅萼點春,多么唯美的意象,但無人欣賞、無人贊美,這花寂寞嗎?但花是不會問的,問的是人。正如信中所言:“退回詩作,就不安!”為何不安,因為有所求。對于青年來說,最迫切的希望是自己的稍有努力,就希望得到“外人”的認可,退回詩作,就是不認可,所以不安。所以寂寞、所以孤單。但花為何不問?因為花知道,無論有無人的欣賞,它都要開且落,這就是“道”。
而“道可道,非常道!”所以里爾克在信中說:“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們要我們相信的那樣可理解而又說得出的;大多數(shù)的事件是不可信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過的空間;”……“花開花落”就是這樣的道。
這個道,對于人生來說,就是個人成長,無論遭遇了什么,他人是否認可,你都在經(jīng)歷,都在成長,并不以別人的眼光而客觀轉(zhuǎn)移。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是否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這就是里爾克在信中所反復(fù)強調(diào)的。
遵從內(nèi)心就是信中所說的走向內(nèi)心,去生活發(fā)源的深處去探求答案,從“來時路”尋“未來路”,既從個人的經(jīng)歷中去總結(jié)、去歸納。這也可以看作孔子“溫故而知新”的另一層面,當然也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客觀之詩人,經(jīng)歷必須足夠豐富”類同。
王維在《辛夷塢》詩中所講是自然之道,里爾克在信中所講是人生之道,二者是相通的。
(二)
里爾克還是真誠的,雖然他直言人之成長,別人都無法幫你,能求助的唯有自己的內(nèi)心。同時在信末,他又給出了一個非常有見解的“建議”:“靜靜地嚴肅地從你的發(fā)展中成長起來;沒有比向外看和從外面等待回答會更嚴重地傷害你的發(fā)展了,你要知道,你的問題也許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時刻所能回答的?!?/span>
青年,尤其是為了理想而努力過的青年,更是脆弱的,因為沒有生活的歷練,沒有經(jīng)過“嚴寒”的淬煉,是很難有自我認同感的,這是古今中外一切青年的特點,他更加希望通過別人的認可而強化自我的認可,并且以為別人的認可會幫助自己的成長,對此里爾克是清醒的,他明確指出,通過別人認可而獲得的成長是一種“假成長”。
從里爾克的回信來看,向他寫信者應(yīng)該主要是向里爾克詢問自己所寫詩的優(yōu)劣,或者只是希望獲得名家(在寫這些信時,里爾克已經(jīng)是知名詩人)的“贊賞”。他自己是沒有自信的,甚至可以看作《論語》中的那個欲速成名者的少年。我想關(guān)于這些,里爾克是看得很清楚的。但里爾克并沒有點破,而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像一個諄諄長者)開導(dǎo)青年、指引青年。
這樣的回信,更是一種責任。
(三)
花開花落是對大地的責任。
里爾克的回信是對青年成長的責任。
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人生,就像沒有兩片葉子是完全相同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自己,當然也有自己獨特的責任。
過分依賴別人的眼光,看不清自己的人生;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不到別人的獨特。就像《論語》中孔子教訓(xùn)子貢那樣。
《論語·憲問》第29: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弊迂暉o疑是《論語》中最為聰明的一個學生,喜歡譏評他人,本來也算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孔子說:“阿賜,你就那么聰明嗎?要是我才沒有這個閑工夫(去評價別人)呢?!蔽竦呐u,是引導(dǎo),隱含的意思其實是在說當你以自己的角度評價別人的時候,其實是很難全面的。
我想這些也是里爾克反復(fù)強調(diào)靜靜的成長,外在的評價反而會傷害你的發(fā)展的原因吧。
前段時間重看王立群讀《史記》漢武帝篇之千古絕唱,再次重溫司馬公之撰寫《史記》時的艱辛和“承辱”,以及以前看過的曹雪芹之晚年的困厄,但他們的堅持、不屈,并最終完成那“千古絕唱”。聯(lián)系今日所思,突覺這才是個人責任的最好體現(xiàn)。
作為獨立的個人,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從經(jīng)歷處尋出路,這才是理想的人生,與物質(zhì)無關(guān),與名譽無關(guān)。猶如那山中的辛夷,花開花落對自然負責,認真思考、勤于記錄方是對自我的負責。
此謂自我的責任。
附件:《里爾克寫給青年詩人的信》第一封信(原文)
尊敬的先生:
您的信前幾天才轉(zhuǎn)到我這里。我要感謝你信里博大而親愛的依賴。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評論你的詩藝;因為每個批評的意圖都離我太遠。再沒有比批評的文字那樣同一件藝術(shù)品隔膜的了;同時總是演出來較多或較少的湊巧的誤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們要我們相信的那樣可理解而又說得出的;大多數(shù)的事件是不可信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過的空間;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傳的是藝術(shù)品,它們是神秘的生存,它們的生命在我們無常的生命之外賡續(xù)著。[1]
我既然預(yù)先寫出這樣的意見,可是我還得向你說,你的詩沒有自己的特點,自然暗中也靜靜地潛伏著向著個性發(fā)展的趨勢。我感到這種情形最明顯的是在最后一首《我的靈魂》里,這首詩字里行間顯示出一些自己的東西。還有在那首優(yōu)美的詩《給雷渥琶地》也洋溢一種同這位偉大而寂寞的詩人精神上的契合。雖然如此,你的詩本身還不能算什么,還不是獨立的,就是那最后的一首和《給雷渥琶地》也不是。我讀你的詩感到有些不能明確說出的缺陷,可是你隨詩寄來的親切的信,卻把這些缺陷無形中給我說明了。[2]
你在信里問你的詩好不好。你問我。你從前也問過別人。你把它們寄給雜志。你把你的詩跟別人的比較;若是某些編輯部退回了你的試作,你就不安。那么(因為你允許我向你勸告),我請你,把這一切放棄吧!你向外看,是你現(xiàn)在最不應(yīng)該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nèi)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3]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nèi)挖掘一個深的答復(fù)。若是這個答復(fù)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么,你就根據(jù)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4]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chuàng)造沖動的標志和證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不要寫愛情詩;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為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xiàn)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而熟練的力量。所以你躲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xiàn)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愿望,流逝的思想與對于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xiàn)自己。[5]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作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于創(chuàng)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guān)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jiān)獄里,獄墻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jù)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試行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果從這收視反聽,從這向自己世界的深處產(chǎn)生出“詩”來,你一定不會再想問別人,這是不是好詩。你也不會再嘗試讓雜志去注意這些作品:因為你將在作品里看到你親愛的天然產(chǎn)物,你生活的斷片與聲音。一件藝術(shù)品是好的,只要它是從“必要”里產(chǎn)生的。在它這樣的根源里就含有對它的評判:別無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勸告:走向內(nèi)心,探索你生活發(fā)源的深處,在它的發(fā)源處你將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的創(chuàng)造。它怎么說,你怎么接受,不必加以說明。[6]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藝術(shù)家。那么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guān)心從外邊來的報酬。因為創(chuàng)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lián)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7]
但也許經(jīng)過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后,你就斷念作一個詩人了(那也夠了,感到自己不寫也能夠生活時,就可以使我們決然不再去嘗試);[8]就是這樣,我向你所請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9]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
我還應(yīng)該向你說什么呢?我覺得一切都本其自然;歸結(jié)我也只是這樣勸你,靜靜地嚴肅地從你的發(fā)展中成長起來;沒有比向外看和從外面等待回答會更嚴重地傷害你的發(fā)展了,你要知道,你的問題也許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時刻所能回答的。[10]
我很高興,在你的信里見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對于這位親切的學者懷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變的感激。請你替我向他致意;他至今還記得我,我實在引為榮幸。
你盛意寄給我的詩,現(xiàn)奉還。我再一次感謝你對我信賴的博大與忠誠;我本來是個陌生人,不能有所幫助,但我要通過這封本著良知寫的忠實的回信報答你的信賴于萬一。
以一切的忠誠與關(guān)懷:
萊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
1903,2,18;巴黎
[1]木舟:在世人好為人師的時代,偉大如詩人者讓我們看到他的智慧。每一件藝術(shù)品代表著一個生命在當時的狀態(tài)。就像每一篇文章代表著作者當時的思緒一樣。
[2]木舟:何謂還不是獨立?也許是還不是在表達自己獨特的內(nèi)在經(jīng)歷,而只是一種無病呻吟?或者只是在模仿別人的看法而沒有真切的自我感受。
[3]木舟:不要太關(guān)注別人的看法,不要太想得到別人的認可,因為那樣你將偏離你自己的內(nèi)心。寫詩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4]木舟:沒有對人生、對生活真正的感受,沒有內(nèi)心強烈的寫作沖動,所寫出的作品只不過無病呻吟罷了。
[5]木舟:就是寫你最真、最樸素的東西、你最認可的東西,只有這些才是作者個人最為獨特的東西,與眾不同的東西。語不驚人死不休!
[6]木舟:同理,一個人所走的道路是否正確,也不在于世人的認為,而是你自己生命根源里的呼喚,這就是你必須要穿越的生命之旅。不要責怪世人對你的不理解,首先,叩問自己的內(nèi)心,你自己充盈嗎?
[7]木舟:所有外界給你的經(jīng)歷,幸福也好,痛苦也罷,都將關(guān)聯(lián)你整個的生命歷程。
[8]木舟:叩問內(nèi)心,對于困苦現(xiàn)實的反抗,你能承受由此而帶來的一切后果嗎?
[9]木舟:只要是經(jīng)過叩問自己的內(nèi)心所探求的道路,都將是良好、豐富而廣闊的人生之路。當然,這只是針對你的內(nèi)心而言。也可能在物質(zhì)上,卻是荊棘滿布,但對于內(nèi)心強大或者活在自己內(nèi)心的人而言,輕重取舍,是很容易判定的。
[10]木舟:其實還是那句話:個人的成長、個人的真正發(fā)展,所遇到的一切問題,只能在強大自己內(nèi)心、尊從自己內(nèi)心的地方找到答案。人活著不是給別人看的。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