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詩詞對于人物形象的豐富起了很大的作用。通過詩詞描寫,人物從詩中站立起來,更加鮮活真實?!都t樓夢》中的詩詞對于兩位女主人翁的塑造更是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我們通過讀詩詠詞就可以窺見二人的性格特征以及思想心理,詩詞為我們打開了解讀人物的另一扇窗口。
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形象如何?通過寶玉之口,我們可以看出。賈寶玉在《詠白海棠》中有這樣一句詩:“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這句話看是詠白海棠,實際上卻包含了對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評價。賈寶玉曾把薛寶釵比作楊貴妃,這里也應是如此,詩中的西子當是指林黛玉,在第三回贊林黛玉的詩中也有這樣一句“病如西施勝三分”,所以二人應是一胖一瘦,一豐滿一羸弱。
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結局如何,文中在第五回已給予了暗示,第五回的正冊判詞之一“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釵雪里埋”,是為林黛玉和薛寶釵合做,一方面說明薛寶釵雖然最終得到了賈寶玉的人,但是卻沒得到賈寶玉的心,因為“玉帶林中掛”,他的心仍然在林黛玉身上,金釵(薛寶釵)最終受到冷遇。另一方面,也說明“無論寶釵之德,還是黛玉之才,都不能使他們避過悲慘的下場,因為一個是‘玉帶林中掛’(香消玉殞),一個是‘金釵雪里埋’(守活寡)”,這也是曹雪芹給他們命運的一個安排。在《紅樓夢》曲中,也同樣預示了這樣一個結局,“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意為寶玉最終娶了薛寶釵(雪即薛寶釵),但是寶玉終究忘不了林黛玉。同時,也暗示了林黛玉的結局是香消玉殞(世外仙姝暗指她已死)。
《紅樓夢》中的詩詞究竟是怎樣對林黛玉薛寶釵的形象進行展開的呢?首先,得從總體上來把握。在第六十三回中,怡紅院眾丫頭為寶玉設宴慶生,行花名酒令。寶釵先抽,抽到的是牡丹,題著“艷貫群芳”,下面又有攜著的小字,“任是無情也動人”,牡丹為花王,又是象征富貴之花,雍容大雅,與寶釵雍容大度的性格、大家閨秀的身份都很相稱。但同時,牡丹雖為花王,也只是一朵世俗的花王罷了,凡一切世故者總是缺少浪漫的真情,這也正合了下語中的“無情”,雖則是動人,但是也“凍人”,奇冷無比,缺少溫情。無怪乎在《紅樓夢》曲中說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薛)”,她真正是一位冷美人!也無怪乎賈寶玉形容薛寶釵是“出浴太真冰作影”,既形容她的美,也暗示她的“冷”!也無怪乎她服的丸子也叫做“冷香丸”了,只有這樣的名字才配得上這樣一位“冷美人”!
林黛玉這時抽的是芙蓉,題的是“風露清愁”,下面的詩句是“莫怨東風當自嗟”。芙蓉是仙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蕭逸之花,象征著清麗脫俗,與林黛玉漫天才氣、詩意人生、孤高自傲的性格以及理想主義的傾向有著很大的相同。正因為如此,只有高雅之士才會賞識她,一般人難以接近,也難以了解她的美,這也就是自傷自憐的原因了,所以只能空“自嗟”。同時,題字中的“愁“和詩中的“怨”字也正好說明她是多愁善感、憂緒滿懷的,這也就不難理解她多嗔多怒、多情多淚的性格了?,F(xiàn)實中的一點芝麻綠豆的事,也能觸動她的哀思。所以她在葬花時苦吟“花謝花飛霜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傷花因而自傷;所以她在看見桃花時,傷悼“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讓人不忍聽聞;所以她在看見秋景時,感嘆“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悄然落淚。這樣一個“淚美人”,任誰也心碎!
具體來說,薛寶釵和林黛玉這兩個人物形象到底有哪些不同呢?這里著重從二人所作的同題或同內容的詩詞中進行比較。
在第三十七回“秋霜齋偶結海棠社,蘅蕪君夜擬菊花題”中,諸人以“詠白海棠”為題,限“門、盆、魂、痕、昏”韻,各做了一首詩,其中,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詩勝出。薛寶釵做的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林黛玉作的是“半卷湘簾半卷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李紈認為寶釵詩是“含蓄豐厚”,林黛玉詩是“風流別致”,在脂硯齋評本中脂硯齋主認為“逸才仙品固讓顰兒(黛玉),溫雅沉著終是寶釵。”
詩品孰好孰壞,姑且不論,單看二人的性格以及思想。脂硯齋主在評薛寶釵的詩時,在首句后指出,“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蘼秾艷之語,一洗皆盡,屑而不為也。”在“淡極”句后,脂硯齋主批道“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正如一鳥不鳴山更幽也”。所以這首詩無處不是與薛寶釵的身份和性格相符的。這首詩整個描繪的就是一個遵守禮教的大家閨秀的形象,深處閨閣之中,端莊嫻雅、不好嬉戲、矜持自重、溫雅沉著,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酒令事件后立即在背后對黛玉提出善意的告誡,大觀園出了“繡春囊”事件,她立即借口母親有病搬出大觀園等等,都是她“珍重芳姿”的表現(xiàn)。而“淡極始知花更艷”一句更是表明她對自己內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滿了矜持和自信,第五回里說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即是旁證。以才技為末,在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告誡林黛玉時說,“所以咱們女孩子家不識字的倒好……你我只該做些針編紡績的事才是……”即是佐證。在林黛玉的詩中,我們進一步領略到了黛玉的才情,詩緒飛揚、詩風飄逸,所以脂硯齋主在評黛玉的詩時,說道“虛敲傍比,真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這里的“不脫落自己”仍是與林黛玉自己的身份性格相匹配,我們從她的詩中又看到了一朵哀怨的噙著清淚的芙蓉花。黛玉由于孤芳自賞,與人群隔離,就善于接近自然,體驗自然。“她向外的人世接觸圈子越來越小,內心的發(fā)展越來越抽象、越深細,于是養(yǎng)成了一種別人所不能琢磨得到的意境生活。”這樣她才能寫出“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樣飄逸雋秀的詩句來。而全詩的著眼點仍是一“怨”字,再一次與自己的身世、寄人籬下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同時將無人依托的苦悶宣泄出來。而最后一句“嬌羞默默同誰訴”更是將無人了解她的心思的郁悶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
通過兩相比較,我們可以看出,一個是含蓄豐厚,一個是風流別致;一個是渾厚穩(wěn)重,一個是多愁善感;一個是藏愚守拙,一個是鋒芒畢露。
再來比較另外兩首同題的詠絮詞,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中”,諸人以柳絮為題,各作了一首柳絮詞。林黛玉作的是《唐多令》:“粉墜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薛寶釵作的是《臨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史湘云在看了第一句后,“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眾人在看了這首詞后,“都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林黛玉)’”。其實,這兩首詞透露了薛寶釵和林黛玉的愛情觀,林黛玉是“一團團逐對成球”,追求的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只求今生今世與所愛的人在一起,管它什么世俗偏見,管它什么封建禮儀,管它什么女子德行!這就是特別重視感情的林黛玉。薛寶釵是“任他隨聚隨分”,愛情于她并不那么重要,跟誰在一起并不重要,關鍵是能否取得較好的社會地位,能否讓她的德行為世人所認可!所以,黛玉要的是寶玉的感情,寶釵要的卻是寶玉夫人的地位。其結果也真如兩首詞:黛玉得到了寶玉的感情,寶釵得到了寶玉夫人的地位!但是結果卻又是極其感傷的,黛玉得到了寶玉的感情,但過早去世,寶釵得到了寶玉夫人的地位,卻沒法抓住寶玉的心,最終落得個守活寡的下場。
另外,這兩首詞也表現(xiàn)了兩人的根本不同,林黛玉的詞表明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永遠生活在詩意的境界里,看到落花會流淚,聽到秋風會悲戚,看到柳絮會感傷。自然中的一事一物都能觸動她的哀思!明知道前路艱險,還是拼命去追求。而寶釵則是一位現(xiàn)實功利主義者,“好風憑借力, 送我上青云”,始終想著榮華富貴,始終做著寶夫人的夢,始終打著她的如意算盤,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憑借王熙鳳或賈母的力量登上寶夫人的寶座。另外,她的現(xiàn)實功利主義還表現(xiàn)在:善于把握現(xiàn)實利益的她總是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永遠以平靜的態(tài)度、精細的方法處理著一切。
兩相比較,我們發(fā)覺,“寶釵在作人,黛玉在作詩;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寶釵把握著現(xiàn)實,黛玉沉酣于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規(guī)則,黛玉在自然地表現(xiàn)自己的靈性。”于是時代迎合了寶釵,扼殺了違反現(xiàn)實的黛玉。
綜上所述,林黛玉與薛寶釵,一個是宦家遺下的孤女,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個是率直重情的“淚美人”,一個是深沉理智的“冰美人”;一個是飄散著詩意的理想主義者,一個是追求功利的現(xiàn)實主義者;一個博學多識,一個冰雪聰明;一個孤芳自賞,一個廣得人緣;一個成為叛逆者的榜樣,一個是為人妻遵守“婦道”的榜樣。兩個人的性格和人生完全是背道相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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