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鯤鵬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曰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逍遙游的開篇,是一個充滿奇幻想象的飛翔故事,有一條大魚,叫鯤,它將從北海飛到南海,“化”、“飛”、“徙”三個字非常關(guān)鍵,你剛剛以為這是一條魚的故事,結(jié)果它卻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只鳥。為了飛翔,先要長出翅膀,于是鯤變成了鵬?!芭w”,靜態(tài)到了動態(tài),“怒“我想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動勢,是自然力量與內(nèi)在力量的結(jié)合,產(chǎn)生的一種必然發(fā)展趨勢。
這鯤鵬的大小,用“幾千里”這樣的路程概念來形容空間,“不知“,讓我看到一種無邊無際的大,翅膀,遠遠望去,仿佛覆蓋在天上的云層,我們想象一下,這只鵬一起飛,天空都被它占領(lǐng)。
如果沒有想象,我們根本讀不懂這個故事。
但即使有了想象,我們也理解不了這大鵬鳥的志向。
北冥是怎樣?南冥天池又是怎樣的?它因何而飛?又是什么助其飛?
第二段:“問天”?
《齊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直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莊子說,大鵬鳥的故事,是記錄在一本叫《齊諧》的志怪書里。書里寫道,這只鳥是隨著六月的大風飛上天的。
野馬是什么?楊照先生解釋說“大熱天的時候,我們看著地面,會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物有細微的折射扭曲,那樣的一種“游氣”,就是野馬。
塵埃,我們應(yīng)該很熟悉,依然是在陽光照射下,空中有一些非常微小的物體漂浮。
莊子在解釋說明“息”,在我們?nèi)庋劭梢姷姆秶鷥?nèi),野馬,塵埃,都是息的作用產(chǎn)生的,而這個六月之息不止產(chǎn)生野馬塵埃,它直接是大鵬鳥“水擊三千里,直上九萬里”的動力。
接下來,“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這一句,莊子用飛上天的鵬鳥之眼,來觀察天空的顏色,“蒼蒼”是湛藍湛藍的,甚至藍得帶一點青色,這樣的天空色彩,跟我們從地面往上看的藍色、青色是一樣的嗎?
想象一下,莊子那時候沒有飛機,人們是只能靠想象來觸摸天空的,他一直在思考,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真的就是它本來的樣子嗎?會不會我們只要變換一下高度,變化一下觀察位置,一切就都被動搖了,都會呈現(xiàn)不一樣的狀態(tài)?
其實,莊子這一句“問天”,已經(jīng)有了他的答案,他認為天之所以是藍色,青色,是因為我們離天太遠了,他相信天應(yīng)該還有本真的色彩?!?/span>
"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比绻麖纳厦嫱孛婵矗瑫粫矊a(chǎn)生這樣的疑問呢?
什么樣的疑問?對于曾經(jīng)站在地面看到的事物,將呈現(xiàn)不一樣的形態(tài)和色彩,大鵬鳥因為這一次飛翔,帶來了對平常事物的新鮮體驗,這就是飛翔的價值。
《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可以跟這一段做一下關(guān)聯(lián),不一定對,但這是我腦海中的反應(yīng)。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第三段:飛的條件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闕者,而后乃今圖南。
這一段在講鯤要變成鵬的條件,莊子原來是在用倒敘的方法講述故事。
邏輯很好理解,水不夠深,就沒有能力載負大船,在門口洼地上倒一杯水,小草可以在上面飄一會,放個杯子就觸底不動了,這是水淺而船太大。
鵬要飛,需要強勁的風,風不大,翅膀就鼓動不起來。鵬飛九萬里,就在于風在下面托著它。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闕者”,夭闕,就是阻礙,障礙,因為背靠青天,所以這只大鵬鳥才能飛往南方天池。
第四段:蜩與學(xué)鳩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道?”
蜩(tiao)是蟬,鳩是斑鳩,這兩只小蟲子出來質(zhì)疑甚至是嘲笑大鵬鳥的飛翔,這兩只鳥在說自己的經(jīng)驗,他們怎么飛呢?
他們說,“決起而飛”,遇見榆樹、檀樹的樹枝,我就停下來,有時候枝條太高,我飛不上去,我就直接落到地面,放棄了高處。
我們不但不飛高,也不飛到很遠的地方,因為,我如果去郊外(莽蒼),準備三頓飯就可以,回來肚子還是飽飽的,不會挨餓。飛到百里之外的地方,為就要準備過夜的糧食,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我就要提前預(yù)備好三個月的糧食。
大鵬鳥說“這兩只鳥懂得什么呀!”它們自求溫飽、胸無大志,不求高遠,那還能叫飛嗎?不過是偏安一隅,茍安于世罷了。
第五段:小知不及大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知同智,年為壽命,朝菌,是朝生暮死的菌類,蟪蛄是寒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每一只蟪蛄都活不過四個季節(jié),晦朔,舊歷每月第一天是朔,最后一天為晦,每月十五曰望。冥靈,大海神龜,也可能是一種樹木的名字。為什么是楚之南,因為莊子是楚國人,是楚國文化的發(fā)揚者。
這一段是在講什么呢?小尺度與大尺度之間的絕對不可溝通性。
短命的找菌和蟪蛄,永遠也理解不了上下動輒五千歲的大椿樹,因為他們所經(jīng)歷的歲月長短不同,這個是生命長短的尺度。
歲月的尺度,最終體現(xiàn)為見識的尺度,但人們并不自知其限制,以目之所及為最高,傳說中活了800歲的彭祖,至今仍舊是人們心中長壽的代表和榜樣目標,這不是很可悲嗎?
小結(jié):
何為逍遙游?錢穆先生引用了幾個注解,一則,逍遙,明至人之心也,又郭嵩燾曰“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方潛曰“無己故無體,無功無名故無用,是為大體大用。
可以說,這三個注解非常精切全面,鯤鵬之大,大到不可想象,幾乎與天地一體,這就是無己無體,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大鵬鳥為什么那么費力要去飛,為的是那一場“問天”,為了是產(chǎn)生“天之蒼蒼者,其正色邪”的疑問。
“明至人之心”,莊子說了這樣精彩的一個故事,不過是為了讓你心中有所名明了,明了你是怎樣的人,處在怎樣的生命尺度上?你是蟬、學(xué)鳩,是菌菇、彭祖,還是大椿樹?
到這里,莊子還沒有涉及人事,這是莊子的特點,從一個故事開始,一點點擴大和深化認知,我們?nèi)菀酌靼?,故事永遠都不是簡單的故事,但故事永遠是最好的開始。
另外,也可以對比論語的開篇,老子的開篇,每一個開篇都獨樹一幟,但共同點在于,他們都把最為關(guān)鍵的內(nèi)容放在最開始,讀來讀去,一本書就剩下開頭與結(jié)尾,也算一種領(lǐng)悟。
所以,整個逍遙游,就是莊子一書的根本思想核心,整個內(nèi)七篇,都在圍繞著逍遙游展開。
補充內(nèi)容:
來自楊照經(jīng)典導(dǎo)讀文稿:
宋文化:在主流周文化中處于邊緣的世界觀
宋國的地理位置在今天的河南商丘。為什么叫做商丘呢?保留到現(xiàn)在的這個名字告訴我們,這個地方跟商朝、跟商人關(guān)系非常的密切。商丘旁邊不遠的地方就是殷墟所在的安陽,所以這里是殷商的核心地區(qū)。
即使到了周代建立了之后,仍然是叫做殷移民他們所居住、他們所活躍的地方。
周初大型封建的時候,就把商人的后裔封在宋,所以宋國的地位在歷史上非常的特殊。
一方面出于對于殷商舊朝的尊敬,周人給了宋很高的位階;再后來春秋諸國相爭的時候,宋國一直都還在列國政治當中舉足輕重。在春秋五霸當中,其中有一位是宋襄公,他當上了霸主,一度統(tǒng)領(lǐng)所有的列國諸君。
但是從另外一方面,周人卻習慣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宋國,明顯意識到這些宋人他們的文化,他們的習慣和別人的周文化,主流的周文化有很大的差距。春秋之后幾乎就變成列國常識的一種說法,是宋人“愚”,宋人呆呆的,腦筋不好,會有跟別人不一樣的想法。
所以那個時代很多笑話都是以宋人當主角的。到現(xiàn)在我們還說的很有名的是“守株待兔”的故事,能夠在樹下等兔子自己跑過來撞暈的是宋人,還有成語里面叫“曲突徙薪”。這個故事,那個笨笨的把柴薪就放在煙囪旁邊,卻不聽人家勸告把煙囪弄彎,把柴薪搬開來預(yù)防火災(zāi)的人,你再看他也是個宋人。宋人都是笨的,都是被嘲笑的。我們再看正式的歷史記錄。
西元638年這叫泓水之戰(zhàn),宋弱楚強,但是宋襄公卻決定一戰(zhàn),又不肯趁楚軍渡河的時候發(fā)動攻擊,堅持在那里等,等到楚軍過了河,都整裝,都列隊好了才開戰(zhàn),結(jié)果當然就導(dǎo)致宋師大敗。
宋襄公自己也是在這場戰(zhàn)役之后就失去了爭奪霸主的機會。宋襄公這樣不察時局,不知變通的做法,在當時也就是被視為是符合宋人“愚”這種特質(zhì)的。宋人真的那么笨嗎?與其說宋人笨,不如說他們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記錄春秋戰(zhàn)國大小事的那些人,也就是和東周的主流文化觀念,有著很大的差距。
不應(yīng)該是宋人天生資質(zhì)比較差,而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屬于東周的主流文化。他們所受到的文化的影響主要是來自于東方,也就是原本的殷商文化的基礎(chǔ)。還有來自于南方,這是長江流域不同的傳統(tǒng),我們可以把它統(tǒng)稱為叫做楚文化。
從商代的卜辭到青銅器,我們看到殷商文化,還有我們之前為大家介紹的《楚辭》,我們看到的楚文化,這里面就出現(xiàn)了一個很容易辨識的交集,那就是對于鬼神世界的好奇想象,對于人跟鬼神交接互動的這種描述。
從周人周文化的角度看,這些都是孔子所說的“怪力亂神”,都是不應(yīng)該也是不值得相信的事。所以從周人周文化的角度看,宋人最大的特色應(yīng)該就是輕信,連這種虛無縹緲鬼神之事,你們都這樣入迷相信,你們是一堆迷信的笨蛋。這種人當然就說他們愚,說他們笨了。
但也許不是宋人特別笨,而是嫌他們笨的周人,他們有他們自己特別固執(zhí)的觀念跟想法,我們?nèi)绻麖膹V泛的人類先民文化來看,殷商跟楚文化屬于我的老師張光直先生他說的,叫做“連續(xù)的世界觀”。
“連續(xù)的世界觀”指的是,人跟外在環(huán)境當中,沒有一道明確的斷裂跟區(qū)隔。世界萬物跟我沒有絕對的差別,這個可以轉(zhuǎn)化變成那個,那個也有可能轉(zhuǎn)化變成這個,死亡不過就是這種連續(xù)世界、連續(xù)現(xiàn)象當中的一個變化的階段。因而我們當然沒有理由去假設(shè),死人跟活人是用這種方式?jīng)Q然地斷開來。在我們熟悉的環(huán)境里,跟我們?nèi)ゲ涣?、感到陌生的環(huán)境之間,就有著各式各樣的中介的使者,或者是促使從這里變到那里,從死亡變成活著,從活著變成死亡,從死亡變成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各種變形的力量。
有神有鬼,萬物有靈,物體可以互換互變。這種“連續(xù)的世界觀”,普遍存在于全世界古代人類先民文化當中。
然而在中國連續(xù)的世界觀不是主流,被相對比較少見,比較特殊的“不連續(xù)的世界觀”給擠到邊緣、邊陲去了。
不連續(xù)的世界觀,就把“人”跟“非人”清楚地劃分開來,認定人的領(lǐng)域和非人的領(lǐng)域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人不會變成非人,非人也不可能變成人。人只能掌握、也就應(yīng)該只關(guān)切人的領(lǐng)域。對于此外這些非人的領(lǐng)域,你就敬而遠之,存而不論。
抱持不連續(xù)的世界觀的人,他們不相信鬼神會介入人世,不相信有管道可以貫通、交流人跟鬼神。就算鬼神真的存在,也只存在在他們自己的那些鬼神的領(lǐng)域里面。那個領(lǐng)域——鬼神的領(lǐng)域和人的領(lǐng)域之間,有著不透明、不能穿越的這種堅實的壁壘。
以全世界已知的古史文化來看,連續(xù)的世界觀是多數(shù),是強勢主流。然而在中國卻倒過來,不連續(xù)的世界觀很早就隨著周人的興起而建立起來,成為了主流,進而排斥跟貶抑連續(xù)的世界觀。
不過強大的周文化,畢竟仍然無法真正取消這種連續(xù)的世界觀。顯然原本相信鬼神交流變異的殷商文化,在像宋國這樣的殷移民區(qū)域,它持續(xù)發(fā)揮影響,還有南方后期加入中原體系的楚文化,也帶來了周人無法徹底壓抑取消的這種異文化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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