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堂
詩詞課
（詩篇）
猿啼，說通俗點就是“猿猴的叫聲”。在詩歌中，猿啼也是一種常見的意象，它經(jīng)常用來表達別離和悲苦的感情。怎么猿猴叫也能成為意象呢？因為古往今來，人們都把猿猴看作一種非常通人性的動物，這一點應(yīng)該非常好理解?，F(xiàn)在的自然科學里不是也有很多佐證嗎，達爾文的進化論就認為，人類和猿猴有共同的祖先，現(xiàn)代人就是從猿猴逐漸進化而來的，這一點，我相信所有小朋友都聽說過。之前還有科學研究聲稱，黑猩猩和人類的基因差別只有4%。你看，如此一來，猴子真是和人類走得最近的動物了。
古代筆記小說《王氏見聞》的作者王仁裕曾記載了自己經(jīng)歷的一個故事，說是他曾養(yǎng)了一只頑劣的猴子，并給它取名叫野賓。野賓十分聰明，王仁裕對它發(fā)出一些簡單的指令，它都能聽懂理會。但是，因為野賓太頑皮，王仁裕后來還是把它放回了山林。兩年后，王仁裕外出經(jīng)過漢江，聽到旁邊山上一群猿猴的啼叫聲，突然有一只猴子從山里跑了出來，徑直來到他的馬前，像人一樣向他作揖。王仁裕馬上認出那只猴子正是野賓，連忙喊了幾聲它的名字。野賓也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作為應(yīng)答。哀叫幾聲后，野賓又悵然若失地離開了。王仁裕為此深受觸動，還提筆寫了一首詩，最后兩句是“數(shù)聲腸斷和云叫，識是前年舊主人。”作者用“腸斷”來形容野賓的叫聲，想來猿啼確實讓人聽起來心生悲戚的感覺。
其實古代關(guān)于猴子通人性的傳說還有很多，猿猴的形象出現(xiàn)在各種筆記小說和話本之中，深受小朋友喜愛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不正是一個有情有義、有勇有謀的美猴王嗎？說不定吳承恩在寫《西游記》的時候，還參考了野賓的形象呢?；氐皆姼鑱碚f，“猿啼、猿聲、啼猿”等字眼也成了詩人筆下的常客。“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毕嘈藕芏嗤瑢W第一次在詩歌中接觸“猿啼”，都是通過李白的這首《早發(fā)白帝城》。在講述李白的時候，我們說過，他曾經(jīng)因為卷入永王李璘的政治糾葛而被貶謫遠地，而正當李白走到白帝城的時候，他突然收到了大赦的消息，于是調(diào)轉(zhuǎn)船頭來到江陵，詩是李白抵達江陵后寫的?？赡苡腥藭f，猿啼不是體現(xiàn)哀思的嗎？李白這個時候應(yīng)該很高興啊。我們說，任何意象都不是機械僵化的，李白高興不假，但既然是貶謫遠地的途中，思念家鄉(xiāng)、思念中原故土的感情肯定是非常濃烈的，李白此時的“喜悅”，是由悲轉(zhuǎn)喜、悲喜交加。
很多詩人都借助猿啼表達傷感的情緒，高適在送兩位被貶謫的友人時曾寫到“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王昌齡在送別友人時也曾寫過“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李白夜宿巫山的時候還寫過“昨夜巫山下，猿聲夢里長”。大家聽后，可能又會覺得奇怪，為什么這猿啼總是和三峽有關(guān)呢？確實，北魏酈道元所著的《水經(jīng)注·三峽》中曾記載，“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囀久絕?！薄端?jīng)注》中還說，有捕魚人唱民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看來，三峽已然成為猿啼的標志地，也自然成了詩人勾起鄉(xiāng)愁的地點。
當然，猿啼可不僅僅出現(xiàn)在三峽。唐朝詩人劉長卿寫過一首送別詩，起首兩句就是“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痹娋湔f的是：傍晚江岸邊，詩人送客離別，聽著猿啼聲聲?？腿穗x去后，詩人自顧傷心，看江水依舊東流。猿啼在這里又成了勾起劉長卿傷心的因素。送別之外，猿啼也會被用于其他的傷感情境。比如晚唐詩人馬戴的《楚江懷古》，其中有名句“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猿猴在洞庭湖畔的樹叢中哀啼，詩人在船上為自己的境遇感懷（馬戴在貶謫途中），一句寫物，一句寫己，一句寫聽覺，一句寫視覺，相得益彰。
猿啼不止，愁思不絕。大家只要留心，就經(jīng)常會在詩句中聽到不同情境下的猿啼。今天的例詩中，我們來看一首經(jīng)典的七律——杜甫的《登高》。
杜甫是寫悲情詩的高手，如果大家仔細品讀，會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每一聯(lián)都是非常工整的對聯(lián)，句句相對，聲律相對，詞意相對，寫盡了蕭瑟荒涼之感。
首聯(lián)寫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是的，猿啼的意象一開篇就迎面而來，天空高闊，大風呼嘯，在疾風中夾雜著遠處山里猿猴的哀鳴聲。渚清沙白鳥飛回，“渚”是水中的小塊陸地，河州里水清沙白，鳥兒來去飛舞，那是一副空曠寂寥的景象。
頷聯(lián)“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耳熟能詳?shù)拿?，無論是句意還是音律都對得工整貼切。一片片樹林無邊無際，蕭瑟的秋風吹過，樹葉紛紛墜下，俯視長江，但見江水奔涌而去。杜甫在落葉和江水中感慨著時光的逝去，檢點著一生的遺憾，他無法遮挽時光的逝去，只能徒留心中的遺憾。
頸聯(lián)“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兩句是杜甫對自己坎坷人生經(jīng)歷的凝練表述。這一生，他顛沛流離，為生計在各地奔波，多少次到了衣食無著的境地，可謂嘗盡人間冷暖。此時，他已經(jīng)到人生暮年，還是想回故鄉(xiāng)而不得，依然客居夔州。讀這兩句詩，我們仿佛就在聽杜甫的哀怨：你看，我杜甫一生漂泊，郁郁而不得志，如今只留得個病殘之軀，誰知道我心中壓抑了多少苦悶和委屈？
尾聯(lián)“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最終喟然長嘆?！捌D”“難”“苦”“恨”，四個字，字字帶淚，那是杜甫內(nèi)心傷痛的最直白表述。杜甫歷經(jīng)磨難，而今兩鬢斑白、垂垂老矣，在窮困潦倒之余，他連喝上一杯濁酒的興致都沒有了?；蛟S，連酒也不能溶解心中的塊壘了，他只能施施然地站在高處，聽那山中傳來的一聲聲猿啼，山中哀鳴不已，心中哀鳴不已……
我把劉長卿和馬戴的詩全文搬出來，供大家一賞，這兩首詩不算太出名，但很巧，帶“猿”的兩句卻都是名句。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
唐 劉長卿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
楚江懷古
唐 馬戴
露氣寒光集，微陽下楚丘。
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
廣澤生明月，蒼山夾亂流。
云中君不見，竟夕自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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