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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何承波
航空誕生之前,那些有文化的忙碌人,會一直囤著《卡拉馬佐夫兄弟》《戰(zhàn)爭與和平》。只有一本足夠厚的書,才能應付一次長達數月的遠洋航行。
在21世紀的今天,重讀900頁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是艱難的,沒有人可以忍受漫長的閱讀過程,你的注意力,隨時會被打斷。
那現(xiàn)在的“長篇小說”是什么?也許是電視劇。
但娛樂工業(yè)產出的電視劇,描寫世界、思想、精神的力度和準確度,自然是遠不及一本莊嚴的長篇小說。
如果說19世紀是長篇小說的黃金時代,那么19世紀的文學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無疑是《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作者,俄國文學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顆星星,直到今天依然閃耀。
數不清有多少影視作品沾過陀老的光,《罪與罰》《白癡》《群魔》都已然成為了大銀幕、小熒屏上的???。
比如,導演伍迪·艾倫頗為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1992年的喜劇片《丈夫、太太與情人》形容陀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道大餐,外加維生素片和一大盤麥芽糊。”
在2015年的《無理之人》中,伍迪再度致敬陀思妥耶夫斯基。電影里哲學老師阿貝同樣對女生談起:“我總是很喜歡俄國作家,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是他?!?/p>
女生后來在教授書桌上看到的就是《罪與罰》,還引用了漢娜·阿倫特的“平庸之惡”,恰好契合了這部電影的主題。
華人名導李安同樣喜歡讓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現(xiàn)在電影里,諸如《飲食男女》、《冰風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
甚至還有這樣一種流傳,李安寫劇本,要想突出某個人很有思想很有內涵,就給一個特寫,讓他讀陀思妥耶夫斯基。
今年恰逢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200年,在此,我們有必要重新追尋這位大文豪的足跡和他帶給我們的閱讀體驗。
重讀《卡拉馬佐夫兄弟》
大四那年,我找了一份地方報社的工作,每日奔波,再也無暇閱讀。我在想,以后大概就是這樣的瑣碎人生了。
臨近畢業(yè),論文指導老師找到我,我們回顧了曾經妙不可言的課堂。聊了本雅明關于小說與手工業(yè)的關系,也談到了喬治·盧卡奇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這位匈牙利的馬克思主義者,說他在俄國大文豪的小說中看到一種超越性。
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和老師的閱讀體驗截然不同。
他說,他23歲那年,深夜讀到《卡拉馬佐夫兄弟》,掩面痛哭,只為自家靈魂的粗鄙、思想的淺薄。這堅定了他讀研的想法,找到了一片精神小天地,一直留在了學術的象牙塔,避免了無可救藥的庸俗生活。
我也23歲?!犊ɡR佐夫兄弟》接近900頁,我只讀了一半,便放棄了。
大段大段的思想論述、辯論,讀到昏天黑地,頭痛欲裂。
這本書像硬磚頭一樣難啃,佶屈聱牙。
我喜歡陀氏的《死屋手記》《地下室手記》,這類作品更加現(xiàn)代主義,形式更精巧。它們短小,且“花哨”。
年輕時不喜歡《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這都是陀氏最知名的作品——另一個原因是不相信救贖。
盡管陀氏也寫過“救贖的徒勞”這種現(xiàn)代主義主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角之一伊萬,也對拯救抱持一種拒絕姿態(tài),但寫出這些最有分量的作品時,陀氏轉向了一種虔誠的宗教探索,試圖描繪救贖的可能性。小說中的小兒子阿廖沙最能體現(xiàn)陀氏的立場,可謂是作家的化身。阿廖沙是名副其實的“圣徒”,渾身散發(fā)希望之光,當時覺得不免保守。
彼時,我熱愛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所中意的正是它們揭示了救贖的荒謬,或者說揭示了人類一切價值體系的荒謬。
《等待戈多》的戈多,是等不來的上帝?!毒滞馊恕?,是對人類本能情感、道德和精神的疏離和冷漠。后來的法國新小說,徹底遠離了精神的場域。
年輕,難免無知,且自以為是。
那次與老師的談話,帶給我一次不計后果的沖動,我辭了職,潛心復習,準備考研。
我想,生命應該有過一些嘗試,去追尋思想的光芒,照亮靈魂的粗鄙。
重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是研究生畢業(yè)那年,受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啟發(fā)。他在《別樣的色彩》一書中說,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最好趁著年輕。因為他深入地反思了年少時讓我們飽受折磨的痛苦、恐懼和被掩飾的欲望。
痛苦的極限
蘇聯(lián)學者巴赫金用復調小說來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復調是來自音樂領域的術語,指多個聲部的層疊。
對于沒有耐心的讀者,復調意味著不同角色的長篇大論,演說、辯論,或者對思想的累贅闡述。
這也意味著,它難讀。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宗教大法官》便是典型的一章,是陀氏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可以說,這體現(xiàn)了陀氏畢生對信仰和靈魂的叩問。
這本是伊萬構思的一出戲劇,劇中,主教拒絕了基督的發(fā)言:“你最好保持沉默,不要說什么話”,也從根本上否認了基督之于人類的意義。相反,基督帶給人類的,只是一份重擔,無法承受。
該章節(jié)與小說主體無關,是章中之章,但卻形成了極為濃重的復調音,貫穿了伊萬、阿廖沙的價值觀對撞。
伊萬從根本上否定了上帝的存在,他對人性悲觀至極,認為人類不值得拯救。阿廖沙一如既往,他對人類滿懷信心。
要讀懂《卡拉馬佐夫兄弟》,需要更現(xiàn)代的閱讀方式,放棄尋找作者聲音。正如羅蘭·巴特的觀點,小說創(chuàng)作完成后,作者便死了。如同廚師從宴席退場。
▲《冰風暴》劇照
陀氏的立場,到底體現(xiàn)在黑暗的伊萬身上,還是體現(xiàn)在如沐圣光的阿廖沙身上?
這不重要。
復調結構中,每個角色,都有獨立的人格、意志。他們共同構成了陀氏對人類的復雜認知。人類,是上帝和撒旦的結合體,是圣徒,也是惡棍。
《卡拉馬佐夫兄弟》講述了一處弒父的悲劇,牽引出撲朔迷離的案情。每個人深陷其中,承受著不盡相同的痛苦和掙扎。
陀氏癡迷的是兩種力量的糾葛,一面是絕望、痛苦、恐懼,對惡的順從,對希望的毀滅;與此同時,他也在尋找人類面對上帝的能力,尋找一種良知的力量,引領我們穿越黑暗的深淵。
一如黑塞對陀氏的評價:“只有當我們體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令人恐懼的常常像地獄般的世界的奇妙意義,我們才能聽到他的音樂和飄蕩在音樂中的安慰和愛?!?/p>
我的體會是,陀氏在探索著人類靈魂承受痛苦的極限。
思想轉變
1821年11月11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莫斯科一個東正教貴族家庭,從小接受了極為嚴苛的教育。
但在貴族學校里,他從小就格格不入。
1837年,他16歲時,母親去世,與此同時,他進入了尼古拉耶夫軍事工程學院,畢業(yè)后擔任工程師,享受過短暫的奢靡生活。
期間,他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但考慮到事業(yè)的沖突,他在1946年選擇辭職。早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不太成功。
他人生和思想的轉折點,發(fā)生在1849年。他和所屬的文學團體批評沙皇俄國的禁書行為,被捕入獄,被執(zhí)行死刑。
行刑的囚車經過大街,行將就戮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從車窗口看見窗外的人群,他想象著這群好事者目睹他的死亡后,將處決的哀訊報知哥哥海米爾。臨刑前那幾分鐘,他滿腦子是這些活著的人,他們奔走相告,傳遞消息,報告哀戚,想起哥哥從今而后所要面對的日子。
小說家沒有陷入死亡的恐懼,反而看到了鮮活而結實的生活。
陀式在死刑執(zhí)行的最后一分鐘內得到了赦免,改判流放西伯利亞。
死刑不過是當局者對知識分子的一次玩弄與恐嚇。
幸免于難之后,他寫信給哥哥:我并沒有變得灰心或喪氣,生活是到處都有的。
但是,流放中,他的癲癇發(fā)作頻繁。他的思想完成了徹底的轉變:一個世俗生活的改良者,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他也思考了自由,在他看來,這是人性中無法根除的需求,如果沒有出口,它會以自我毀滅的方式表達出來。
流放十年,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接受社會的主流思想。
陀氏創(chuàng)作生涯第一部重要作品,《地下室手記》便展現(xiàn)了這種思想的折磨。小說中的地下人,相信一切人類行為服從于絕對論,但又與他們的情感、道德相沖突,他們深受其苦,又無能為力。
此后的作品,如《罪與罰》《群魔》等,越來越展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野心。流亡把他推向了俄羅斯的背離面,他開始反思和質疑俄羅斯民族的整體價值觀。
面對動蕩不安的時代,他始終試圖抓住人心、思想、信仰和道德的轉變,著迷于這些價值背后的矛盾與糾葛,他找到了俄羅斯民族在精神上的終結悖論:宗教與反宗教,救贖與虛無。
《卡拉馬佐夫兄弟》,正是晚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集大成之作。
長篇小說的時代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代,充滿了混亂——政治、社會、精神信仰和人類心理的混亂。流放后的疏離與陌生感,使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那時的俄羅斯,是一片沒有文藝復興的土地,中世紀以來的傳統(tǒng)與迷信、艱難覺醒的現(xiàn)代價值。俄羅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緩慢靠向歐洲文明。
與法語的優(yōu)雅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俄語,充斥著人類的瘋狂、恐怖,還有深不可測的欲望。
“力圖描摹社會轉變的廣闊性”,又帶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一種龐雜、恢弘的風格,越到后期,野心越大,小說體量也越大。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達到了巔峰。
在恢弘的19世紀文學版圖中,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代表的俄羅斯文學,還普遍具有一種厚重的特征。這在任何民族中都少見。
這種厚重感,來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力量感、直接性和準確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果戈理、托爾斯泰),使我們確信,在他們筆下,每一個俄羅斯人,都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但他們又有著超越國籍、階層和時代的普遍共性。
很少有哪個民族的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同代作家那樣,致力于廣泛而深刻地描寫分娩、童年、死亡、初戀、婚姻、幸福、孤獨、背叛、貧窮、財富、信仰與宗教、戰(zhàn)爭與和平。這是他們所獨有的寬廣度。
一如茨維塔耶娃所言,在冬宮的畫廊和馬加丹的冰坑之間的八個時區(qū),有足夠的對比。對這種不可逾越的距離的認識,使俄羅斯小說在其最大程度上反映了所有的人類生活,并展現(xiàn) “俄羅斯靈魂”。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野心,是19世紀俄羅斯作家乃至當時全世界作家共有的。他們癡迷于描繪生活的廣闊。也許是得益于蒸汽火車的發(fā)明,作家們的遠行簡單了,擁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和創(chuàng)作經驗。讀者對于大世界的探索欲望,也被激發(fā)出來。
加之現(xiàn)代報刊的發(fā)展,19世紀的長篇小說,普遍以容納世界為追求,承擔著認知世界圖景的功能。但是,到了21世紀,信息變得泛濫、狂熱。我們似乎越來越不需要描述世界圖景的長篇小說。
但話說回來,在這個信息高度碎片化的時代,我們依然堅信,那種莊嚴的、漫長的閱讀體驗,是值得追尋的。
作者 | 何承波
編輯 | 何焰
值班編輯 | 徐觀
排版 | 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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