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文字可謂連篇累牘，喜歡的沒有幾篇，很多作者對人物關(guān)系、時空線索等有大膽猜想和闡述，但對長鏡頭里的夢境分析得不夠充分，有些淺嘗輒止。畢贛是聰明的導(dǎo)演，骨子里是傷感浪漫的老靈魂，現(xiàn)實里是幼稚坦蕩的詩人，喜歡用影片和大家“捉迷藏”?？戳巳殡娪埃ó?dāng)年《路邊野餐》也是三刷后動筆）還意猶未盡，看片時做了一些小筆記，來隨便聊聊這個夢境。
為了便于大家理解，首先講一下電影前半段的時空關(guān)系，它是一半由現(xiàn)在（2012年），即十二年后回家吊喪的羅纮武的經(jīng)歷，另一半由回憶，十二年前（2000年）的故事組成的。直白的說，所有出現(xiàn)萬綺雯、白貓、左宏元的鏡頭都是羅纮武的回憶，剩下部分才是“現(xiàn)在”。但是，導(dǎo)演通過鏡頭的迂回穿插、巧妙剪輯模糊了這些界線，所以才會難懂。
剪輯怎么巧妙的呢？舉個例子，羅纮武在旁海鎮(zhèn)找到陳慧嫻（萬綺雯的另一個名字）開旅館的前夫王志誠，站在燈光昏黃、走廊空闊的旅館等人，下一個鏡頭接的就是回憶畫面，即萬綺雯在跟羅纮武約會時曾說，逃離左宏元的控制后，兩個人可以去開旅館，旅館要裝類似太陽能一樣的燈，溫暖如白晝。這里說明萬綺雯這個滿嘴跑火車的女人，和很多男人有糾纏，曾一度欺騙羅纮武，并且王志誠也是受害者，他把自家看家狗取名為“凱里”，足見多恨陳慧嫻。
再說說羅纮武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落魄的中年男人，從小母親就跟人私奔，在父親的小鳳餐廳開皮卡車送貨，因為白貓間接認識了左宏元，知道了槍的秘密，因白貓之死認識了左宏元的情婦萬綺雯，和她暗通款曲私下約會，沉醉于危險與甜蜜邊緣，后來在萬綺雯的慫恿下槍殺了左宏元并出逃緬甸。羅纮武有著詩人的性格，浪漫，多情，傷感，善于聯(lián)想。這半生的遭遇非常不幸，童年被自私的母親拋棄，年輕時遭到最信任的朋友白貓的利用，戀愛時又被神秘莫測的萬綺雯利用后拋棄。他戀戀不舍人間煙火，卻如飛蛾撲火自生自滅，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舊日光景，乃至于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覺，一個人自言自語，夢話頻頻。
舉個例子：影片開始時，羅纮武躺在賓館大床上醒來，旁邊的性感女人說剛才你又講夢話了；不久后，羅纮武逗留鐵道邊，身后似乎有個女人喊他的名字，轉(zhuǎn)過身卻空無一人，再次證明羅纮武這個人，是多么的多愁善感和孤單寂寥。
好啦，弗洛伊德老爺子認為，所有的夢境都是為滿足愿望而誕生的，是做夢者內(nèi)心潛意識的一種釋放；咱們中國人也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看懂《地球最后的夜晚》長達一小時的夢境，明白它和真實世界的對照與互文，基本上也就看懂這個電影，更能理解羅纮武這個人。下面通過幾組關(guān)鍵詞，來講一下羅纮武“一鏡到底”的夢境的一些顯性和隱性含義，由于目前影片還在上映階段沒出DVD，也沒有網(wǎng)絡(luò)視頻資源可供反復(fù)觀看、截圖，所以只能靠回憶寫下這些文字，如有貽誤、錯漏望見諒，等有資源后，大家可以具體地去按圖索驥，再去拉片和分析。
【野柚子】貫穿羅纮武和萬綺雯感情關(guān)系的重要紐帶，也是他們的最初約定；真實世界里，萬綺雯愛吃野柚子，羅纮武和萬綺雯私會的漏水房間外面就長著柚子樹，常有碩大野柚子倒映在水中。在夢中，羅纮武混淆了記憶，看見凱珍（另一個萬綺雯）在街機上贏取了野柚子，認為羅纮武是她的“天選之人”，另外，凱珍唱歌的歌舞團也叫野柚子；
【薊花姑娘的搖籃曲】中島美雪的這首歌，是兩個人的感情密碼，萬綺雯喜歡這首歌，常常在舞臺上演唱，羅纮武也迷上了這首歌，十二年后他的手機鈴聲還是這首歌，他的皮卡車上也還在放。這首歌也實現(xiàn)了影片的首尾關(guān)照，影片開始時出現(xiàn)了萬綺雯拿著話筒的側(cè)影，實際上就是在登臺唱這首歌，電影結(jié)束出字幕時，這首歌戛然而起，和開頭實現(xiàn)了一個回環(huán)呼應(yīng)。
【夢幻馬戲王國】羅纮武去旁海鎮(zhèn)找陳慧嫻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車廂被花花綠綠的噴繪覆蓋，車尾有“夢幻馬戲王國”幾個大字的演出車，這輛車可能拉著眼鏡蛇之類的動物，羅纮武和萬綺雯可能在十二年前一起看過表演。而在夢境里，這輛變成了廢棄監(jiān)獄廣場上野柚子歌舞團的演出車。
【門洞】羅纮武進入夢境中的礦洞，敲開了一扇有門洞的木門，后來拆下來變成了和小白貓打乒乓球的球桌；真實世界里，他在即將變成廢墟的野柚子歌舞團所在地看到了這扇門，并從門洞往里張望，門上有類似美女畫，在夢境中，門上是小白貓畫的類似尖頂建筑物的圖（很像夏加爾的畫，也是本片意象海報之一）；
【冬至】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長的一天，也是羅纮武進入夢境那一晚，與真實世界中的夏至相對應(yīng)，一個晝短夜長，一個晝長夜短，天氣上一寒一熱，是二十四節(jié)氣里的極端，暗示羅纮武高低起伏的心境，從漫長的冬至進入，也表示他不愿意天亮，不愿從夢中出來；
【乒乓球拍】回憶里，羅纮武叫萬綺雯生下他們的孩子，以后他可以教孩子打乒乓球，真實情況是，羅纮武和白貓經(jīng)常打乒乓球，而且技術(shù)錯，所以在夢境里，他又繼續(xù)和小白貓打球，小白貓輸了，只能給他帶路；
【老鷹】既是小白貓父親的稱號，也是小白貓的紋身，而在羅纮武的夢境中還是小白貓球拍上的畫像；
【礦洞】夢境里，小白貓住在礦洞里，陰森黑暗不見光亮，真實世界里白貓被左宏元殺害后，尸體被丟棄在了礦洞，所以羅纮武在夢中的礦洞里看見的小白貓，可以說是好友的亡靈，是那個還沒被欲望侵蝕的單純小孩兒；
【邰肇玫】臺灣女歌星，《墨綠的夜》的原唱，電影里是萬綺雯少女時代的好友，她和萬綺雯一起被人販子老A賣到了凱里，她們不約而同地變成坑蒙拐騙的江湖女子。在羅纮武夢境里，邰肇玫正在舞臺上唱著《墨綠的夜》，曼妙的綠色也是影片的基色。
【綠皮書】作為不良少女的萬綺雯和邰肇玫去偷別人家時，意外找到的一本小說，內(nèi)容是一個憂傷的愛情故事，有些像羅纮武和萬綺雯的曖昧故事。萬綺雯把這本書送給了羅纮武，他一直帶在身上；羅纮武去探監(jiān)時，順手把這本書送給了獄中邰肇玫。
【咒語】能讓房子旋轉(zhuǎn)起來的咒語就在綠皮書的扉頁，羅纮武探監(jiān)結(jié)束，一個獄警驅(qū)車追著出來，送給他一張邰肇玫寫的小紙條，上面寫的是陳慧嫻在旁海鎮(zhèn)的地址。注意看這張紙條，顯然就是從綠皮書上撕下來的，因為上面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用刀尖入水/用顯微鏡看雪/就算反復(fù)如此/還是忍不住問/你數(shù)過天上的星星嗎/它們像小鳥一樣/總在我胸口跳傘?！睅仔杏∷Ⅲw的詩句，而這幾行詩就是讓房子旋轉(zhuǎn)的咒語；在夢里，羅纮武和凱珍在火災(zāi)后的老房子里坐在彈簧床上，羅纮武念了這首詩，房子就旋轉(zhuǎn)起來了。
【圍墻壁】影片開始不久，也就是羅纮武在鐵路邊滯留時，鏡頭緩緩轉(zhuǎn)向身后，是一段銹跡斑斑的殘墻。在夢中，羅纮武和凱珍從空中降落廢棄監(jiān)獄的空地上，鏡頭也對向了一段斑駁的殘墻，預(yù)示著時間流逝，記憶被侵蝕，一切變得不真實。
【花花宇宙】林夕作詞，雷頌德作曲，陳慧琳原唱，2000年大熱的粵語流行舞曲，歌曲傳達了活在當(dāng)下、享受追夢的心態(tài)；夢境里，廢棄監(jiān)獄的舞臺上，有人正在唱這首歌。這是對羅纮武、凱珍沒有飛向太空，還活在人間的佐證，也是對“那天被左宏元抓到以后,我就經(jīng)常為飛向太空的人擔(dān)憂,他們一定會很疲憊”這句自白的回應(yīng)，他們兩人就是失敗的“太空人”。
【街機】真實世界里，羅纮武去看望白貓母親的時候，獨自一人生活的她正在玩2000年最流行的跳舞機，幽暗的老屋子又熱鬧又寂寞；在夢中他再次混淆記憶和現(xiàn)實，把凱珍變成了玩街機的人，玩贏了就能獲取虛擬的柚子獎勵，并在百無聊賴中守著男人開的臺球廳。
【照片】羅纮武身上那張形影不離的照片，是她的母親小鳳，幾經(jīng)流轉(zhuǎn)最后又回到小鳳餐廳，回到他的手中，照片上的人頭被火燎了一個洞，看不清面龐；進入夢境后，羅纮武就把照片丟進爐子里燒了，表示他已經(jīng)徹底放下對母親的牽掛。
【蘋果】真實世界里，羅纮武和白貓要運送一車蘋果給左宏元，但被耽誤了，間接造成了白貓之死，羅纮武在夢境里才會看見用馬匹運送蘋果的少年，馬兒驚慌失措、蘋果灑落一地，就像他們那一車沒送出去的蘋果；真實世界里，白貓悲傷的時候就吃蘋果，連核一起吃下去，夢中羅纮武送走紅發(fā)女人后，感受到了失去母親的悲傷，一邊吃蘋果一邊哭，他體會到了白貓那種自虐式的悲傷。
【紅發(fā)女人】也就是羅纮武想象中的母親，母親很早就丟下他跟人私奔了，所以他在夢中把她的樣子記成了白貓母親的樣子；在現(xiàn)實中，從他和白貓母親對話可以獲悉，他對母親印象確實只有紅頭發(fā)這點記憶了。
【蜜蜂】在現(xiàn)實中，羅纮武說，母親經(jīng)常去鄰居家?guī)Х涿劢o他吃，蜜蜂怕火不蜇人，他從小鳳餐廳出去時，也驚飛了外面的蜂群。夢中，象征他母親的紅發(fā)女人，帶著火把準備和人私奔。注意看，橋邊隔著紅發(fā)女人和男人之間那道門，門框是由一個個焊接成六邊形、類似蜂巢形狀的圖案，這個圖案在探監(jiān)時，也是隔離羅纮武和邰肇玫的鋼絲網(wǎng)。夢中，羅纮武用槍逼著男人開門，讓紅發(fā)女人去私奔，他不再恨母親，放手成全了她的幸福。他問女人這么跑掉，她最牽掛的人會不會傷心，女人說他還小很快就會忘記的，就是這句自私的話觸發(fā)羅纮武的傷心，讓他淚流不止。
【養(yǎng)蜂人】紅發(fā)女人的私奔對象，他帶來了甜蜜，他開著車帶著蜂箱追逐花期四處奔走，紅發(fā)女人跟他走就像去投奔甜蜜。夢境中，這個人也就是羅纮武和小白貓在索道前看到的那個路邊修車人，現(xiàn)實中，這個修車人實際上也是羅纮武在尋找萬綺雯途中拋錨修車時混亂記憶的再現(xiàn)；羅纮武也想和萬綺雯私奔，但失敗了。
【手表】羅纮武在橋邊放走紅發(fā)女子時，搶了她最貴重的東西“一塊女式手表”，并在會旋轉(zhuǎn)的房間里送給了凱珍。真實情況是，羅纮武和萬綺雯在漏水的房間里約會時，湯唯手上就戴著類似一塊表，可能是羅纮武買了送給她的定情之物。
【監(jiān)獄】為什么羅纮武從礦洞出來、滑過溜索，和凱珍從臺球室“飛下山”，來到的是廢棄監(jiān)獄，而不是其他公共空間，監(jiān)獄顯然是隱喻，實際上就是封鎖他的心牢，他身陷于記憶的牢獄無法脫身，如同白貓母親說的，泥石流不可怕，活在記憶中才可怕，記憶就是隱形的牢籠?，F(xiàn)實中，置身真實監(jiān)獄的是邰肇玫。
【飛向太空】羅纮武和萬綺雯私會的事情被左宏元知道了，兩個人在談話時，表示無處可逃，只能逃向太空。夢境里，羅纮武通過旋轉(zhuǎn)的乒乓球，帶著凱珍飛起來，最后沒飛遠，在廢棄的監(jiān)獄落地，預(yù)示著逃跑夢碎，最終墜落的結(jié)果。
【水晶燈】在夢中，凱珍斜躺在會旋轉(zhuǎn)的房間里的彈簧床上，告訴羅纮武，這間房子頭頂天花板上以前有一盞漂亮的水晶燈。真實情況是，影片開始不久，當(dāng)鏡頭即將轉(zhuǎn)向躺在床上的羅纮武身上時，仰視視角里天花板上正是一盞好看的吊燈。
【環(huán)形廣場】在夢中，廢棄監(jiān)獄的中心廣場，是被一條環(huán)形道路包抄的，從東南西北各個方向都以進入廣場，這和影片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形成呼應(yīng)，以及和羅纮武看見的馬戲團那條象征“莫比斯環(huán)”的眼鏡蛇形成對仗，也預(yù)示羅纮武在記憶和幻覺中疲憊奔走，循環(huán)往復(fù)，永遠走不出去。
【煙花】夢中的片尾，在后臺簡陋化妝間，瓶中吱吱燃燒那支煙花，凱珍說它只能燒一分鐘，實際上燒了不止一分鐘了，就像《盜夢空間》結(jié)尾那個旋轉(zhuǎn)的陀螺，說明羅纮武繾綣浪漫的美夢還在繼續(xù)。現(xiàn)實世界里，和煙花呼應(yīng)的道具是無趣的，是開頭夏至那天羅纮武在鐵路邊逗留時，看到的電焊機切割時冒出的火花。
春風(fēng)十里，不如你。
書影音，見真心，
花十分鐘時光倒流，讀一篇小文春風(fēng)不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