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先生寫的一篇《記憶中永遠的甜蜜──記卞之琳與張充和的一段情》。文中娓娓道來詩人卞之琳對著名書法家張充和女士長達半世紀以上的癡癡苦戀。
卞之琳對充和的愛念,是一見傾心,再見已經(jīng)輾轉(zhuǎn)反側(cè),永遠也放不低,忘不掉了。但寡言而矜持的詩人,面對夢寐以求的女神,一直都未敢表態(tài)。澎湃的愛慕全部都收藏在心坎中,卞之琳寫過很多詩去流露對充和的癡戀,最出名的一首是〈斷章〉,傳頌多年的新詩只有四句:
你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一生心甘情愿只做一個看風景的人,他默默地跟所愛的人保持一段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卞之琳跟充和相見的時候并不多,充和其實更一早拒絕了他的愛,但充和從來沒有在卞之琳生命中消失褪掉。卞之琳給充和寫過很多信,還不斷搜集她創(chuàng)作的詩歌和小說,拿到不同地方去發(fā)表??箲?zhàn)勝利后,充和嫁給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Hans H.Frankel),并跟丈夫赴美定居,卞之琳則留在大陸生活……
八十年代中,充和回到北京客串演出昆曲《游園驚夢》,坐在觀眾席,已經(jīng)是耄耋之年的卞之琳依然癡心地凝望臺上風韻依然的女神。之后,他倆從此沒再見過面,直到卞之琳悄悄地走完人生的最后道路……
在卞之琳的記憶中,他跟充和的一段有緣無份的愛情童話;但在充和的情感角度,真相卻又殘酷了許多,晚年的充和回憶卞之琳送給自己的詩,批評是“不夠深沉”且“愛賣弄”,對卞之琳這個追求者,充和談不上深情和深刻!
愛情的誕生從來是雙方面的,充和對卞之琳的拒于千里沒有錯;卞之琳對她終其一生也情深縷縷也沒有錯。正如卞之琳的那首詩:
看風景的人,眼中有自己想看的那一片風景,他覺得風光明媚,不肯離去,終究是他的決定,也是他的選擇。
卞之琳的魚化石苦戀 (轉(zhuǎn)自僑報)
卞之琳愛張充和,整整愛了60年。但這愛,卻被卞之琳深深藏在了心底。他在世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直到他去世后,人們才從一些書里覓得蛛絲馬跡。
《夏濟安日記》是一本風靡海外20余年的愛情日記。1998年當此書在大陸出版時,讀者才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二三十處提到中國著名詩人、翻譯家、文學研究家卞之琳以及他的愛情。夏濟安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時候,愛上他的一個女學生。但這位內(nèi)心狂熱的才子,只知深愛著對方,卻拙于表達,結(jié)果對方卻渾然不知,倒把他自己弄得苦惱不堪。那時和夏濟安來往較多的年輕同事有卞之琳、錢學熙等,而卞之琳的戀愛苦惱之深猶甚于夏。夏至少還敢把自己的愛寫到日記里,并且出版。卞則把這種愛藏了一生。甚至直到晚年,他都在極力掩飾。最好的明證,就是他的文和詩。
異乎尋常的初次相識
卞之琳(1910~2000年)苦戀的對象是張充和。1933年夏,23歲的卞之琳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yè),同年秋,便認識了到北大中文系讀書的張充和。因為張充和,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很有意味的變化。
當初聞一多先生曾經(jīng)當面夸卞之琳是少有的年輕人中不寫情詩的,他自己也說一向怕寫私生活,“正如我面對重大的歷史事件不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激情,我在私生活中越是觸及內(nèi)心的痛癢處,越是不想寫詩來抒發(fā)。事實上我當時逐漸擴大了的私人交游中,在這方面也沒有感到過這種觸動。”
但張充和的出現(xiàn),確確實實改變了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這一切,卞在他的《〈雕蟲紀歷〉自序》中有所述及?!暗呛髞恚?933年初秋,例外也來了。”“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jié)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fā)現(xiàn)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fā),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jié)果。仿佛作為雪泥鴻爪,留個紀念,就寫了《無題》等這種詩?!?/font>
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但也確實如他所說,是他私下里做好夢。因此,對于自己的愛,卞之琳總是表現(xiàn)得很隱蔽,這也就使得被愛者可能難以覺察。比如他寫《無題四》,把感情表達得如黃河般九曲十八彎: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font>
愛就是愛,給誰就給誰,可卞之琳偏不。他就是這樣,因為愛,看到她胸前的飾品,而古古怪怪地想去研究交通史!如此大繞彎子,把很多讀者也繞糊涂了。也就難怪后來很多讀者難以理解他在1933年后一段時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詩風的復雜和細密繁復。但事情并不到《無題》詩時期為止,“這番私生活以后還有幾年的折騰長夢”。說得更鄭重一些,這其實是一個人一生中刻骨銘心的經(jīng)驗和記憶。其中不乏一些感情的細節(jié),如《無題三》所寫——
我在門薦上不忘記細心的踩踩/不帶路上的塵土來糟蹋你房間/以感謝你必用滲墨紙輕輕的掩一下/叫字淚不玷污你寫給我的信面。
門薦有悲哀的印痕/滲墨紙也有/我明白海水洗得盡人間的煙火/ 白手絹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你卻更愛它月臺上綠旗后的揮舞。
含蓄的魚化石之戀
而卞之琳這種讀者難以理解的寫法,在他的名作《魚化石》中表現(xiàn)到了極致:《魚化石》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四句極力跳躍,意象獨特,引人深思。據(jù)《魚化石后記》的解釋,第一行化用了保爾·艾呂亞(P.Eluard)的兩行句子:“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狀/她有我的眸子的顏色。”并與西漢史學家司馬遷的“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相通;第二行蘊含的情景,從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紋溶溶,花紋溶溶,令人想起保爾·瓦雷里的《浴》。該詩第三行“鏡子”的意象,仿佛與馬拉美《冬天的顫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鏡子”互相投射,馬拉美描述說,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圍著鍍過金的岸;里頭映著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個女人在這一片水里洗過她美的罪孽了;也許我還可以看見一個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會兒?!?/font> 而最后,魚化成石的時候,魚非原來的魚,石也非原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也是“葡萄蘋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笨墒窃娙擞謫枺骸霸娭械摹恪痛硎瘑?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還有什么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這樣也夠了。”
真的不想了嗎?其實不然。卞之琳其實日思夜想張充和,但他的這種表達方式,使得他難以開啟張的心。 后來,在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Hans H.Frankel)的熱情追逐下,張充和被打動嫁到美國來了。那時卞之琳的內(nèi)心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不明確表達,仍然用他特有的含蓄掩飾自己。但他仍然掛念著張充和,這一點從他直到1955年,45歲才結(jié)婚可見一斑。
至死不渝的苦戀心跡
其后,張充和似乎在卞之琳的生命里消失了,卞再也沒有提起過張。但曾經(jīng)深愛過,畢竟抹不去。那種愛和懷念,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表現(xiàn)出來。比如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的《卞之琳》卷上,卷首有一張卞之琳與張充和同游蘇州天平山的照片。以卞之細密個性,這肯定不是偶然。香港的張曼儀女士是卞之琳研究專家,她編選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選集·卞之琳》一書附有《卞之琳年表簡編》,極其簡單的年表,許多事情只能略而不記,卻特別在意地記下了與張充和相關(guān)的“細小”信息:如1933年的初識;如1936年10月,卞之琳回老家江蘇海門辦完母親喪事,“離鄉(xiāng)往蘇州探望張充和”;如1937年,“3月到5月間作《無題》詩5首”,又“在杭州把本年所作詩18首加上前兩年所編的一道編成《裝飾集》,題獻給張充和,手抄一冊,本擬交戴望舒的新詩社出版,未果,后收入《十年詩草》?!比?943年,“寒假前往重慶探訪張充和”,其時距初識已經(jīng)10年。這個年表雖然是張曼儀所編,這些事情卻定是卞之琳講出來并且愿意鄭重編入年表中的。
一九五五年,卞之琳四十五歲,十月一日與青林結(jié)婚。
據(jù)張充和的二姐張允和講,“四妹喜歡小紅帽,在北京大學念書時同學們叫她‘小紅帽’。小紅帽很淘氣,有一次到照相館特意拍了一張歪著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古怪照片,又拿著這張照片到東吳大學的游泳館辦理游泳證。辦證人員說,這張照片怎么行,不合格。她裝出很奇怪的樣子說‘為什么不合格?你們要兩寸半身,這難道不是嗎?”(《張家舊事》)張充和喜歡男裝,這一點像三姐張兆和。她特別擅長書法和昆曲,后來在美國的大學里,也傳授此道。
張充和還記得一件趣事,說是沈從文為追求三姐,一九三三年寒假第二次到蘇州,晚飯后張家姐弟圍著炭火聽他講故事。沈從文有時手舞足蹈,剎不住車?!翱墒俏覀冞@群中小學生習慣是早睡覺的。我迷迷糊糊中忽然聽一個男人叫:‘四妹,四妹!’因為我同胞中從沒有一個哥哥,驚醒了一看,原來是才第二次來訪的客人,心里老大地不高興?!隳懜医形宜拿茫∵€早呢!’這時三姐早已困極了,弟弟們亦都勉強打起精神,撐著眼聽,不好意思走開。真有‘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境界。”(《三姐夫沈二哥》)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張充和與沈從文、張兆和一家集聚昆明,張充和的工作是專職編教科書,這項工作由楊振聲負責,沈從文是總編輯并選小說,朱自清選散文,張充和選散曲,兼做注解。一九四七年張充和又和三姐一家相聚北平,第二年來自美國的一個年輕人認識了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并和沈家的兩個男孩交上了朋友,說是有益于學習漢語。沈從文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常常來家里的年輕人對張充和比對他更感興趣,便不再同他多談話,一來就叫張充和,讓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連孩子們都看出了苗頭。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九日,這個叫傅漢思(Hans H. Frankel)的美國人和張充和舉行了一個中西結(jié)合的婚禮,一個月后離開北平同往美國,從此行影相隨,幸福度日。
2000年2月2日,卞之琳先生駕鶴西去了。60年的滄桑情史,似乎該劃上句號了。但就在卞之琳被送到北京八寶山公墓的次日,卞的女兒青喬驅(qū)車,前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將其父1937年8月于浙江溫州雁蕩山大悲閣為張充和手抄的一卷《裝飾集》以及一冊《音塵集》捐贈給了館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