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種雅致的痛——記卞之琳對張充和的戀情
作者:古爾浪洼
卞之琳之愛張充和,整整愛了60年。60年滄桑情事,多么的可感可嘆!但這愛,卻被卞之琳先生深深藏了60年。他在世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直到他故世前后,很多人才從一些書里覓得蛛絲馬跡。
《夏濟(jì)安日記》是一本非常出名的愛情日記,風(fēng)靡海外20多年。1998年,當(dāng)此書在大陸出版的時候,大陸的讀者才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二三十處提到卞之琳以及他的愛情。
夏當(dāng)時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他愛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學(xué)生。但這位很有才華的家伙,一面對愛情,往往就顯得笨拙了。他自己內(nèi)心狂熱,只知深愛對方,卻拙于表示,結(jié)果對方卻渾然不知,倒把自己弄得苦惱不堪。卞也是這種類型。這也大概是夏之所以在日記里多次提到卞的原因吧!
但夏比卞要好些,至少他還敢寫到日記里,并且出版。卞則把這種愛藏了一生。甚至直到晚年,他都在極力掩飾。最好的明證,就是他的文和詩。
卞認(rèn)識張充和時,是1933年,其時他虛歲23。他是在秋天認(rèn)識來北大中文系念書的張充和的。之前,聞一多先生曾經(jīng)夸過卞之琳,說他是年輕人中少有的不寫請詩的。卞也很得意的表示,他不寫私生活。但張的出現(xiàn),確確實實改變了卞的創(chuàng)作。這一切,卞在他的《〈雕蟲紀(jì)歷〉自序》中有所述及:
“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jié)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于 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 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fā)現(xiàn)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 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fā),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 。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yù)感到無望,預(yù)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jié)果。仿佛作為雪泥鴻爪,留個紀(jì)念,就寫了《無題》等這種詩。”
但也確實如他所說,是他私下里做好夢,因此,對于自己的愛,總是表現(xiàn)的很隱蔽,這也就使得被愛者可能難以覺察。
比如他寫《無題四》,把感情表達(dá)的如黃河般九曲十八彎。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愛就是愛,給誰就給誰,卞偏不,他就是這樣,因為愛,看到她胸前的飾品,而古古怪怪地想去研究交通史!如此大繞彎子,把很多讀者也給繞糊涂。也就難怪后來很多讀者難以理解他在1933之后一段時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詩風(fēng)的復(fù)雜和細(xì)密繁復(fù)。
而這種寫法,在他的名作《魚化石》中表現(xiàn)到極致(《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yuǎn)了乃有了魚化石。
四句極力跳躍,意象獨特,引人深思。
據(jù)《魚化石后記》的解釋,第一行化用了保爾·艾呂亞(P.Eluard)的兩行句子:“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狀,/她有我的眸子的顏色。”并與司馬遷的“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相通 ;第二行蘊含的情景,從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紋溶溶,花紋溶溶,令人想起保爾·瓦雷里的 《浴》;第三行“鏡子”的意象,仿佛與馬拉美《冬天的顫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鏡子” 互相投射,馬拉美描述說,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圍著鍍過金的岸;里頭映著什么 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個女人在這一片水里洗過她美的罪孽了;也許我還可以看見一 個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會兒。”而最后,魚化成石的時候,魚非原來的魚,石也非原 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也是“葡萄蘋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可是詩人又問 :“詩中的‘你’就代表石嗎?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還有什么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這樣也夠了。”
真的不想了嗎?不然。卞其實日思夜想張充和,但他的這種表達(dá)方式,使得他難以開啟張的心。后來,張在一個美國青年熱情的追逐下,被打動了心,嫁到美國去了。卞之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不明確表達(dá),仍然用他特有的含蓄掩飾自己。但他之在乎張充和,從他直到1955年,45歲才結(jié)婚可見一斑。
其后,張似乎在卞的生命里消失了,卞再也沒有提起過張。但曾經(jīng)深愛過,畢竟抹不去。那種愛和懷念,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表現(xiàn)出來。比如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選集》叢書的《卞之琳》卷上,卷首有一張卞之琳與張充和同游蘇州天平山的照片。以卞之細(xì)密個性,這肯定不是偶然。
2000年2月2日,卞先生駕鶴西去了。60年的滄桑情史,似乎該劃上句號了。
但就在卞被送到八寶山的次日,卞的女兒青喬驅(qū)車,前往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將他1937年8月于雁蕩山大悲閣為張充和手抄的一卷《裝飾集》以及一冊《音塵集》捐贈給了館方。
卞之琳,便是如此一個癡情人,也是如此一個含蓄的人。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他的癡情和含蓄都不曾更改!
也許,真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卞對張60年的愛——那一種雅致的痛,一世一生!
2002、06、13中午 鄭州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