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車窗外的夕陽,掛在亭角,闊得慷慨,揮金如雨,像攤開一幅金箔畫,仿佛范寬的山水。我無緣看到范寬的真跡,畫冊倒見過不少。天津博物館有一幅他的《雪景寒林圖》,時間隔得太久,忘了那一次北上有沒有遇見。
范寬的作品,從復(fù)印件上看,畫面中有一份富貴與尊嚴(yán)的金黃。金黃是格。尤其是開國之君。宋人摹本唐太宗畫像,黃袍玉帶,堂堂地立著,俊逸之外,英氣逼人?,F(xiàn)代影視,奶油小生黑面老生身穿黃袍,感覺只是滑稽。這個時代演員的作用都是娛樂,卓越的演員能娛樂別人,拙劣的演員自娛自樂。寫作剛好相反,好作家都懂得自娛自樂,娛樂出大境界。在我看來,文學(xué)首先是自娛自樂。
文以載道,不如文以載稻,稻米的稻,著書只為稻粱謀。
河水被染過色了,泛黃,流動的黃,晃得人恍惚。一抹陽光從刺槐的樹葉隙縫里射過來,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淬火之劍。頂端的方天畫戟遙遙而立,在夕陽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蛘哌@么說,夕陽將古老的亭塔鍍上了一層金黃色,讓人覺得迷幻而輝煌。一只小花貓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狗尾草勾勒在發(fā)黃的紙冊,做著一天里最后的眺望。
說到了亭。亭在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有幸。亭這個字,形狀好,如果寫成金文大篆,視覺上差不多就紙上的亭了。亭這個字,聲音也好,亭亭玉立的氣息,念出來,有初夏荷花旁綠衣小女子的味道。哪怕是再老的亭,入眼也是少女。
有一年清早,我從老家的惜字亭邊經(jīng)過,晨光淡黃,淡黃中有嫩綠,舊亭子越發(fā)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懷古了。古也古得不遠(yuǎn),少年時光吧。
惜字亭的名字真好,有對文化的愛惜與敬意。古人讀書識字不易,他們認(rèn)為“文字乃圣人創(chuàng)造,人人皆當(dāng)敬惜。文人瀆污字紙,文曲星降罪,則進(jìn)學(xué)無門,考試不第;常人瀆污字紙,則瞽目變愚,撿拾者,功德無量,增福添壽?!彼^“敬字惜紙,功莫大焉”是也,這便有了焚燒字紙的惜字亭類建筑,它們成為儒家思想在平民生活中最淳厚親切的表現(xiàn)。
據(jù)說以往每年圣人節(jié)時總有人從惜字亭內(nèi)清出燃過的紙灰,送到長有梅花、蘭花、翠竹之地掩埋,鄉(xiāng)人敬惜字紙、重禮修文之心可見一斑。
亭,是建在心里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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