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霞《海棠花開》讀后
呂鴻鈞
（作者：山東理工大學(xué)副研究員，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
詩歌之江河，時而浪花滾滾，驚濤拍岸；時而水波平靜，風(fēng)正帆懸。但它從未斷流。一些人從搏擊中上岸，又有些人水擊三千。我常思索，在物質(zhì)主義時代，是誰仍在寫詩。如同快樂或憂傷的鳥兒，婉轉(zhuǎn)的啼鳴不是唱給別人聽，而是她不得不唱，因為這是她的本然。如今的詩人們只所以仍在寫詩，與物質(zhì)無關(guān)。人們的詩性訴求，無地域，無古今。詩在表達良知、感性、美與善，她依然處在一切藝術(shù)的頂端，卑微而高貴。她是原野中，那片樸實而絢麗的野花。
詩人泉霞，已出版厚重的詩集《雪的深處》?！逗Ｌ幕ㄩ_》這本詩集，基本都是新作，一百二十首詩，訴說了她的人生四季。敏感于春花秋月，摯情于親友故朋，思索于玄道大義。感受到她的希冀與期待，憧憬與無奈，脆弱與堅忍，她的詩不是優(yōu)游尊處的自怨自艾，不是雅玩文字的炫耀作秀。詩中聞到了她急促的呼吸，聽到她如鼓的心跳，看到了她滴在一片片綠葉上的碧血，她是用淚水和血寫詩的歌者。
如上所言，她的第一個特質(zhì)，就是澎湃激蕩的詩情，芬芳四溢，不加掩飾。如寫春的來臨:“迎春花知道我的到來/一朵兩朵/加上我變成三朵//冰姑娘知道我的到來/她喘息著正在解開衣襟//桃花知道我的到來/我看到她激動的胸脯在跳躍”（《她喘息著正在解開衣襟》 ）。如《懷上了春風(fēng)的兒子》:“多想跟春風(fēng)一起私奔/懷上春風(fēng)的兒子/眼看你向我樸來/我顫栗著/靜靜地把眼一閉”。我以為，極少有人能坦露心胸，將春的感覺寫的如此大膽潑辣，撞擊心靈。她敢于這樣寫，首先是源于心地的潔凈，源于質(zhì)地透明的真愛，源于對詩歌藝術(shù)精到的把握能力，源于對自己和讀者的信任。再如，她用之于出名的壓卷之作《海棠花開》，對在春天燦放的海棠花，寄予了化身般的人格化寓言：“一樹海棠花開/一樹情節(jié)瘋長/難道這就是千世輪回……”“陽光下/與你牽手在彩云之上/踩下疊疊花痕/追逐血色年華”“與你攜手在海棠樹下/你成了我夢里相依的夫君/我成了你夕陽中的新娘”。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欲望，這是本性?？梢约脑⑷?，也可以寄寓自然，所謂大愛無疆，亦或如此。把愛寫的銘心刻骨，寫的不同凡響，需要詩人內(nèi)心的窮追不舍，而又必須找到一個可以附身的形象。泉霞把美好的渴望給了風(fēng)，一樹葉子和花，一片雪花和地下正在蘇醒的一粒種子。蕩擊心靈的詩篇還有《相遇太美》、《火熱的愛》、《雨水》、《一顆屬于我的種子》、《悲壯的竹，燦爛的竹》等。濃烈的激情成為泉霞詩歌的特色，她的率真、犀利、不忌，使她的詩如同雕花的利劍，具有強大的穿透力與感染力。
所有成功的詩人，都有對意象的偏執(zhí)。力避別人已熟用，讀者已熟知的固用意象，開掘出僅屬于自己的意象群，并以不同方式顯為特色。如陸游寫梅是出名的，有人計過為一百六十首。鄭板橋題畫詠竹的詩也有數(shù)十首。當(dāng)代詩人海子詩中的太陽、麥地等等。這是因為詩人個人品質(zhì)中不同于他人的思維與感受，有個人偏愛，也有對“陌生化”藝術(shù)追求的理由。泉霞似對海棠花情有獨鐘。海棠花是具有中國符號的美麗花卉。詩歌中最早見之《詩經(jīng)》，爾后司馬相如《上林賦》有絢麗的描寫。蘇軾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寫的正是海棠花。海棠花又稱斷腸花，是“苦戀”的象征。其“初極紅如胭脂點點然，及開則漸成纈暈，至落則若宿妝殘粉矣”恰正如霞如雪的過程，她暗喻了美麗生命的短暫與扼腕之痛。詩人以一樹海棠的意象，抒發(fā)她那腔如“殷紅之血”的愛戀。詩人運用當(dāng)代詩歌的抒情方式，將古人含情脈脈之愛，演繹成縱情的生死之戀。這是對傳統(tǒng)意象、象征、比喻、暗喻的個性化深度開掘，由此賦予海棠花奔放熱烈的時代新形象。
同樣，詩人對“葉子”也給予了不同尋常的關(guān)注，如《一片葉子的夢想》、《一片葉的凋零》、《葉子》等。葉子成了她生命的化身，從等待到凋落，陽光下，風(fēng)雨中，追循一片葉子的生命過程，她用詩的想象，演繹了完整的人生。有渴望、幸福、孤獨、無助、憂郁、快樂，乃至被傷害被遺棄。冥冥中，她賦予了葉子人格化的特征。它的弱小、強大、脆弱、無奈。從葉子意象的寄喻中，讀出她極富女性化的抒情方式。詩人還塑造了雪的意象世界。從《雪的種子》，到《等待一場雪》，再到《午夜飄雪》等。在她筆下，雪是夢境和釋放，是圣潔和希望，是心靈凈化升華的過程。一場浩茫的心事，只能化解在一場雪中。所有的憤懣，內(nèi)心的掙扎，在雪花飄落的時刻，變成了寧靜。借助雪，她修復(fù)了內(nèi)心的傷痕，一切又變得美好，甚至人心的阻隔也消融了，“其實，我與你/只隔一片雪的距離”，《為你獨依》中多美的詩句。詩人暢游在真實而又幻化的世界里，她的意象群形成了她的一幀幀風(fēng)景，她把詩歌帶進了詩意的自然。
詩人直面人生溫情蒼涼的那些詩，有著極為動人的色彩與力量。如期盼一個人的歸來:“風(fēng)兒告訴我，你要來了/青色的柿子就要從葉縫里探出頭來/我長成一棵火炬樹等待你的出現(xiàn)//火炬燃燒在頭頂/神奇的紅光令我忘記了生死/我一直在燃燒/你不來，我不敢燃盡”。寫的字字如血，感人至深?！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詩人有好幾篇詩，是懷念早逝父親的。寫的情真意切，有揪心之痛，如《一方流連》。詩的前序，兩行字，就讓人掉淚：“2014年7月2日，大雨。返回濟南途中，路過故鄉(xiāng)，不由自主的調(diào)轉(zhuǎn)方向，將車開進彭陽，透過雨簾望著田野里的禾苗，思念故去的父親，禁不住潸然淚下………”。詩中,“禾苗們晝夜拔節(jié)/聲聲驚醒了父親/他扛著鋤頭/奔跑在拔節(jié)的禾苗間/他要把黃澄澄的玉米穗/掛滿母親的房梁”。詩人看到了活著的父親在田間勞作，為了一年的收成而奔跑。父親形象如山，堅忍困頓，都深藏于心。文學(xué)中的父親似乎沒有像母親那么多的頌歌。而沉重的追念，往往會在父親離世之后。如果父親是山，母親是海，山與海，在人生中其實都是不能或缺的。追憶的重量，也往往如山，是永遠(yuǎn)壓在心頭的。我愿詩人化解為長遠(yuǎn)的成長與自守的幸福，這應(yīng)是最好的回報了。其他幾首緬懷父親的詩，也寫得同樣好，同樣沖擊情感的堤岸。
親情、愛情、友情，使我們在人世間的日子，有了心靈富足與依賴的支撐。
泉霞不僅是位情感豐富，真摯熱烈的歌手，感性的背后，有更深層的對于社會，自然、人生的哲學(xué)思考。如她以童話筆法寫的《活法》，候鳥大雁南飛，是壯行；灰喜鵲是留鳥，在享受“一樹的清凈”。松鼠的茫然，是如何獲得過冬的堅果；魚兒則悠游自得，不慌不忙，“四只貓湊在一起/交流/穿越寒冬計劃/眸子金黃/含滿春光”。這首小詩如五幀特別精致的小品畫，五種動物，雅致雋永，以看似平淡的生活姿態(tài)，提示人們對生活方式的選擇?；罘ㄊ敲\，也是選擇。中國哲學(xué)的兩大流派，儒家入仕，道家出世，如陰陽兩極，為中國知識分子提供了兩種基本活法的選擇。但詩人理性的哲學(xué)分辨，只畫幾幅小畫，使你如飲一杯清茶，就有所思，有所悟了。這是小詩別裁，韻味悠長。詩人以穿越時間的目光，寫下令人特別傷感的《百年之后》。“百年之后，誰能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們的靈魂是否能坐下來，好奇地/翻閱這些陳舊不堪的詩箋/誰能記得前塵往事/誰還知道從生命的土壤里開出鮮艷的花朵/誰能理解曾經(jīng)的淚水與微笑，歡樂和痛苦/靜寂的夜會不會為我們打開一扇記憶/它那些日子的一點一滴還掛在云端或松枝”。它使我想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詩句：“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每個人都會成為永遠(yuǎn)的逝者，我們只能活在當(dāng)下，選擇一種自己的人生，告慰自己，還有那些一直在溫暖我們，關(guān)注我們的人。無法想象我們已化為泥土后的世界。詩人能夠留下的，就是還殘留著詩人體溫的那些美麗的詩篇。這已是夠了，如同法國偉大作家司湯達的墓志銘：“活過、愛過、寫過”。詩人將生命的終極歸宿，寫的如此凄美坦然，顯示了詩人思考的深度和精妙的詩藝。
泉霞的詩，具有當(dāng)代女性詩人的大膽追求，熱烈奔放而亦不失婉約奇麗，意象絢爛而又縝密，她以詩歌構(gòu)建了自己華美又意境幽遠(yuǎn)的精神家園。優(yōu)秀的詩歌，屬于所有讀者。優(yōu)秀的詩人屬于所有的時代。我這樣認(rèn)為。
二零一五年深冬
寫于逸云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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