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
　　無心插柳柳成蔭。電影《星際穿越》的熱映，連帶掀起了對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DylanThomas）的詩歌《不要溫和地走進(jìn)那個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的熱議，甚至激起了一股不小的競相翻譯此詩的熱潮。作為一個新詩研究者，我自然聯(lián)想到與新詩相關(guān)的一些問題。
　　看了電影里以及網(wǎng)上幾首不同版本的翻譯詩，除了高曉松那首略帶古詩詞風(fēng)格的譯詩之外，其他幾首盡管遣詞造句及風(fēng)格略有不同，但是都大體遵循著原詩的詞義、句法，是一種“達(dá)”的翻譯樣態(tài)。所以，這些翻譯詩版本給我的一個強(qiáng)烈的直覺：這首英國人創(chuàng)作的詩簡直就是一首精彩的白話新詩。那不就是我們期盼的新詩嗎？
　　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蓋當(dāng)初梁實秋就說過：“新詩，實際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新詩與中國傳統(tǒng)的舊詩之不同處，不僅在文字方面，詩的藝術(shù)整個的變了”，所以，新詩的“新穎，在中國文學(xué)里新穎；這樣的詩若譯成外國文便不新穎了?！保ā缎略姷母裾{(diào)及其他》）這說明，新詩，與外國詩(主要是西洋詩）有著某種“血緣”關(guān)系。
　　高曉松的這種翻譯法對英文和舊詩文字二者的功力要求較高，但是相比于其他相對“直譯”的樣態(tài)譯詩離原詩的句讀也稍遠(yuǎn)。倘若用舊詩體翻譯，更會面目全非。聞一多說：“中國的文字尤其中國詩的文字是一種緊湊非?！o湊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種句子連個形容詞動詞都沒有了；……這種詩意的美，完全靠‘句法’表現(xiàn)出來的?！彼€舉了一個翻譯的例子：“‘峨眉山月半輪秋’（Theautumn moon is half round above Omei Mountain聞一多依據(jù)小畑薰良譯本），把那兩個the一個is一個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詩了。（此處‘兩個the’似乎與引詩不同。）”所以，“我講到了用自由體譯樂府歌行最能得到滿意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論是看了好幾種用自由體的英譯本得來的?！驗樽杂审w和長短句的樂府歌行，在體裁上相差不遠(yuǎn)；所以在求文字的達(dá)意之外，譯者還有余力可以進(jìn)一步去求音節(jié)的仿佛?！保ā队⒆g李太白的詩》）因此像唐詩這樣的傳統(tǒng)詩歌樣態(tài)是很難翻譯成英文的，反之亦然。這里的文字、句法肌理，馮文炳一句話講到了點子上:“西洋詩里的文字同散文里的文字是一個文法，故我說中國舊詩里的文字是詩的文字?！保ā缎略姂?yīng)該是自由詩》）同理，新詩里的文字同現(xiàn)代散文里的文字也是一個文法。翻開胡適的《嘗試集》，前期詩歌還不脫詩詞腔，而后期詩歌在形式上幾乎脫胎換骨，他在《談新詩》里就點出了以上所述之理。故我們會覺得電影里用到的這位英國詩人的詩就是一首精彩的中國新詩，倘若隱去作者的話。
　　新詩運動，一方面作為白話文運動的一個旁支，另一方面又直接受到西洋詩的影響，前者的因素使新詩擺脫了舊詩文字的文法體系，而取白話文（散文）的文法，而西洋詩那種詩文文法一致的現(xiàn)成樣本正好作為新詩借鑒的鮮活材料。新詩最初之所以稱作“白話詩”，確實說到了要害處。西洋詩對新詩的影響，各種流派方法的引進(jìn)還在其次，主要還在這個“言文一致”的“文法”上。有了這個參照系，新詩才擺脫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種“詩的文字”和“句法”的營造結(jié)構(gòu)方式和韻律系統(tǒng)。是好是壞另當(dāng)別論。
　　舊詩文字一音一義，以及如上所說的舊詩“句法”特點，最大限度地發(fā)揚了中文字在形音義方面的聯(lián)想功能，也為以平仄為基礎(chǔ)的韻律奠定了基礎(chǔ)。新詩文字如胡適所言，一義多音（字）的趨勢明顯，且文法與散文同，以平仄為基礎(chǔ)的韻律和音義對稱功能消退。現(xiàn)在批評新詩的人，常拿舊詩的這一優(yōu)勢非難之，其實是欠公平的。當(dāng)然這跟當(dāng)年新詩運動的倡導(dǎo)者對舊詩的同樣不公平是分不開的。其實，新詩與舊詩基于如上所說的不同的“文法”系統(tǒng)，兩者在形式上完全是兩個品種，距離比唐詩之與宋詞還大。章太炎當(dāng)年嘲諷新詩說：詩“以有韻無韻為界”，“詩本舊名，當(dāng)用舊式。若改作新式，自可別造新名。如日本有和歌、俳句二體。和歌者，彼土之詩也。俳句者，彼土之燕語也”。（《答曹聚仁論白話詩》）語辭雖尖刻，卻也不無道理。
　　新詩就沒有它自己的長處與優(yōu)勢了嗎？狄蘭·托馬斯的這首詩是一面鏡子。
　　新詩丟失了（或者部分丟失了）舊詩收斂凝聚情感的文字與句法的緊湊性與聯(lián)想性功能，卻放開了張揚情感的“大敘事”閘門。狄蘭·托馬斯這首詩，從詩人面對彌留之際的父親這個情景原點出發(fā)，把父親一生的光輝與缺憾，把詩人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對人與自然、有限與永恒等等命題的思考，以高度融化而成的情感能量頃刻爆發(fā)出來。而意趣、內(nèi)在概念的演繹上，則層層推進(jìn)，情緒流如滔滔江河，推波助瀾，逐浪前進(jìn)?！缎请H穿越》導(dǎo)演的慧眼，將詩歌置于更恢宏的情景時空，又使得詩歌與電影交相輝映，相得益彰。這種詩歌樣態(tài)所產(chǎn)生的震撼效果，是緊湊內(nèi)斂的傳統(tǒng)詩歌主流所鮮見的。
　　當(dāng)然，從文字、文法和形式上脫離了舊詩系統(tǒng)的新詩，仍然有一個向舊詩學(xué)習(xí)的課題，一種反映在緊湊含蓄背后的思維方式。因為中文詩畢竟不是西洋詩。事實上，再怎樣“直譯”這首詩，隱藏在文字與意象背后的更深廣的文化與思維元素我們?nèi)匀话盐詹煌?。例如，對“goodnight”的譯法就看到“良夜”、“良宵”、“長夜”和“黑夜”多種。電影用的是“良夜”，似乎更“直譯”一些；其他幾種都是摻和了譯者主體情緒和主觀解讀的“意譯”。原文一旦譯成中文，會產(chǎn)生依附于文字上的中國文化語境中的集體認(rèn)同和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是否符合原文意思呢？另外，“goodnight”是否具有某種文化符號的象征意義？我手頭有一本黃杲炘翻譯的英漢對照本《英國抒情詩100首》，其中有一首皮科克的《悼愛女》，現(xiàn)錄一節(jié)：“長夜接替你短暫的白天，/啊，凋萎了的花朵！難道，/我們對你的焦慮和關(guān)切/能被灰墓和草地埋掉？”（Longnight succeeds thy little day/O,blighted blossom!can it be/Thatthis gray stone and grassy clay/Haveclosed our anxious care of thee?）看來“長夜”算是有對應(yīng)的相似意蘊的用法。我請在美國讀書的兒子幫忙查詢一下“goodnight”，比如有沒有可能某首古詩用了這個詞而成為一種經(jīng)典的文化特指？沒有結(jié)果。電影里布蘭德教授在和墨菲對話中說：“我不害怕死亡，我是一個老物理學(xué)家，我害怕的是時間！”這句內(nèi)涵深邃的言語或許能夠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goodnight”的底蘊。
　　無論如何，由一部電影而引出對一首詩歌乃至新詩的興趣總是幸事。在新詩史上，由一首外國詩的翻譯引起對新詩的思考與探討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上世紀(jì)20年代，周作人因覺得當(dāng)時草創(chuàng)期的新詩缺少精煉與含蓄等質(zhì)素，親自翻譯并介紹了不少日本俳句以作新詩的參考。俳句受限于十七音，觀念又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相通，因此同樣具有緊湊、含蓄，意境高遠(yuǎn)的特點。其中有一首芭蕉的俳句：“古池や蛙とごこむ水の聲”。字面意思是：“古池、蛙、躍入水內(nèi)、聲音?！敝茏魅藢⑵浞g成“古池——是青蛙躍入的聲音?！焙髞碛辛鹤卺返仍娙思娂娂尤肓朔g的嘗試。梁宗岱的翻譯版本是：“古池呀——青蛙跳進(jìn)去的水聲。”梁宗岱雖是精通西文的新詩大家，但是他也承認(rèn)還是周作人的翻譯堪稱佳作。確實，梁宗岱的翻譯過于遷就散文句法而丟失了韻味，而周作人的翻譯，尤其一個“是”，把“古池”、“聲音”在“感覺的交錯”（通感）手法的作用下，將圍繞古池的物象融在一個混化無跡的情景之中，意境更清幽、朦朧，句法緊湊而又不失散文的自然流暢。這次圍繞俳句翻譯的詩壇佳話，對新詩創(chuàng)作起到了促進(jìn)作用。也希望《星際穿越》能帶來如此影響與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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