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新出版的《黑格爾傳記》一書中,作者克勞斯·費維克(Klaus Vieweg)寫道,“在耶拿,黑格爾成為黑格爾”。30出頭的黑格爾在耶拿大學度過了短暫的六年,卻完成了向一位獨立哲學家的轉(zhuǎn)變。長久以來,學界對黑格爾哲學的研究興趣經(jīng)久未衰,相比之下,耶拿時期卻未得到足夠的關(guān)注,盡管以狄爾泰、盧卡奇為代表的思想家們在20世紀初率先開啟了青年黑格爾的研究。作為世界思想史、哲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者,黑格爾在耶拿的故事并不是秘密。前人對于他手稿、講稿、殘篇的整理、歸納已頗有成果——耶拿時期黑格爾的思想體系尚未成熟,但作為一種原初語境,卻讓我們看到了一位思想家的成長。
耶拿時期的黑格爾,套用當代語言,還是一名“青椒”,在大學初為講師,承受著生活、經(jīng)濟、科研壓力,甚至還有戰(zhàn)爭威脅。在近200年后另一位“青椒”來講述耶拿時期的黑格爾或許更能感同身受。5月12日晚,華東師范大學百場學術(shù)講座,邀請德國耶拿大學哲學博士、浙江大學哲學學院特聘副研究員朱渝陽線上講授“黑格爾在耶拿——基于手稿、講稿及殘篇的思想史考察”,呈現(xiàn)了黑格爾如何對各方面研究成果進行批評性反思和融合,并逐步構(gòu)建自己獨立的哲學體系。
5月12日,浙江大學朱渝陽應(yīng)邀在華東師大百場學術(shù)講座中主講《黑格爾在耶拿》,此為主講截屏
初進耶拿:謝林的“小跟班”
稍對西方哲學史有所了解的人避不開謝林與黑格爾之間的學術(shù)爭論和糾葛。但至少到1803年,兩人還是以朋友相稱,友好往來。朱渝陽從圖賓根神學院講起,黑格爾、謝林與荷爾德林在這里相識相交,并被譽為“圖賓根三伙伴”。他們盛贊法國大革命,一起植樹慶祝,把酒歡慶。黑格爾1793年畢業(yè),先后在伯爾尼和法蘭克福擔任家庭教授謀生。謝林雖晚兩年畢業(yè),但很快就躋身哲學家的行列。
在耶拿哲學系,存放著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的座雕
謝林當時與當時家喻戶曉的哲學大牛費希特保持著書信往來,1794年費希特擔任耶拿大學教授,講授知識學,并將講稿寄給了謝林,謝林隨后發(fā)表了一系列例如《論自我作為哲學的本源》等闡釋費希特哲學的著作。1798年,年僅23歲的謝林因受到歌德青睞而成為了耶拿大學的(編外)教授。此時的黑格爾還在法蘭克福做著無聊的家庭教師。雖然他就宗教神學的主題寫下了一些表達其哲學思想的文章,但始終沒有能夠進入到哲學的世界中。
在受到謝林邀請,前往耶拿任職前,黑格爾曾這樣表達自己的學術(shù)抱負:“我不能滿足于從事人類低級需要的科學教育,我必須攀登科學的頂峰,我必須把青年時代的理想轉(zhuǎn)變?yōu)榉此嫉男问?,也就是化為一個體系。”
在耶拿哲學系外墻的一排排白磚上,刻著卓有成效的哲學家姓名
1801年1月,黑格爾來到耶拿。耶拿當時是普魯士的大學城,是許多先進知識分子的聚集地,他們在這里教授哲學、歷史和文學。這里也是文藝復(fù)興的中心,是閃爍著自由思想光輝的地方。與席勒、費希特、謝林、施萊格爾兄弟、諾瓦利斯等人相比,當時的黑格爾是一個無名之卒。他沒有為人所知的作品,也無人賞識,最好的標簽是“謝林的朋友”。萊茵霍爾德甚至戲稱黑格爾為謝林的“小跟班”(Schildknappe)。
初登哲學舞臺:評議哲學體系的差異
到耶拿半年之后,黑格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費希特和謝林哲學體系的差異》(以下簡稱《差異》)?!恫町悺芬晃牡某霭?,一方面標志著黑格爾從宗教神學框架向哲學話語體系的轉(zhuǎn)變;另一方面也標志著黑格爾通過參與當時最激烈的哲學討論而正式登上哲學舞臺。
1801年7月, 黑格爾的第一本著作《差異》 在耶拿完成
從《差異》一書的文本進行分析,朱渝陽認為,黑格爾通過將費希特哲學歸為“主觀的主體-客體”,謝林哲學歸為“客觀的主體-客體”,而首次以明晰的概念范疇厘清了這兩種哲學體系之間的根本差別,并指出后者之于前者的優(yōu)越之處。在此基礎(chǔ)上,黑格爾提出了以同一哲學為導(dǎo)向的體系構(gòu)想,這一構(gòu)想在很大程度成為后期成熟哲學思想的框架,但其不足之處也顯而易見:黑格爾還處于實體性形而上學階段,將作為“絕對”構(gòu)成部分的自然哲學與實踐哲學相互并列,未能充分解決客體與主體以及自然與理智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黑格爾在接下來的著作中,不斷完善優(yōu)化他的哲學體系方案。
走上講臺:正式步入學術(shù)生涯
當時的德國大學,未獲得教授職位的教師是沒有固定工資,收入來源全靠開課時學生所交的費用。1799年黑格爾因得到父親的一筆遺產(chǎn)才能在經(jīng)濟上支撐他在耶拿大學任職。1801年2月黑格爾通過授課論文資格答辯,獲得了授課資格。同年10月,黑格爾在耶拿首次開設(shè)的課程是《哲學導(dǎo)論》《邏輯學與形而上學》。報名上課的學生人數(shù)并不多。朱渝陽展示了黑格爾手稿中附錄十余位聽課學生名單。耶拿早期黑格爾的默默無聞從他寥寥無幾的學生數(shù)量中也能一窺究竟。
黑格爾在耶拿早期開課時選課學生名單,20多位,瑞士學生頗多
從邏輯學與形而上學的課表可以看出,當時黑格爾認為,邏輯學與形而上學要各自分開。邏輯學是關(guān)于思維形式和規(guī)律的學說,其任務(wù)是要揭示有限物的對立而過渡到形而上學,是形而上學的“導(dǎo)論”;形而上學是關(guān)于絕對物的思辨或理性認識,是真正的哲學。朱渝陽進一步提出,就邏輯學與形而上學兩者的關(guān)系而言,可以認為,黑格爾尚處于哲學探索的階段。
志同道合:與謝林創(chuàng)辦《哲學評論雜志》
耶拿前期,黑格爾與謝林關(guān)系緊密,志同道合。兩人不僅在1801年10月底11月合開了一門討論課,而且在1802年還共同創(chuàng)辦《哲學評論雜志》。兩人既是編輯也是唯一的作者,他們主張:“與非哲學的否定性特征相反,我們首先呈現(xiàn)的是哲學的范疇本質(zhì);然后盡可能多地顧及到哲學與一切文化的所有共同點?!覀円犻_眼睛看到,所有的科學通過哲學而真正重生。”
(圖:與謝林共同創(chuàng)辦的雜志)
朱渝陽認為,這一時期的黑格爾雖然依然受到謝林很大的影響,但也逐步發(fā)展出自己的哲學思想。例如,在《論自然法的科學處理方式,它在實踐哲學中的地位及其實證法科學的關(guān)系》(簡稱《自然法論文》)中,黑格爾首次提出了,“精神高于自然”。這與他在《差異》中將自然與理智相互并列的理論不同。
與此同時,一份被命名為《倫理體系》的手稿,是黑格爾哲學中最早具有體系化外觀的文本,在很多地方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后期法哲學原理。其中關(guān)于家庭、社會共同體及其民族國家的論述基本上奠定了法哲學的理論框架。
謝林離開:黑格爾哲學的契機
1803年,謝林離開了耶拿,《哲學評論雜志停辦》;同時,大批教授和學生紛紛離開。黑格爾的生活每下愈況,心生暗淡,對前途也更感渺茫。黑格爾在寫給謝林的信中這樣感慨道,“耶拿失去了所有的大思想家,耶拿也失去了作為哲學麥加城的崇高榮譽?!?。雖然黑格爾也試圖離開耶拿,尋找新的機會,他曾向海德堡等其他高校投簡歷,但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1803-1806年期間,黑格爾沒有再發(fā)表新的論文和著作。
*建構(gòu)哲學體系:三大體系草稿
1828年,黑格爾在柏林大學上課時,已是哲學大家了,也成為漫畫家主題
然而朱渝陽認為,謝林的離開卻使黑格爾獲得了一個契機——那就是擺脫謝林哲學的影響,從而發(fā)展出自己獨立哲學體系。1803年之后,黑格爾幾乎每年都有新的手稿面世。在此期間,黑格爾默默無聞,遠離時代的喧囂,致力于宏大哲學體系的建構(gòu),最終的成果就是后人整理出版的“三大體系草稿?!?/p>
在體系草稿一《思辨哲學體系:自然哲學與精神哲學的講稿殘篇》中,黑格爾專門處理從自然哲學向精神哲學的過渡問題,試圖解決從《差異》到《自然法論文》中遺留下來的問題。此時的黑格爾已經(jīng)把精神看作實體本身。
在體系草稿二《邏輯學、形而上學和自然哲學》,黑格爾首次提出了絕對精神,用以溝通邏輯學與形而上學。
經(jīng)后人整理后的黑格爾在耶拿大學的三部手稿
1805年之后,黑格爾將邏輯學與形而上學合二為一,轉(zhuǎn)化成了一種容納了形而上學的新型邏輯學:通過邏輯規(guī)定性的運動而達到對“絕對”的自我認識,這是辯證法思想的基本樣態(tài),也是后期《邏輯學》的初步表達。同時,在耶拿體系草稿三《自然哲學與精神哲學》中,黑格爾關(guān)于主觀精神、客觀精神和絕對精神的思想已初具框架,但具體術(shù)語還未出現(xiàn)。此時黑格爾也著手《精神現(xiàn)象學》的寫作。
*一步一個腳印的感染力
至此,黑格爾前《精神現(xiàn)象學》的學術(shù)歷程已完整展現(xiàn)出來。1806年10月,耶拿戰(zhàn)爭前夕,黑格爾完成了《精神現(xiàn)象學》的寫作。拿破侖的進入,耶拿的沒落,不堪的私生活,這些都迫使著黑格爾離開耶拿。在班貝格短暫地做書報編輯之后,黑格爾轉(zhuǎn)赴紐倫堡,擔任一所文科中學的校長。在此期間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邏輯學》。1816年,46歲的黑格爾被任命為海德堡大學的教授。1817年,《哲學科學全書綱要》問世。1818年,黑格爾被普魯士國王任命為柏林大學校長。1821年出版《法哲學原理》,1831年逝世。
朱渝陽介紹黑格爾生平 ,強調(diào)他的大器晚成
縱貫黑格爾一生,朱渝陽分享,作為哲學家的黑格爾不是天賦性選手,他沒有謝林的年少成名,也沒有費希特結(jié)識康德的機遇,但他總是在不斷努力,奮發(fā)圖強,一步一個腳印朝著作為體系的哲學大廈進軍。1801至1807是黑格爾一生中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時期,也是最艱難困苦的歲月。他郁郁不得志,同時還飽受著思想的煎熬和生活的拮據(jù)。但正是如此,黑格爾的思想歷經(jīng)變革洗禮,完成了向一個獨立哲學家的轉(zhuǎn)變。就好像每位年輕老師一樣,需要一個成長的空間。曾經(jīng)在耶拿大學留學的朱渝陽認為,這就是黑格爾耶拿哲學作為思想探索階段最富有感染力的一點。
1792年時,耶拿有哲學之都的美譽,被稱為“塞爾河畔的雅典”
講座中朱渝陽帶著聽眾穿梭于她學習過的耶拿大學、耶拿城街頭,她這樣富有情感地介紹:十九世紀的耶拿被譽為“塞爾河畔的雅典”。正如古典之都雅典,聚集了相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耳熟能詳?shù)拇蠹?,在耶拿也匯集了席勒、萊茵霍爾德、費希特、謝林、施萊格爾兄弟、諾瓦利斯等思想家。這里是哲學歷史的文藝復(fù)興中心,到處閃爍著自由思想的光輝。在耶拿一大批大師云集于此而星光璀璨,即使今天漫步在耶拿街頭,也能看到各式各樣的故居、雕像、銘牌。黑格爾撰寫《精神現(xiàn)象學》的小樓成了學子崇敬的地標建筑。
1806年拿破侖攻入耶拿,之后黑格爾也離開了。但是,他的《精神現(xiàn)象學》已經(jīng)在這里完成,作為一個體系哲學家的黑格爾為人所知。“在耶拿,黑格爾成為黑格爾?!?/p>
耶拿之戰(zhàn)中,黑格爾遇到拿破侖,稱其為“世界靈魂”
作者:童毅穎 李念
圖照:演講者PPT、現(xiàn)場截屏
編輯: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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