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三年的外行，唯獨寫詩不行，故曰寫詩不易，寫好更難。章學(xué)誠平夙屢稱不能詩，如《與孫淵如書》云：“鄙人不能詩，而生平有感觸，一寓于文。”如《又答朱少白書》云：“生平從不敢與人言詩、時文者，為此中甘苦未深，漆雕氏所謂于斯未能信耳?！比纭杜c胡雒君論文》云：“文人不能詩，而韻語不失體要，文能兼詩故也；詩人不能文，而散語或至蕪累，詩不能兼文故也?！痹姷哪甏?，以詩寫志，詩的國度，以詩敘事，喜也詩，愁也詩，抒懷是詩，應(yīng)酬也是詩。生活審美化，審美生活化，詩不止體現(xiàn)于生活日用，更體現(xiàn)于趣味與心靈，不能詩，就文人而言，注定是尷尬之事。寫詩則天賦為先，靈感為要，天賦面前，一切努力只當(dāng)搞笑。章學(xué)誠早年屢試不第，四十一歲時方中進士，蓋不屬天才型一類。史學(xué)、方志學(xué)是其一生成就所在，此學(xué)問在積累，在工夫，在記載精核，辨證明悉，在博物洽聞，通達古今，與寫詩不屬一路。雖非一路，也有關(guān)聯(lián)，余英時嘗感嘆郭沫若：“以新詩人一變而為甲骨文、金文的專家，大家都說他聰明絕頂。他的聰明自是不在話下，其實他以殷契周金治史正得力于他是詩人。”激昂澎湃、意氣風(fēng)發(fā)的浪漫情懷，與考證鉤沉、考古輯佚的求真精神，集于一人之身，總讓人不可理喻。治學(xué)面寬的特點，與之澈骨聰明的個人資質(zhì)有關(guān)，與之趨新多變的氣質(zhì)也有關(guān)。其既有文藝觀點，也有學(xué)術(shù)主張，既非純粹詩人，也非徹底學(xué)者。資質(zhì)平平者，篇篇可誦、字字珠璣或可，所謂絕圣棄知、五感通明，乃大詩先天攜帶，人人皆有天生的潛能，詩興的出廠設(shè)置，乃幸事一樁的高配。顧隨《駝庵詩話》中有“玄妙不可言傳。弦外余韻，先天也不成，后天也不成，乃無心也”句，就在強調(diào)詩的不可有意為之，而是產(chǎn)生于不知不覺的性靈。自己對自己的限制不解除，便難有活色生香的日子，難有詩的心智性靈。一手煙火，一手詩意，你若簡單澄澈，世界便難以復(fù)雜，此即虛幻詩界的現(xiàn)實世相。曹植“七步成詩”、寇準(zhǔn)“三步成詩”、史青“五步成詩”、拓跋勰“十步成詩”，皆快詩手?？煸娛志哂邢喈?dāng)?shù)谋硌菪裕牟患狱c，筆補造化，平仄不講究，對仗也隨意，健康比妖嬈更性感。當(dāng)然也有“兩句三年得”的慢詩手，慢詩手似筆會上不善即興表演的書畫家，但作品未必就不好。即便俊才云蒸、詩人輩出時代，天才詩人寥寥可數(shù)，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云：“斯文盛于漢魏之前，而衰于齊梁之后。杜老云：'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fēng)騷。’又云：'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意謂是耳?！薄氨R王”，即盧照鄰、王勃，“屈宋”，即屈原、宋玉，雖曰各有風(fēng)格，各有面貌，只是這幾位腰椎間盤格外突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不善作詩，并不妨礙嗜詩，錢穆《八十憶雙親》便說：“余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比宦暻椴⒚⒙暼珥U鞳、一聲落下、一聲又起地朗誦他人詩作，總有退而求其次的意味。古時書畫家人人皆可成律成韻，卻是傳世者不多，詬病者不少，即便如此，依舊我手書我詩，堅持自擬題畫詩。即便大詩人，未必篇篇精彩。尋章引句、信手拈來、力去陳言、偶出新境者，多少年一遇；意出塵外、奇生筆端、新詞雋話、妙有風(fēng)裁者，可遇不可求。但在不善詩的經(jīng)史家看來，天地江河，無日不變，辭章小道，雕蟲而已，不過文人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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