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討論一個人是不是告密者,那么首先,我們來看一下告密者的概念。告密是指向別人匯報他不知道的事情。襲人要是被定性為告密者,就是指控她向王夫人說了王夫人原本不知道的事情。
從明里來看,也就是從書中明確寫出來的內(nèi)容來看,襲人與王夫人的對話中牽扯到我們所指認的告密行為無非是寶玉挨打之后的那一次對話。
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后,王夫人叫襲人過去問情況。襲人向王夫人提了一些建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叫寶玉搬出大觀園。
當王夫人問起“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時,意思就是“我兒子和誰有什么曖昧不清的關系嗎?”,襲人反應是“太太別多心,并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p>
襲人明明知道寶黛愛情,不僅是平時的蛛絲馬跡,就在當天寶玉挨打以前,襲人正好聽到發(fā)癡的寶玉表白:“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把襲人嚇得魂飛魄散?;仡^想想,“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
但是面對王夫人的的發(fā)問,襲人沒有出賣寶黛已經(jīng)發(fā)生愛情的秘密,甚至沒有單獨提到寶玉和黛玉有發(fā)生愛情的可能。而且襲人沒有單獨提黛玉,她還帶上了寶釵,畢竟大觀園里又不是只有黛玉一個姐妹。
我們能把這種行為定性為告密嗎?王夫人本來就知道寶玉和黛玉關系很好,襲人又沒有把這種關系渲染成男女之事,哪里來的秘密呢?我們與其說這是告密還不如說是進讒言。
當然,這連進讒言都算不上,因為襲人是百分之百地為了寶玉好,和王夫人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如果從經(jīng)濟仕途的角度出發(fā),襲人這倒是正義而值得稱贊的行為。
襲人告的密也絕非是針對晴雯的,而是將自己積蓄已久的對寶玉的擔憂泄露給王夫人,這個“告密”是寶玉和姊妹們過度親密的日常,襲人說這些時并不認為自己是告密者,她自己改變不了寶玉,便希望借助更強大的力量讓寶玉走上她眼中的正軌。
可見襲人只是是在為寶玉的前途和名聲著想,她害怕寶玉真的做出一些“不才之事”,也害怕大觀園中無處不在的小人的嘴。她提寶玉要與寶釵、黛玉避嫌,保全王夫人母子的聲名體面,這才是身為大丫鬟的警覺和聰敏之處,也正中王夫人的心事,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寶玉擇一個良配才是王夫人后半生穩(wěn)定的依靠。
并且襲人心中也有她的小心思,她雖口中說著寶玉萬一被人指出不是,她自己粉身碎骨是小事,但其實她也怕自己擔不起責任,為了寶玉的過失賠上自己半生的幸福日子。
接下來王夫人答應了“我自然不辜負你”,許諾下文提拔襲人為屋里人。同時還有一句:“你今兒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卑褜氂裢懈督o襲人,當然也包括監(jiān)視寶玉和其他人的不軌之事。
所以呢,這句話又成為了廣大讀者指責襲人在接下來一定是經(jīng)常向王夫人打小報告以及說晴雯壞話的證據(jù)。
然而我們又發(fā)現(xiàn),七十四回, 在抄檢大觀園之前, 王夫人把晴雯叫來給訓斥了,竟然不知道“晴雯是誰?”
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中,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p>
在王善保家的對王夫人告發(fā)晴雯的時候,王夫人的第一反應是,她不知道晴雯是誰,只是根據(jù)王善保家的描述,回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見過的在怡紅院責罵小丫頭的人,因為長相與林妹妹相仿,且王夫人厭煩其為人輕浮,故留有印象。但到底晴雯是誰?王夫人并不知道,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后面還有這樣的情節(jié),王夫人問:“寶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的回答是:”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 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 王夫人便信以為真了。
如果說襲人有告密晴雯的行為,或者時不時在王夫人面前煽風點火,那王夫人至少應該很熟悉晴雯這個名字了吧?那么王夫人就不會相信晴雯的話,更不會說:“ 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 竟不勞你費心?!笨梢娗懊嫱醴蛉说脑挷贿^是虛張聲勢,沒什么實際的依據(jù),更不會是以前就聽襲人說過他的壞話。
試想如果襲人曾經(jīng)在王夫人面前說過任何對晴雯不利的話,她能不提到晴雯的名字么?所以,很明顯,襲人從來沒告過晴雯的狀,而且不僅沒告過晴雯,也沒告過其它人。
因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發(fā)放眾人時,她都說不出名字,都是根據(jù)只言片語,由在場的人指認出來,所以她是在發(fā)放之前,剛剛聽到告狀,并以此為據(jù),并不是專門沖具體的人來的。
其次,這兩年多時間,如果襲人是她的密探,在此其間不知有多少人會被一一發(fā)放,以王夫人的性格,絕對不會等到香囊事件之后才觸發(fā)。王夫人是個忍耐得住的人嗎?金釧是跟了王夫人十年的人,是享受一兩銀子待遇的大丫頭,也深得王夫人喜歡。
可是僅僅因為金釧在王夫人睡榻前和寶玉有幾句親昵之語,就立馬被趕了出去,以至于最終金釧因為羞慚投井自盡。況且寶玉才是去招惹人家的人,負主要責任,但王夫人不留絲毫情面,處理起來刻不容緩。由此看來,王夫人絕無可能在聽到關于寶玉的密報之后,始終隱忍不發(fā),最后才一次性清盤。
那襲人有沒有可能在王夫人在抄檢大觀園之際、剛剛察覺到之時,趁此機會跑到王夫人面前進讒言了呢?煽風點火促進王夫人的怒氣一舉“消滅”自己的敵對勢力?
那我們就來看看距離寶玉挨打之后襲人成為王夫人的心腹的這段對話距離抄檢大觀園過去了多久。
寶玉挨打(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是夏天,之后經(jīng)歷了海棠社、菊花詩(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秋天)、烤鹿肉、聯(lián)詠雪詩(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冬天)、除夕祭宗祠(春節(jié))、情辭試莽玉(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春天)、壽怡紅(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夏天)、二尤相繼死去(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黛玉重建桃花社(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春天)),最起碼也得是兩年過去了,而曹雪芹時間寫的本來就不是很明確,其實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應該還不止兩年。
王夫人在寶玉挨打之后的那段對話之時,就等于已經(jīng)把寶玉托給了襲人:“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保全自然是指杜絕寶玉和女孩子們的親密。襲人接受了這個“任務”之后,“總不與寶玉狎昵”,這是她的自身規(guī)范。
但襲人并沒有防嫌別人。襲人沒有杜絕寶玉跟別人的狎昵,她沒有阻止碧痕和寶玉洗澡、晴雯每天睡在寶玉外床等等行為,而且沒有報告王夫人,以至王夫人訓斥晴雯時還不了解內(nèi)情。
然而王夫人卻在抄檢大觀園幾天之內(nèi)了解了內(nèi)情,手握一張“通緝令”去大觀園問罪。如果在這幾天內(nèi)去告密的是襲人,王夫人想必會氣死吧?
大家設想一下王夫人的心情:襲人你當初答應我“保全”,這兩年多的時間內(nèi)一直領著姨娘的月例,卻把這些事情瞞得我密不透風;現(xiàn)在我自己已經(jīng)查到了,你才趕忙跑過來說?
那王夫人心中對襲人的好感豈不是蕩然無存甚至怒不可遏?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襲人這個名利兩不收的告密者做的也太失敗了吧?
況且在王夫人訓斥晴雯之后,晴雯之去已成定局,而芳官四兒對襲人的地位不足以構(gòu)成威脅(其實晴雯本來也無法對襲人構(gòu)成威脅)。為了排斥這些不足以成為對手的敵人,襲人冒著王失去夫人好感的危險去“告密”,襲人會做這樣得不償失的事嗎?
我們再從正面分析一下襲人,了解一下這個人的人物設定。襲人既然是一個小說人物,她的性情都是由作者賦予的。在作者的設定中,襲人的本性就不是個告密者,而是一個很能顧全大局的賢者人物。
在寶玉被打之后,王夫人問襲人是不是賈環(huán)告的狀,當時襲人已經(jīng)聽茗煙說金釧的事是賈環(huán)告訴老爺,才使老爺生氣的??墒且u人并沒有這么說,而是避開話鋒,只說寶玉的不是,避免王夫人與趙姨娘結(jié)怨,這是心胸寬大的作法。
那次寶玉錯把襲人當成黛玉深情表白,其實這件事情非常嚴重,如果聽到這番話的不是襲人而是別人,很可能馬上傳進王夫人的耳朵,寶黛也會立刻被分開,故事的發(fā)展也會全然不同了。但是襲人守住了這個美好卻危險的秘密。
書中類似的實例還有不少,足以證明在曹公的設定中,襲人絕不是一個為了巴結(jié)權貴就弄舌討好的告密者。
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俗話又說,寧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既然襲人屢屢被人懷疑為告密者,那可見她也不是清清白白。
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該嫌疑人的作案動機。如果告密這一行為能夠給襲人帶來益處或是能夠促成自己達到既定目標,她確實有“作案”的可能。
襲人的人生追求與奮斗目標大家都很清楚,無非就是成功上位成為寶玉的姨娘,得以“爭榮夸耀”。
書中第三十一回:“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肫鸫搜裕挥X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薄盃帢s夸耀之心”如此赤裸的形容幾乎使襲人成為書中功利目標最明確的女孩子。
襲人的賢良能干在賈府是得到公認的。
第三十九回:(李紈)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么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只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么周到了!”提起寶玉屋里最精干的丫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襲人。
特別是當王夫人把襲人的月錢提到了姨娘的等級之后,襲人在賈府中其實儼然已經(jīng)被視為姨娘的身份了。
第四十六回:鴛鴦、平兒、襲人說起各人的將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jīng)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為都有了結(jié)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jù)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可見在丫頭們的圈子里,襲人已經(jīng)是公認的準姨娘了。
第五十一回:襲人母親病重,襲人要回家。(王熙鳳)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
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敝苋鸺业拇饝チ?。此時,王熙鳳已經(jīng)把襲人的臉面和賈府的臉面等同起來,這分明就是姨娘的待遇。
第三十五回:“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絡”之后,王夫人派人給襲人送來兩碗菜。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笨梢妼氣O已經(jīng)知道了,這就等于賈府的小姐們都知道了。
她的這種姨娘的身份甚至已經(jīng)被未來最有可能成為正室的“情敵”認可。第三十一回:晴雯、寶玉、襲人三人的一頓吵鬧之后。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币幻嬲f,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边B黛玉都知道襲人和寶玉的特殊關系。
襲人這一目標已經(jīng)有了多層保障,簡直是一個注定要成功的目標,看來她已經(jīng)必要再冒險耍手段了,很明顯晴雯是毫無撼動襲人地位的實力的,更不要說芳官等人。
如果不是從維護人生目標的角度出發(fā),那是不是與晴雯之間關系不好,兩者存在的矛盾使得襲人產(chǎn)生了報復心理呢?
首先,襲人與晴雯肯定是有矛盾的。晴雯脾氣暴,不好惹,生氣的時候連寶玉都罵。她和襲人最激烈的爭執(zhí)發(fā)生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我們可以看到,晴雯伶牙俐齒、尖酸刻薄,甚至帶有一點羞辱,因為她講到了前一天寶玉踢襲人這件事,還說襲人連個姑娘都沒有掙上去,就敢說“我們”。
雖然襲人很忍讓,礙于她的面子以及寶玉的面子不便于發(fā)作,但是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絕對生氣了,并且惱火了。所以她想把晴雯趕出去是有理由的,晴雯和她發(fā)生過沖突,而且是晴雯不講道理。平時寶玉看起來很喜歡晴雯,這對于襲人來說是個威脅。這是事出有因。
但是當寶玉真要趕晴雯走時,是她去勸,勸不住時甚至下跪。試想如果這時襲人不說話,那么晴雯肯定要離開大觀園,并且與襲人毫無關系。
如果她只是虛情假意挽留一下以表示自己是個大度的人,那她只需要在一旁勸解兩句,因為這樣完全壓不住寶玉的火氣,不但顯示了自己的風度,還能把晴雯趕走。但她跪了,這時她跪下來,她這一跪才能觸動寶玉,只能說明襲人絕對沒有趕晴雯走的心思。
再說,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那天,回房和芳官吃了飯之后,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后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攜手歸來”的場景只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閨蜜之間的行為。如果襲人想要將晴雯置之死地,這樣手牽手未免太膈應自己了。
當時與王夫人的交流中,襲人只字不提和晴雯的矛盾,一來有失她身為寶玉房內(nèi)大丫鬟的身份,二來以襲人的資歷,晴雯和她斗嘴并不能給她帶來實質(zhì)性的傷害,她只把這些當做丫鬟間的常態(tài),其他丫鬟并不能撼動她的地位。說這些反而會顯得她斤斤計較、別有居心,反而招致王夫人的懷疑和反感。
既然晴雯和襲人是黛玉和寶釵的縮影,黛玉、寶釵都可以互剖金蘭語,襲人晴雯怎么就非要水火不容了呢?
所以襲人與晴雯的矛盾不到我們想象中置于死地的地步,相反的,關系還算不錯。襲人也不會在乎這些日常的小摩擦,這對她自己的地位沒有影響。
芳官和晴雯一同被趕出大觀園。如果晴雯是襲人陷害的,那么芳官的離開襲人必定也難辭其咎。
但是五十八回中婆子們來給寶玉送飯: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只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jīng)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咸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
一面說,一面忙端起輕輕用口吹。因見芳官在側(cè),便遞與芳官,笑道:“你也學著些伏侍,別一味呆憨呆睡??趧泡p著,別吹上唾沫星兒?!狈脊僖姥怨盗藥卓?,甚妥。
襲人主動提攜芳官在怡紅院的丫鬟們的地位,如果她果真不能容下晴雯,容不下芳官,那么又何必為自己增加新的競爭對手呢?
懷疑襲人者還掌握著一個非?!坝邪盐盏淖C據(jù)”,那就是寶玉在晴雯被攆出去之后對襲人的質(zhì)疑,以及襲人的沉默。
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nèi)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p>
難道寶玉也冤枉襲人么?是的,確實是寶玉搞錯了。雖然寶玉是個聰明通透的人,但是他無法真正了解人世的復雜,完全不了解大觀園里面的人事斗爭。
他能看出女兒和女人以及婆子性情氣質(zhì)的區(qū)別,但是僅此而已,他只關心怡紅院的眾人,以及大觀園中的姐姐妹妹,并且只關心她們的喜怒哀樂,風花雪月,對實質(zhì)性的問題他從不關心,甚至連怡紅院內(nèi)部的人事斗爭他也全然不知,所以當小紅告訴他不能進去給他倒茶,哪怕是自己眼見的事一點兒也不能做的時候,他只是傻傻地問她為什么,而小紅也只能回答這話我也難說。
難道要小紅跟寶玉解釋丫鬟們的地位爭奪戰(zhàn)么?所以寶玉連怡紅院里的情況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大觀園乃至賈府了。在這方面有很多事例,比如寶玉曾得罪李奶媽,襲人勸諫他其中利害。
既然寶玉并不知道賈府內(nèi)的糾紛,我們就不能把他的質(zhì)疑當做是權威,來確定襲人是告密者。
那么襲人為什么沉默不語呢?她面對在乎的人的質(zhì)疑沒有任何回應嗎?
首先,我們認為關于襲人不解釋這一點我們這些看官確實是過度解讀了。如果襲人是告密者,那她倒反而是真的有許多話要解釋吧,畢竟告密者都是準備好自己的一套說辭的。
再者,襲人了解寶玉,寶玉的性格是感性敏感型的,在他的氣頭上和他分辯并無益處,反而會激起寶玉的沖動和胡攪蠻纏。襲人作為一個成熟年長的姐姐型人物,聰明伶俐,深思篤行,絕對不會往槍口上撞的。
而且我們覺得襲人此刻的心情一定是很復雜的,她肯定會有一些寒心,畢竟自己全心全意對待的寶玉如此懷疑她,“我都是為了你好”后面常常帶著一句遺憾,就是“你為什么不理解我”。
可能還有一點疑惑和羞澀,畢竟自己才是那個和寶玉云雨的人,這樣的沉默帶有一絲嗔怪,可能心里還想說“寶玉啊,你心里難道不明白嗎?”
說實話,襲人解釋了,她緊接著就表示自己和麝月也不是完人,太太可能還會收拾她們。但許多讀者也同樣不聽襲人的解釋。那我們就來看看王夫人對襲人、麝月的態(tài)度: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趕走晴雯之后,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nèi)去了。因說:“這才干凈,省得旁人口舌?!币蛴址愿酪u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p>
如果襲人真的是告密者,以王夫人也不擅長掩飾,不說給襲人使個眼色,至少也不會牽連著責罵她。王夫人是真的對襲人麝月如此不客氣,可見她們并非消息源,也就像襲人說的,等王夫人忙完了別的事還要再收拾她們。
總之,完全不能靠這段對話定性襲人就是告密者。
雖然我們已經(jīng)給襲人洗清了嫌疑,但是案件本身卻還沒有解決。因為告密者是必然存在的。
依據(jù)就是王夫人親自前往怡紅院整頓丫鬟,她在罵四兒時,說了這樣一段話:“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芍牢疑碜与m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這里非常明顯,王夫人在怡紅院有眼線。這個眼線會向她報告丫鬟與寶玉的私話。
但是這個告密者和抄檢大觀園應該沒有什么必然關系。
抄檢大觀園已經(jīng)是必要,因為大觀園內(nèi)管理混亂、安保措施差勁已經(jīng)成為共識??谡f無憑,我們且從原書中找證據(jù)。
在第六十二回,寶玉、寶釵說起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里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p>
可見大觀園內(nèi)管理混亂至少已是寶釵、平兒等有理家之才的女兒們公認的了。第七十一回,賈母生日那天,尤氏被怠慢,由此引發(fā)王熙鳳(及其背后的王夫人)同邢夫人之間的矛盾。丫頭婆子的懶怠被提升到主子的層面,從而人盡皆知。
第七十三回,寶玉為了應付賈政檢查學業(yè),抓緊夜讀。晴雯為了幫助寶玉順利過關,便和怡紅院眾人一同放出寶玉被唬住了的謠言。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于是園內(nèi)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nèi)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边@下,賈府上層幾乎全部建立起大觀園安保很差的印象,整改勢在必行。
第七十三回,探春向賈母提起大觀園中的賭局。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蛸I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nèi)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系不小。這事豈可輕恕?!辟Z母已經(jīng)意識到大觀園非整頓不可。
再者,發(fā)放丫鬟也是眼前的務必之事了。
第七十二回,賈璉夫婦為賈府的拮據(jù)煩惱。(林之孝)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趕走一部分丫鬟在經(jīng)濟壓力下已經(jīng)箭在弦上了。
更何況,第七十三回,傻大姐撿到繡春囊,把賈府最忌諱的“風化”一事捅到表面。
還有更直接關鍵的一句話:第七十四回,王熙鳳面對大觀園的亂象提議“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后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
在這樣必然的趨勢之下,從某種程度來說,晴雯自己害了自己,那些嚼舌頭的小人不過趁著東風放了一把火罷了。
“攆人”,“趕出去”,幾乎是晴雯的口頭禪。她自恃自己是賈母給寶玉的,又受到寶玉的萬般寵愛,模樣長的又好,因此從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趕出去。這是她的單純和天真之處,她的這種心理就是她被逐的根源。因為不擔心自己的命運,不擔心自己會被逐,所以才敢動不動威脅別人要把別人趕出去。她口無遮攔的大聲斥責那些小丫鬟們,罵那些小丫鬟們。
試想,這些小丫鬟的父母們是哪一階層的人物?小丫鬟們回去能不跟她的家人講?晴雯罵小丫鬟從不避人,因此才會給王善保家之類看見,甚至偶爾去園子里的王夫人也能看見她在罵小丫頭。
我想,每一個母親都不會允許自己兒子身邊有這樣一個跋扈的人。如果不是王夫人親眼看見,看見之后心里有了對晴雯的第一印象,那么王善保家的之流的蠱惑也不見得會發(fā)生作用。可以說,晴雯被逐確實是她自己的個性造成的。
其次,知道丫頭和寶玉私房話的只有襲人一人嗎?讓我們再回到七十七回,襲人對寶玉說“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和丫頭們說話時,經(jīng)常有外人在眼前。
例如第五十八回 司內(nèi)廚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這一回中芳官的干娘也跑進來吹湯,被晴雯罵了一頓。七十七回中,王夫人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旁邊立馬有一個老嬤嬤答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
這些老媽子老嬤嬤平日里與漂亮丫頭們積怨已久,她們聽到了什么記在心里,悄悄向王夫人告狀是既有可能的。
就在晴雯被攆走的第七十七回中,寶玉有這樣一段論述:“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這一段似乎在暗示著,殺死晴雯這個“女兒”的兇手,很可能就是這些“女人”。
小丫鬟春燕說寶玉說過,沒出嫁的女兒是珍珠,出了嫁的女人都成了死魚眼珠。而在司棋被逐那回,寶玉親口表達了寶玉的情感世界里對已婚女人是持厭惡態(tài)度的。這些女人在賈府中占著很大的數(shù)量,她們在一起經(jīng)常說長道短。
鳳姐說過,“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
你且看王夫人發(fā)放時依據(jù)的罪名,都不是什么大事,且只有只言片語,內(nèi)容也很有限,很明顯,告狀的人并不是怡紅院里最內(nèi)層的人物,而是偶爾能聽到或聽說幾句話,又和晴雯,芳官,四兒這種聰明機靈,深得寶玉歡喜,但看不起粗俗的老婆子類型的靈秀女子不睦的下等仆婦。
這些人因為平時不能親近寶玉,又素日妒恨晴雯、芳官、四兒等,加上這些女孩子根本看不起這些老婆子,媳婦,對她們也不恭敬,所以心里早有怨恨,只是沒有機會發(fā)作而已?,F(xiàn)在就開始墻倒眾人推。
真正的告密者是在怡紅院甚至大觀園里和晴雯等人有宿怨的仆婦和婆子,類似王善保家的和墜兒她媽或者在王夫人發(fā)放現(xiàn)場指認四兒的人之流,這些人積年累月妒恨高高在上目無下塵的晴雯等人,恨她們素日大樣,或是因為一些事情結(jié)了仇,如晴雯發(fā)放墜兒就得罪了墜兒的娘,所以趁機把這些人告倒。
書中也有許多明顯的暗示,第六十二回: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tǒng),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梢娏种⒓业挠泄芾泶笥^園的職責。
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里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叫起來,怕以后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里沒有長輩。”怡紅院眾人言語之間并不避諱旁人,由此可見不一定是“內(nèi)鬼”向王夫人告密。
第六十三回: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游頑。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憑丫鬟們?nèi)シ蹋彝娙说挠晤B。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么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
這下“合園中人”都知道了“耶律雄奴”的典故,不難推測,怡紅院的其他雅謔也都為眾人所知。
因此,“合園中者”皆有成為告密者的可能。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說晴雯被逐致死事件,是她本人的個性導致的結(jié)果,也是賈府內(nèi)部小人物間種種矛盾導致的結(jié)果,晴雯是這些矛盾的犧牲品。至于具體的告密者似乎并不重要了。
如果非要找出這個告密者,我覺得只能是一些處在寶玉視線之外、處在讀者視線之外的小人物。
此案暫時不會告結(jié),猶待后人思考。我們目前只能為襲人擺脫嫌疑。作者顯然無意于讓讀者揪出真兇,更不會想讓我們把襲人定性為“告密者”。
編者按:
本文是紅樓夢課程的課堂討論作業(yè),其內(nèi)容及風格與之前大家看到的論證自己是曹雪芹、請大觀園里的人吃飯、幫寶玉、黛玉發(fā)朋友圈、給金陵十二釵配對等不同,其基本特點是:從八卦開始,以學術結(jié)束。
大家討論的問題看起來很八卦,比如林黛玉為何那么窮,賈寶玉的性取向、《紅樓夢》里的女孩子是大腳還是小腳等等,但實際上涉及的都是有關《紅樓夢》的重要問題,解決這些問題,對全面深入理解《紅樓夢》很有幫助,這也是很重要的學術訓練。
這篇文章討論的是襲人是否是個告密者,晴雯的死是否和她有關系。這涉及到如何認識襲人這一人物形象,并不是一個新問題,但要很好地解決,需要認真閱讀作品,找出證據(jù),并進行論證。
四位同學對作品讀得很細,論證也很充分,他們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很有說服力的。至于這些大學三年級同學的學術水準究竟如何,還要讀者諸君做出公正的評判。(本文作者署名按學號先后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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