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板塊：文學(xué)杰作
說完了小說的主角，咱們有必要來了解一下小說里的配角。
大觀園里這一眾主仆，可圈可點的配角很多，探春、湘云、妙玉的精彩不用多說，就連大觀園里的丫鬟們，無論是鴛鴦、晴雯、司棋，形象也都十分鮮明。
但這一講，我要重點說一說寶玉的大丫鬟襲人。
之所以要說她，是因為作為一個配角，作者在這個人物身上花的筆墨之多，塑造形象之立體豐滿，實在是太突出了。
但同時，在很多紅迷心中，襲人卻打著一個“告密者”的標簽。
襲人是如何出頭的?
說襲人，離不開拿怡紅院的另一位著名丫鬟晴雯做對照。
如果讀過《紅樓夢》，你一定知道襲人跟賈寶玉關(guān)系特殊。
但我要提醒你注意一個小細節(jié)，直到第78回，晴雯已經(jīng)被王夫人趕出了大觀園，賈母還親口說，她一直認為無論模樣、爽利、言談、針線，晴雯都是最好的，“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可見，賈母為寶玉物色的侍妾是晴雯，不是襲人。
老太太之所以這么想，其實完全符合古代大家族“賢妻美妾”的基本模式。理解了這一點，以此反觀襲人，你會發(fā)現(xiàn)她就像在進行一場人生冒險。
怡紅院的仆役們是個非常復(fù)雜的群體，寶玉房里十六七位豆蔻年華的姑娘在一處，用二等丫鬟小紅的話說，“都是伶牙利爪的”，誰都想出頭拔尖兒。
論相貌、言談、針線都比不上晴雯的襲人，要怎么才能在怡紅院出頭呢?
最重要的，當然是拿下怡紅院的主人寶玉。
本來，襲人的人事關(guān)系有點特殊，她最早是賈母的大丫鬟，賈母因為溺愛孫子，專門派來伺候?qū)氂竦模吭碌墓Y都是老太太這邊發(fā)。
因為這層關(guān)系，襲人的地位、收入確實在比怡紅院所有的丫鬟都高一大截兒。
但襲人一點兒也沒有因此得意忘形，反而有一點別人比不了的癡勁兒和軸勁兒，她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
落實到行動上，自然是對事竭力盡忠、對人隱忍大度。
襲人還有一個厲害之處，怡紅院只有她能降住寶玉。
因為她對寶玉的性格、心理、好惡，了如指掌，所以都能對癥下藥。
你能在小說里看到她察言觀色、相機而動、欲擒故縱、以退為進等等，來對付寶玉的種種荒謬怪癖。
有上級撐腰、有自己的苦干，還有不俗的業(yè)績，憑著這三點，襲人成了怡紅院最有實權(quán)的大丫鬟。
而且，注意一個很微妙的細節(jié)，整部《紅樓夢》，襲人是唯一跟寶玉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的。那是在第5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之后，賈寶玉跟襲人初試云雨情。
從此，在寶玉的心里，襲人的地位跟別的丫鬟更不一樣了。
襲人的人生規(guī)劃
但襲人的志向可不僅僅如此。
薛寶釵早就看出來了，襲人是個要強的、有自己的人生志向的女孩子。
可對于賈府這樣的貴族之家來說，一個大丫鬟的人生出路其實是非常有限的。
襲人的人生樣板無非是這么三種：
第一種是彩霞。
她是王夫人的左膀右臂，到年齡大了，按規(guī)矩要指配給家里的下人為妻，至于配給什么人，只能聽天由命。
第二種是平兒。
她作為鳳姐兒的陪嫁丫頭來到賈府，被賈璉收為通房大丫頭，也就是比姨奶奶低一級的妾。
第三種是鴛鴦。
這位賈母的大丫鬟，被賈赦看中，想要收為偏房，但是鴛鴦為了抗婚，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這三種樣板都不是襲人的最佳人生規(guī)劃，她要成為賈寶玉的正經(jīng)妾侍。而且這一點，早有打算。
元妃省親剛剛結(jié)束的那個元宵節(jié)，襲人的哥哥要為她贖身，她就跟家里人交了底：“權(quán)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
而且，平日老成持重的襲人，故意流露了幾分跟寶玉之間的親密，讓母親和哥哥看到。
從這兒我們就能看出來，襲人主意已定，而且完全沒給自己留退路。
但真正要實現(xiàn)人生規(guī)劃，光有寶玉的依戀是遠遠不夠的，唯一正當?shù)耐緩?，是獲得權(quán)利階層的認可。
權(quán)衡之下，襲人把功夫花在了王夫人身上。
襲人的驚魂72小時
襲人是如何過的王夫人這一關(guān)呢?
說來既有襲人預(yù)先的盤算，也有偶然的機緣突變，這個突變就是寶玉挨打。
這個突變，襲人簡直經(jīng)歷了驚魂72小時。事情要從賈政下死手毒打?qū)氂竦?3回往前倒帶。
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那天的傍晚，寶玉冒著大雨跑回怡紅院，因為久久沒人來開門，所以嗔怒，對著門就是一腳，沒料到開門的是襲人。
襲人肋下受傷，到半夜終于吐了血，于是，“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
這話什么意思?
其實，在過去，身為人妾，地位如何完全取決于是否能生下子女。
而年輕女孩兒吐血，按舊時的說法，會變成“廢人”，也就是喪失生育能力。
這對襲人的人生規(guī)劃來說，可是滅頂之災(zāi)，于是才有心灰一說。
緊接下來的兩天，命運一步不饒地逼著她往前走。
第二天，一大早，寶玉跟晴雯起了口角，襲人去勸架，卻被晴雯搶白說：“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
她和寶玉的隱私被揭破，此時的她沒有退路了，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再次日，五月初七，這是格外戲劇化的一天，變故接二連三，各種矛盾升級到白熱化。
中午，史湘云來到怡紅院，因為說了一句勸寶玉留心仕途經(jīng)濟，被寶玉直接下了逐客令。
本來已經(jīng)憂心重重的襲人，看到寶玉對仕途經(jīng)濟如此決絕，更加焦心;言語之間，寶玉提到黛玉就 “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
無巧不成書，這話正被剛到窗外的黛玉聽去了。
緊接著大概不到五分鐘，在怡紅院外面，寶玉終于對黛玉說出了滾燙的情話，可是陰錯陽差，黛玉沒聽見，一番話全落在了襲人耳朵里!
你看，不到48小時，襲人受傷吐血、隱私泄露、寶玉擺明了無心仕途，最讓襲人憂慮的是，寶玉和黛玉的之間的感情仿佛已成定局，這顯然對她都不是利好消息，襲人全方位無路可退。
就在此時，寶玉的危機來了，襲人的轉(zhuǎn)機也隨之而來。
兩個壞消息，幾乎同時到達賈政的耳朵。
一是王夫人的大丫頭金釧兒跳井，賈環(huán)在父親面前誣陷說是寶玉強奸。
二是忠順王府來人，追查王爺喜歡的小旦琪官的下落，又牽扯到了寶玉。
一件是人命關(guān)天，另一件事關(guān)賈家在朝廷的處境，賈政心里恨怒交加，幾乎沒把寶玉打死。
寶玉挨這頓打，王夫人心疼之余，內(nèi)心深受震動，她跟丈夫一樣，意識到這個兒子的危險性，此刻，她非常需要有個心腹人，替她看住兒子。
一個是從各方面已經(jīng)沒有退路的襲人，
一個是迫切要交托兒子的王夫人，終于要匯合了。
襲人的“告密”
于是就有了很多人眼中的所謂“告密”一節(jié)——寶玉挨打當晚，王夫人派人到怡紅院叫一個“跟寶玉的人”，襲人“想了一想”。
注意，這四個字可真是字字千斤重，包含了襲人三天來所有的心亂如麻，也包含了她橫下的一條心。
她親自去見了王夫人，一番大道理說得又懇切又有見識，不但向王夫人發(fā)出了預(yù)警信息，更貢獻了讓寶玉搬出大觀園的建議。王夫人完全折服了。
要說告密，襲人不是具體說了誰的壞話，而是背叛了大觀園。
經(jīng)此一役，襲人的主人，從賈母變成了王夫人，她的月錢，從一兩銀子變成二兩銀子。
數(shù)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意味著她開始跟趙姨娘、周姨娘這樣的正經(jīng)姨奶奶，享受同等待遇。
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半公開地成了寶玉的妾侍。
短短三天，在小說里占了三回的跨度。情節(jié)密度之大，人物心里邏輯、行為邏輯之嚴密，完全可以獨立出一部以襲人為主角的實驗小話劇。我相信，它的戲劇張力是非常強的。
也正因如此，襲人背上了一個告密者的名聲，不被很多紅迷喜歡。
但其實，作者是原諒襲人的。你看襲人的判詞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作者沒說襲人一句不好。
佛學(xué)里有句話：如如不動，了了分明。
作者出于對復(fù)雜人性的諒解，跳出了“人我是非”來看待所有人、諒解所有人，這正是《紅樓夢》的悲憫所在。
說到這里，襲人到底是不是一個告密者，還那么重要嗎?作者看見的，是一個為改變自己的生命處境而竭盡全力的女孩子。
小結(jié)
一部小說，能出來一個經(jīng)典文學(xué)形象就很了不起了，《紅樓夢》竟然貢獻了一系列的典型形象。
一個大觀園里的丫鬟，一個小小的配角，都賦予了這么密集的情節(jié)，這么幽微復(fù)雜的人性，真是讓人驚嘆。
思考題
你是怎么理解襲人這個角色的，歡迎在群里跟大家分享。
下一講，我們聊聊小說里的詩詞歌賦。
關(guān)鍵詞：紅樓夢講解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