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旭所處的時代,官家除信依儒學(xué)之外,還提倡道家學(xué)說。張旭品性的一任自然正可以說明其對于道家思想的浸淫與體現(xiàn),而其草書的放縱流變,一方面是其個性的展露,另一方面也是其對自然萬物之道的領(lǐng)悟與體驗。韓愈曾說:“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fēng)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睨。”[42]前一句講的是張旭作草的動因,后一句講的是其對自然的領(lǐng)悟。我們固然不可否認(rèn)作為書法自身的技法要素在張旭狂草中的基墊作用,但成就了張旭狂草的,更多的是其對于自然之常變的悟解,或者說是其對于技法的超越。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末所記“錐畫沙”以及后人對旭書的許多贊嘆,都說明了這一點。如唐蔡希綜《法書論》云:
意象之奇,不能不全其古制,就王之內(nèi)彌更減省,或有百字五十字,字所未形,雄逸氣象,是為天縱。又乘興之后,方肆其筆,或施于壁,或札于屏,則群象自形,有若飛動,議者以為張公亦小王之再出也。[43]& H2 a$ u# c2 J- h& U( l) Y 1 m- i( x/ ^4 e 《東坡題跋》云:
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為神逸。[44]$ x& _5 M0 a# W f& }* S “天縱”、“天放”,似非凡人手筆,皆言及其神彩之自然。又,宋董★《廣川書跋》云: % v( O9 J/ j9 E7 @! B5 ] 長史于書,天也,其假筆墨而有見者,是得其全而加之乎爾。豈知曲直法度而全規(guī)矩斫削間耶。觀其書者,如九方皋見馬,必得于若恤若失若亡其一,不可求于形似之間也?!炊鴥?nèi)觀,龍蛇大小,絡(luò)結(jié)胸中,暴暴乎乘云霧而迅起,盲風(fēng)異雨,驚雷激電,變怪雜出,氣蒸煙合,倏忽萬里,則放乎前者,皆書也。豈初有見于毫素者哉!彼其全于神者也,至于風(fēng)止云息,變怪隱藏,循視其初,更無徑轍,將一毫不得誤矣。是昔之昭然者已喪故耶![45], w1 n! Z3 _0 g% R: \ 董★進而將旭書視為“技進乎道”的典范:
百技原于道,自一心存者致于內(nèi),然后可以格物,則精復(fù)神化于爐錘間者,此進乎道也。世既以道與技分矣,則一涉技能械藝,便不復(fù)知其要妙藏乎至精,此豈托于事者游泳乎道之轍跡者耶?余謂張旭于書則進乎技者也,可以語此矣。[46] “技進乎道”,與后來的“無法而法”,均是指技法上升至無跡可尋、“游刃有余”的地步,從而得到了“自然”,是道家學(xué)說的一個重要原則。旭書常乘酒興而作,“忘乎所以”,故其書如得天意。項穆《書法雅言》謂:“其真書絕有繩墨,草字奇幻百出不逾規(guī)矩?!保?7]技進乎道并非說沒有了技法,而是法度處在變幻莫測之中。這一點,懷素似稍遜之。故項穆又言“懷素豈能及哉”。我們已將兩家作過對比,懷素之狂,時為法所囿,盡管他也能淋漓縱橫,但終不至旭書之天數(shù)也。/ O: x6 z' P) U, m4 e1 |4 A, w 懷素的這種境地,無疑是其俗心與身處凈地的矛盾心態(tài)的直接體現(xiàn)。一方面,他不忌酒肉,頗得禪意;另一方面,又常不自禁地流露出對規(guī)則的依循。懷素所處的時代,正是佛學(xué)禪化的時代。佛家以清靜為本,規(guī)則很重。禪家則將中國本土的道家與儒家(尤其是道家)文化融入佛學(xué),使之成為中國式的佛學(xué)。而道家崇尚自然無為,人的本性當(dāng)然屬于自然的一部分。故禪宗以體驗自性為目的,所謂“見性成佛”、“眾生皆有”、以“本覺”與真如佛性的融一為最高境界。正是這一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與“天人合一”的觀念相一致。$ h+ a+ ?( t- t; A6 h, s- \ 懷素“幼而事佛”(《自敘帖》),不可能即通禪意。而每一入寺的和尚有誰不受佛規(guī)的束縛?故懷素必然經(jīng)歷過受法的時期,而且這一過程可能在懷素心里記憶很深。但其本性“疏放,不拘細(xì)行”[48],這種“身”、“心”相異的矛盾,常使懷素內(nèi)心很痛苦。《食魚帖》記其在長沙食魚,在長安城中多食肉,“為常流所笑”,而有“深為不便”之感喟,以至“久病不能多書”,都說明了這一點。這種痛苦,使其一方面我行我素,一方面又常常反思自己,有所顧慮。《自敘帖》所表現(xiàn)出的縱橫之中的“恪守”,或也是這種心態(tài)的流露。所以懷素雖自謂“貧道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夏云因風(fēng)變化,乃無常勢,又無壁折之路,一一自然”[49],但相比于張旭,這種自然性及狂態(tài)多少打了點折扣。懷素后期草書的漸趨平淡(《小草千字文》等),與壯期 “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50]已完全不同,如果說復(fù)歸平淡是懷素草書藝術(shù)的升華,那么,其晚年審美趣味的改變,是否意味著對壯年狂態(tài)的反思與否定?# P/ ^. i% z* x Z5 K* t* n 狂草在空間上對草書的拓展使草書完全地離異了原本僅作為快寫的實用目的,雖然其書寫在一定程度上比原先的速度更快捷,但它在形式上的大起大落與纏連使其更多地具有了表現(xiàn)的因素。也因其纏連,書法這一視覺平面的藝術(shù)才更多地具有了與音樂相類似的時間特征。這一點,是其它書體所不可比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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