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
有一陣子,啥東西好吃,我喜歡說,吃到牙縫里,剔出來都是香的。聞者常常笑說,惡心。這話是應伯爵說的,西門慶給了兩條糟鰣魚,他說:“你們哪里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吃到牙縫里,剔出來都是香的……”
許多人喜歡說人生幾恨,比如海棠無香,鰣魚多刺,《紅樓》未完,如今鰣魚已經(jīng)絕跡,恨也只是空恨了。只是想起來,依然津津有味。
前一時,一位離家多年的朋友說,吃了一點老家的醬豆兒說,打過嗝都是香的!不禁大樂,從牙縫剔出來香那還是一個“有”,打個嗝香就有點兒“無中生有”了。
醬豆很常見,只是各地做它的手法不同,比如里頭加麥麩,加果蔬,加調料,相同的是都得泡脹,都得蒸煮,都得發(fā)酵。
冒辟疆寫董小宛做醬豆,“豆黃以九曬九洗為度,果瓣皆剝去衣膜。種種細料,瓜杏姜桂,以及釀豉之汁?!倍说木拢皇且话闳思易鲠u豆,沒那個閑工夫,以干凈為度。
黃豆篩了簸了,放在盆里泡著,黃豆吃水有一個過程,豆皮開始得皺一下,過不了多久就展了,直泡得顆顆泡滿嫩黃,再淘洗一回,控干。這邊燒水煮豆子,慢慢煮,直煮得豆子吃著有點粉,這才算好,好手藝的人會讓豆子把最后那個汁給收了,手藝生疏的多點汁也不要緊,添出來喝,古人說,菽水承歡,是說家里窮,端一碗煮豆子的湯給雙親,都是心意。
煮好的豆子得攤在竹匾里待涼,再用布蒙著,保溫也保濕,也有用竹葉或者黃蒿來蓋著的,等它發(fā)酵。它會發(fā)熱,細聽的話,好像總有微微的嘆息聲,不用管它,熱好了就涼下來。三五天后,看了一下,豆子起絲了,粘在一起了。
就可以拌調料了,陜南老家就放三種調料,鹽,辣椒面兒,花椒面兒。一古腦兒撒在豆子上頭,拌得勻勻的,裝進壇子,讓它進味。
瞅個好天氣,攤在篾席上曬,曬著紅里透亮,再次入壇,灑些白酒,封得嚴嚴的,過一陣開壇,醬香竄出來。
這種做法,有一回我看《齊東野語》,看到一則:“昔傳江西一士,求見楊誠齋,頗以該洽自負。越數(shù)日,誠齋簡之云:‘聞公自江西來,配鹽幽菽欲求少許?!咳嗣H荒獣?,亟往謝曰:‘某讀書不多,實不知為何物?’ 誠齋徐檢《禮部韻略》‘豉’字示之,注云:‘配鹽幽菽也?!黄淞x亦未可深曉?!?/p>
有個自負的讀書人想見詩人楊萬里,楊萬里寫信說,你從江西來,給我?guī)c“配鹽幽菽”。結果這個讀書人不曉得是啥,空手來了,楊翻書叫他看,就是豆豉嘛。
似說謙虛謹慎的好處,自負托大要防備挨“悶棍”。只是,配鹽幽菽,這四字用來解釋醬豆,實在簡美。
醬豆常常只是配菜,常常墊在臘肉下邊兒——醬豆蒸肉,幾成鄉(xiāng)愁的代名詞。它們相互吸收,肉有醬豆味,浸在油脂里的醬豆也有了肉味。只是,不宜多吃,到底還是咸。抓一小把醬豆炒油麥菜,卻是恰好。
醬豆入藥,李時珍說只有黑豆做成的,才藥效,解煩熱。
還有一種,醬好豆子,不下調料,裝在壇子里,倒入涼白開,封好。放在外頭曬,下雨也不收它,偶爾得攪動。日曬夜露,三個月后,就成了豆醬油,控了豆瓣,瓶瓶罐罐都能裝,只是要封好。要是想讓醬油多點鮮味,也有土法,新筍切碎,凈鍋,白水來煮,慢慢煮,控出筍汁待涼,添在醬油里就分外鮮了。
大多醬豆是咸的,也有淡的,還有一種西瓜醬豆,有個朋友說簡直香得要死,要是能吃一小塊沒融化的西瓜,那簡直是打幾個嘴巴都不肯丟啊。我想像不出來那個味兒,至今還沒吃過。
還有個朋友去日本看見納豆,說是臭不可聞,許多中國傳過去的東西,那邊兒都弄得精致極了,不知為何納豆那么臭,濕嗒嗒的,還長著長毛,而人家吃得那么香?
于是翻書,知堂先生在《一聲貨聲》里說:我只記得章太炎先生居東京的時候,每早聽外邊賣鮮豆豉的呼聲,對弟子們說,“這是賣什么的?natto,natto,叫的那么凄涼?”我記不請這事是錢德潛君還是龔未生君所說的了,但章先生的批評實在不錯,那賣“納豆”的在清早冷風中在小巷里叫喚,等候吃早飯的人出來買她一兩把,而一把草苞的納豆也就只值一個半銅元罷了,所以這確是很寒苦的生意,而且做這生意的多是女人,往往背上背著一個小兒,假如真是言為心聲,那么其愁苦之音也正是無怪的了。
知堂先生文章里說,納豆,是咸豆豉。那時大約是曬干了的?不然“買她一二把”,不好抓啊。
往期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