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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陸師傅

文/陸秀

一

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出生的人都知道河伯嶺三房頭有一個大名鼎鼎的陸師傅，他不但是出名的鋸匠師傅，還是一位十分了得的上梁老師傅，他憑著自己的手藝養(yǎng)活了八個兒女(一兒七女)，且把八個兒女都送進學堂，受到不同程度的文化教育。

這個陸師傅就是我的父親陸生有。

父親的名號在十里八村響當當，那可不是喊出來的，是名副其實干出來的。

父親全部的行當不過是一桿長鐵鋸，一把磨得雪白的斧頭，一個墨斗盒。

父親十五歲買湯圓，十六歲拜當?shù)赜忻匿徑硯煾祵W藝，十八歲出師。他天資聰穎，不但學會了鋸木，鋸椽皮，畫墨斗線出坨子，還學會了請圣剁梁樹和上梁。他帶熟了一批又一批的徒弟，有的徒弟出師了還不肯離開他，跟著他翻山越嶺，工夫做到臨縣新寧、東安、祁陽、永州去了。

那年代農(nóng)村建的房子都是土磚房，建成進火前都要上梁，上梁大多數(shù)在冬天，所以冬天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鄉(xiāng)附近做工夫，這樣方便給鄉(xiāng)親們剁梁樹和上梁。

二

我最喜歡父親給人剁梁樹和上梁的日子。

因為給別人剁梁樹和上梁，主人家除了給父親工錢外，另外還有一只大公雞和糍粑餅干糖果打賞，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是一件多么讓人羨慕又嫉妒的事。所以小時候每當父親剁梁樹或者上梁回來，母親接過他提回來的大公雞，燒水拔雞毛，我和姐姐妹妹捧著父親從口袋里掏出來的糍粑餅干和糖果，那種幸福自豪和快樂的心情，至今想來還美滋滋的。

父親剁梁樹上梁都是頭天晚上就去了，第二天大清早才回來。所以那天晚上我是興奮得睡不著的，想象著一家人有雞肉吃，而且又有糍粑餅干和糖果吃，口水就在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早上一聽到父親敲門聲，我會一骨碌爬起來，趕在母親前去給父親開門。門一打開，父親裹著一身寒風進來，嘴里哈著寒氣，把大公雞往堂屋里一扔，把斧頭放進門角落里，大聲喊母親“孩子娘，起來燒水弄雞。”我則盯著父親鼓嚢囊的兩個口袋，咽著口水。父親看著我的饞樣兒，從口袋里一摸，掏出一個糍粑或者兩個餅干，三四顆糖果，我雙手捧著，忙不迭地往嘴里送，還不忘留下點放進口袋，到時在伙伴們面前炫耀炫耀……

當然不是每次父親的口袋是鼓的，有幾次他的口袋是干癟癟的，什么也沒有。

當發(fā)現(xiàn)父親的口袋是干癟癟的時候，心里頭充滿著失望，有幾次我滿懷希望給父親開門，他扔下大公雞，放下斧頭，拍著干癟癟的口袋，略帶歉意地說：“今天啥也沒有，等會吃雞肉，吃雞腿，吃大雞腿，嘿嘿！”我嘟著嘴，眼淚汪汪的。母親責怪父親：“那家沒打發(fā)你粑粑？多少要給幾個娃留點兒呀！”父親解釋說：“主人家弄少了，上梁時撒還少了呢。怎好意思從那里面扣留？”母親埋怨：“那家也忒小氣，哪個不留點打發(fā)師傅的？”父親說：“這年頭，都不容易啊！人家困難，上梁的公雞都是借錢買的。莫港了，娃兒下次有，下次有！”

還有幾回，阿爸把主人打發(fā)的東西給了路邊的叫花子，回來口袋也是干癟癟的。這個時候母親看到我淚眼汪汪的樣子，輕輕嘆口氣，安慰我說：“你阿爸心好，叫花子討不到東西，兆業(yè)(可憐的意思)，這次阿爸給叫花子呷了，下次有，給你多呷點。”

父母的言傳身教，對我們姐妹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讓我們從小就有同情弱者，心存善念的品行。

三

我沒見過父親剁梁樹，卻聽說父親剁梁樹的傳奇故事，也親眼見過父親帶領眾人抬梁樹的壯觀場景。

剁梁樹和上梁都很講究和充滿著神秘色彩。作為一屋的棟梁，選梁樹尤為重要。梁樹越直越大越好，最好是那種參天大樹，而且樹枝不能被人為的坎掉。所以上好的梁樹一般都長在深山老林里。那時候我們大隊有兩塊禁山，一塊在小同元村后面，一塊在雷家院子后面。兩塊山都叫“許遺山”，“許遺山”里的樹木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老樹，常年有看山員看守。所以周邊村子里選梁樹都偷偷在“許遺山”里偷選，選好了的梁樹事先用紅布纏在枝條上做記號，選好吉日吉時喊師傅來偷剁。因為建房子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所以大家在“許遺山”選梁樹，偷梁樹時看山員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百年的大好事嘛。即便如此，也不能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去剁，都選在三更天或者五更天開剁。師傅剁梁樹前要打卦燒紙錢請圣，還要殺只大公雞繞樹一圈，讓雞血滴在梁樹周圍的地上。而且剁的梁樹不能直接和地面接觸，事先要在倒梁樹的方向的地面上墊一層厚厚的樹葉或者樹枝，梁樹倒下時，兩邊站著的人要起勢做扶，免得倒錯方向接觸地面。

有一次小同元村有戶人家剁梁樹，沒喊我父親去，喊了另外一個師傅。他家選中的梁樹據(jù)說有百多年的樹齡。那個師傅準備做足后揚起斧頭就剁，奇怪的是那棵樹剁斷了，卻屹立不倒，直森森地立在樹兜上面，風吹樹葉發(fā)出恐怖的響聲，師傅和帶來的人都嚇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十幾個人跪下祈禱都沒用，其中一個人戰(zhàn)兢兢地說：“快去請三房頭陸師傅來，這樹成精了，恐怕只有他才能讓它倒下啊！”那師傅猶豫了一下，最后放下顏面，親自下山來請我父親前往。

那個師傅來請師傅時，母親是不樂意的，她對父親咕噥著：“請剁梁樹時，沒請你，管你啥事？那百年老樹，你莫去招惹，煞氣重！”父親卻不在意，安慰母親說：“人家建房是千百年的好事，不能因為一棵梁樹耽擱了，我去看看，能幫咱得幫，都是一個祖師爺?shù)牡茏印?/span>”說完帶上家伙和那個師傅大踏步出發(fā)了。

父親到了之后，變戲法地從身上取出雙卦，燒上紙錢，跪?qū)χ罩?，口中念念有詞，在地上打了三個卦后提著帶血的公雞，繞著大樹淋上一周，然后用嘴咬破食指，朝大樹一指，大聲呵道：“倒！”只聽嘩啦啦，大樹朝著鋪滿樹枝的方向轟然倒下……

自此之后，父親名聲大噪，周圍村莊凡是剁梁樹，上梁的人家非陸師傅不請，幾乎所有新屋的梁樹都是父親剁的，梁都是父親上的。

我大慨八九歲的時候，大隊修建了大會場，在許遺山剁下一棵超大超直超長的大梁樹，從山里把梁樹抬出來，動用了幾十個勞動力，分批輪流抬樹。因為梁樹不能落地，就用粗壯的繩索套在樹桿上，兩人一組，用大木棒穿進打結(jié)的繩套里，一人抬一邊，一批一邊八個勞動力。他們從許遺山把梁樹抬出來，一路上上山下坡，穿過大圳小圳，跨過土坎水凼，喊聲震天動地。經(jīng)過小同元、小沖、三房頭三個村莊，最后抬到大隊新建的會場。我記得在經(jīng)過小沖和我們?nèi)款^村時，路邊站滿看熱鬧的人。父親站在隊伍前面，腰上捆著一塊蘿卜絲汗巾，雙臂交叉揮動，口里喊著雄渾粗礦的號子，他在前面喊一聲，抬梁樹的勞動力跟在后面附和，路邊看熱鬧的人也跟著吶喊助勁。

“站好樁啊，嗬嗨！——穩(wěn)住身啊，嗬嗨！——加把勁啊，嗬嗨！——一起來啊，嗬嗨！”

父親和抬梁樹的勞動力個個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那聲音真有一股排山倒海之勢，令人振奮，讓人勇往直前。他們雖然汗流狹背，臉脹得通紅，眼睛卻漾著激情和興奮的光芒。

四

上梁和剁梁樹一樣，大多數(shù)也是選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見過父親一次上梁。

那次是父親給我們自己家新房上梁，不然還真沒機會。

我家的房子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建成的。上梁的時候天還沒亮，天空中掛著一彎冷月和許多星星。父親和木匠師傅先神情肅穆地請圣(請祖師爺魯班)，口中念念有詞。請完圣口里念道：

賀喜東君，今日上梁。

張良斫樹，魯班尺量。

紫微高照，大吉大昌。

位列上中下，

才分天地人，

五行生父子，

八卦定君臣。

念罷，便開始祭梁。父親抓著一只公雞，斧口往雞頸子里一割，然后繞梁一周，讓雞血灑在地上，邊灑邊唱《祭梁歌》：

手拿主家一只雞，

生得頭高尾又低，

頭戴鳳冠霞帔，

身穿五色彩衣，

發(fā)！此雞非凡雞，

王母娘娘報曉雞，

日在昆侖山上叫，

夜在主家屋里啼，

別人要了無處用，

魯班師傅隔煞氣，

天煞地煞四時煞，

神雞來了都躲避！

雞血落地，

大吉大利，

買田置地，

富貴到底！

祭完梁，堂屋兩側(cè)豎起兩架梯子，四個勞動力扛了梁木攀梯而上，每攀登一步，就停下來聽父親唱一句：

“今日天睛來上梁，主東修的好華堂。

華堂修在龍口上，大家齊心來上梁。

然后唱《十步》——

上一步一品當朝，上二步雙鳳朝陽。

上三步三元及弟，上四步四季發(fā)財。

上五步五谷豐登，上六步六合同春。

上七步七星高照，上八步八仙漂海。

上九步九子登科，十步上得全，榮華富貴萬萬年。

唱完十步，木梁剛好抬上屋架，方方正正地安入榫口里。父親站在梁東頭，喝口米酒潤潤喉嚨，又開始贊梁：

主家今日屋上梁，喜逢黃道降吉祥。

手拿主家一片綾，一丈三尺還有零。

左拴三下增富貴，右拴三下點翰林。

主家人財兩興旺，榮華富貴滿門庭。

眾人肅立，引頸聆聽。贊梁完畢，父親和一瓦匠各坐梁木一端，邊唱拋糧歌，邊將粑粑、餅干、糖果之類拋下來。拋梁歌唱得抑揚頓挫，很有韻律感：

主家今日屋上梁，喜逢黃道降吉祥，福星高照生光彩，金玉滿堂百事昌。

手拿粑粑拋向東，主家砌屋當富翁;

中年搶到富貴長，老人搶到壽無疆；

讀書人搶到下筆如有神，高中狀元郎；

種田人搶到一粒種下地，萬擔糧歸倉。

十二生肖聚一堂，主家福祿萬年長。撒了粑粑撒喜糖，一本萬利錢財旺。

站在屋下等著撿粑粑的大人小孩一哄而上，搶撿落在地上的粑粑……

上完梁，父親親自點燃炮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徹村莊，此時天邊的紅日已露出了半邊臉，父親飽滿的額頭發(fā)著光，神采奕奕的眼睛盈滿著信心和希望……

看完那次父親上梁，我對父親崇拜得不得了，父親沒讀過書，那么多的口訣和唱詞他是怎么記住的？而且每句話念得字正圓腔，鏗將有力，朗朗上口。更讓人驚嘆的是上梁本來是由木匠師傅來做的活計，卻被作為鋸匠師傅的父親幾乎全包攬了，這讓許多木匠師傅羨滿嫉妒恨，而他精湛的手藝和耿直磊落的品行又讓他們由衷地敬重和欽佩。

五

據(jù)說一個家族的人丁財運興旺與否，要看這個家族的墳山和屋場的風水好不好。我家的屋場地仙說屬中上，地仙還神神秘秘地對母親說：“進火那天，你留意看，快吃飯的時候，一定會有兩個吃國家糧的從你家門前走過。”母親真的特別注意了，進火那天，剛剛擺好碗筷準備開飯的時候，有兩個知識青年從我家門前走過。母親大喜過望，連忙把那兩個知識青年請進來吃飯。母親堅信我家的屋場絕對是一個風水寶地，子孫后代一定會有升官發(fā)財?shù)?，而父親則望著哥哥和我們姐妹七個含笑不語。

后來我想，我們家的屋場絕對是一個風水寶地，雖然哥哥和我們姐妹沒有大富大貴，但是我們都秉承了父親和母親的品行，勤勞上進，心存善念，每個人都健健康康，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我還能用手中的筆，把他們的故事寫成文字保存下來，讓陸氏子孫永遠記著：他們有一個為他們創(chuàng)立家業(yè)，樹立門風，德藝雙馨的祖輩——陸生有，讓世人知道：河伯嶺山腳下的三房頭村有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span>——陸師傅。

如今，農(nóng)村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人們都過上了幸福安寧的生活，那些父親上過梁的土磚房所剩無幾，到處都是獨門獨院的小洋樓。有了小洋樓，再也不用請老師傅上梁了?？粗切├戏孔?，看著那些經(jīng)過父親之手的梁樹在風雨中透著的滄桑。我不禁想：父親當年念的《祭梁詞》，唱的《贊梁歌》《十步歌》《拋糧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那些古老充滿神秘色彩的玄文化，會不會隨著現(xiàn)代化建筑的不斷創(chuàng)新而失傳？

我家的老土磚房還在，那梁樹還在支撐著我家的老屋，父親和母親的照片還掛在老屋的堂屋神龕上。我看著父親的遺容，總會想起他剁梁樹和上梁的故事；總會想起他帶回來的那些公雞和粑粑餅干糖果；總會想起他帶領大家抬梁樹的壯觀場景；耳邊總會響起他上梁念《祭梁詞》唱《贊梁歌》《十步歌》《拋糧歌》的情景。他那粗礦渾厚、洪亮的聲音穿越時間和空間，在他的子女心中像那山野的風，江河的水綿綿不斷……

作者簡介：陸秀：湖南省邵陽縣河伯鄉(xiāng)人，邵陽市作協(xié)會員，廣東東莞市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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