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山 藥
郭宏旺
生于農(nóng)村,長于農(nóng)村,一直目睹并經(jīng)歷著世世代代的勞作。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祖輩們一年四季地忙碌,一個輪回接著一個輪回,永無休止。村莊里的日子在漫長的時光中延續(xù)著,變遷著,同時也式微著。
比之幾十年前,如今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少風(fēng)物逐漸被科技淘汰,隨風(fēng)飄遠(yuǎn),可有些農(nóng)事和生活的影子仍依稀可見。它們遠(yuǎn)去的背影總會激起我們心頭上的某一絲漣漪,令人唏噓,讓人留戀,懷念。
不論曾經(jīng)還是現(xiàn)在,秋忙總是一個永恒的主題。秋忙是為了沉甸甸收獲,所以秋忙最令人心動,最令人感恩并全力付出,不計多少汗水辛勞。那時候的秋忙,真是秋忙呀,那可是真格兒的忙,到處處的忙。就像內(nèi)蒙二人臺《方四姐》里的四姐一樣忙。
忙完田地里的忙場院上的,外頭忙完了趕緊忙家里頭的。谷黍都碾完,顆粒入了倉。山藥蛋起回了家,個頭大的沒受傷的進(jìn)了窨子,小的碎的,讓刨傷的山藥蛋還也不少了,足夠十幾或者幾十蛇皮袋子。這些碎山藥蛋,有傷的山藥蛋都留出來,還有大用項了,用磨擦子磨碎了,打澄出白生生的山藥粉子。臘月正月壓粉條蒸點饳,離不開山藥粉子。這東西大名兒叫土豆淀粉,村里人不叫淀粉也不知道啥叫淀粉,就叫山藥粉子。
想吃粉條子、粉圪塔,想吃點饳,就得有山藥粉子,想弄到好的山藥粉子,就得磨山藥。
如今要說磨山藥,比以前簡單多了。大桶大槽里把山藥蛋洗出來,準(zhǔn)備好大缸大甕大鐵桶。約好加工的人,拉機(jī)器上門,一開機(jī)器,三兩個鐘頭就搞定。剩下就是自己慢慢打澄。
可二三十年前的磨山藥沒這么輕松,那是真的一家人下手磨,一個山藥蛋一個山藥蛋地磨,費人哩。
腌菜和磨山藥差不多就前腳后腳的事情。大缸大缸地腌菜,大缸大缸地打澄山藥粉子。
開始磨山藥是在白露秋分的聽令,天已顯涼。
那個年代一家子人口多,四五個,六七個孩子的家庭也不稀見。磨山藥,是全家人的事情,全家總動員一齊下手,就是分工有所不同。
男人們和男孩子負(fù)責(zé)洗山藥蛋,大桶大鐵鏟攪拌,得大力氣。女人們和女孩子們負(fù)責(zé)磨,一人一個大盆,一副磨擦子工具。磨擦子是一塊硬鐵皮,是把一個鐵罐頭缽子拆開的,磨光邊緣不傷手,上頭用釘子釘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兒,另一面就是一排一排尖尖的鐵碴子,粗糙掛手,一不小心就劃破手指手掌,人們把這鐵尖尖叫“眼皮子”。磨山藥,就是把山藥蛋摁在這上面,一下一下地磨成漿。
孩子們上學(xué),主婦們只能自己一個人磨,男人給打打下手,速度慢,不咋見功。孩子們過禮拜時,就搞大突擊,孩子們大了都不吃閑飯,人多力量大。一前晌,一后晌,再捎帶一晚上,差不多就搞定了。我們家當(dāng)年就是這樣子。母親一個盆,大姐二姐一人一個盆,妹妹也扈著一個盆。呲嚓呲嚓地磨,不停地磨,磨得頭上鼻梁洼全是汗,磨得腰酸脖子困胳膊疼。山藥漿水有銹了,母親,和姐姐妹妹的手掌心指甲縫兒,讓漿水銹得好多紅呲呲的紋紋道道,會有點疼,還可難洗了,好幾天后也洗不褪。
我也拿個盆磨了,不過一會兒就得去干別的。比如,給她們往過提山藥蛋,她們的盆滿了我給倒,倒在一個大籤子里頭。完了還得去攥山藥圪渣子。
粉條子好吃,山藥粉子可不好做哩。磨好的山藥漿,得過好幾道工序才行。
大盆上架個抿面床子,鋪上籠布,用大碗把漿舀到籠布上,四個角提起包好,狠勁兒地擠壓,上下左右反復(fù)地擠壓,直到盡剩渣子。渣子摶成圓圪蛋,一排一排晾到小房的頂上,雞窩頂上,窨棚頂上,等干了后,冬天出豬食出羊食出雞食。不晾干就捂餿了捂酸了,好端端的東西浪費了,不能用了。實際上,這些渣子如果舀上幾碗,少和點莜面,拍成鞋底子形狀的片片,碼籠屜里,蒸出來蘸爛腌菜水,滴幾滴胡油,也可好吃了。中午剩下的,兩面少抹點鹽,上炙床子烤得皮子焦黃,蘸爛腌菜水,幾滴胡油,更好吃。
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要是再吃一回,會不會還好吃?可惜這又等于白說,如今太難再吃到個這了!
攥完渣子后,盆里的水變稀了,更紅了。上頭是水,底下澄出白白的山藥粉子。把這些水?dāng)噭?,一齊倒進(jìn)一個個大缸大甕里,澄上半天,然后要把上頭的紅水一盆一盒舀出去,直到見了粉子底。這些紅水不去掉,粉子就會“銹”,不白了。
大缸里的紅水舀完,要續(xù)上清水,一桶桶地往里倒,倒到多半缸就行。男人們和男子們該上手了,缸里杵一根鐵鍬柄子或者一根大棍子,狠狠地攪哇,攪得腰困胳膊肩膀疼,攪得呲牙咧嘴,一直攪到棍子頭觸到缸底,下頭的粉子全攪起來才行。攪完一缸再攪下一缸,下下一缸,一缸也不剩。
停下手中的棍子,頭是悶的,眼是暈的,看一眼缸里頭旋轉(zhuǎn)的水渦兒,更暈了。
好幾個鐘頭后,等粉子沉淀了,再把紅水舀出去。這次的紅水可紅了,但還不行。就這么填清水,攪,澄,舀紅水,最少也得三四個過兒后,水差不多不紅了。把水舀出去,粉子留底下。完了就是個出缸了。
幾個白面布袋子拆了,縫接成一張正方形大蓬布。用鏟子把山藥粉子鏟到布上,布的四個圪角子挽起來,兜住一大包山藥粉子,掛在一根粗橫木上。控水的哇,多會兒控得不滴水了,就能上炕了??簧箱亷讖埮Fぜ垼簧鲜怯筒嫉娜思?,也有啥也不鋪直接就攤開,晾曬。這晾曬也得好幾天,正房,窗外的日頭照著,屋里灶膛生火做飯,地上頭火爐子燒得呼嚕嚕響,用小木耙子耙著翻晾著,粉子干得就更快。
干了的粉子并不全是面面,還有小顆顆在里頭。有的人家直接裝袋子,等吃的時候再細(xì)籮,也有勤謹(jǐn)人家在裝袋子前就籮一下,歇心了,吃的時候再不用霧哏塵天地麻煩了。
干透了的山藥粉子,瓷盈盈的白,面楚楚的白,抓在手里綿綿的滑滑的,一攥還咯吱咯吱地響,響得人心里怪怪的,很舒坦。
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花不開。幸福不會從天降,好日子不是等來的。歌里頭唱的,正是我們的祖輩日日年年做的。
從一堆小的碎的,刨壞了的山藥蛋,到細(xì)膩如白雪的山藥粉子,這其中需要花多少人工,多長時間,多少個工序,多少次的重復(fù)循環(huán)!而我們的祖輩父輩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堅持著,堅守著,循環(huán)著。循環(huán)著山藥蛋,循環(huán)著莜麥、胡麻、谷子、玉米、高粱,循環(huán)著一片又一片的黃土地。他們當(dāng)然會很累,可他們能夠以滿面的微笑堅持著,堅持得那么執(zhí)著,只是因為他們在辛苦的堅守堅持中,捧到了期待的收獲,眺見了心中的希望。有自己的希望,孩子們的希望,和這個家的希望……
小雪臥羊,大雪宰豬。一進(jìn)臘月,蒸花饃饃,蒸窩窩頭,攤黃兒,壓粉,蒸點饳。年,一天天地近了,年味兒一天天地濃了。只等穿新衣戴新帽,貼對聯(lián),壘旺火,院里院外放鞭炮,豬肉粉條子可勁兒地造。
有機(jī)器上門給磨山藥,這已經(jīng)不是磨(mó)山藥,而是磨(mò)山藥了。用機(jī)械雖省不少力氣,可這一氣打澄、晾曬仍是很麻煩。于是有人干脆把山藥蛋送到了淀粉加工廠,付加工費,直接換回標(biāo)準(zhǔn)袋子的山藥粉子??扇藗儽M說這粉子比起自家做的差遠(yuǎn)了。母親說:唉,有奈沒奈,瓜皮當(dāng)菜。這粉子,壓粉去,還能湊乎,蒸點饳,好賴也蒸不成。要么,咋也是媽老了,沒使用了,不怨人家粉子的過。
母親不可能再招呼著一家人磨山藥,打澄山藥粉子啦,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了。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應(yīng)該也沒什么機(jī)會啦。
幾天前,回去看母親。母親說咱娘兒倆個吃它頓抿八股哇,香的,園園兒里天芫荽也有。你說媽一個人沒法兒吃這飯,可媽又好吃一碗這東西。我說好呀,媽,我這就給磨山藥。
從碗柜里取出一副磨擦子,上頭鐵皮下頭一長條木板子,明顯有一股油和鹽的老味道。拿過磨擦子,母親端詳了一下,說哎年長了,你看那“眼皮子”也盡磨平了,不快了。我說媽沒事兒,趕明兒我再給釘它張新的。
2023.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