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名畫“吃馬鈴薯的人”,曾經(jīng)給了老夫巨大的震撼?;璋档挠蜔粝?,手抓山藥蛋吞咽的農(nóng)民,木然的表情,活脫脫地畫出了貧窮、丑陋、愚昧和麻木;而這木然,同時也是誠實勤勞與忠厚淳樸。畫上的人很像得勝堡的農(nóng)民,原來世界上的窮人都具有一樣的神色。
老夫長了個山藥蛋腦袋,也是個“吃山藥蛋的人”,這輩子肚子里裝進的山藥蛋車載斗量。
用山藥燴菜需要肉,炒山藥絲需要油,那么多山藥沒肉沒油怎么辦?只好煮在稀粥里吃。那時,我家的晚飯常常是小米稀粥里煮山藥蛋,熬得黏糊糊的,一人一大碗,就著爛腌菜,吸溜吸溜熱乎乎地進了肚。吃山藥蛋離不開爛腌菜,山藥蛋與爛腌菜是一對情侶。
山藥的產(chǎn)量奇高,饑荒年代它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些年的秋后,人們都要費盡心機地大量儲存山藥,藏入很深的窖里,以防不測。儲存的山藥一直要吃到來年秋天。雖說是藏在窖里,到了夏天,山藥的芽也會長得很長,有好幾寸,剜去了芽,還得吃!
那些年,買山藥也是要扣糧票的,五斤山藥扣一斤糧票;而每到秋后,爛山藥則只需要花錢就能買到。爛山藥有些是即將要霉變的;有些是在起山藥時鏟爛的;有些則是個頭過小,形狀怪異的。爛山藥不好保存,最好的保存辦法是磨成山藥粉子,因為山藥粉子質(zhì)地細密,可以儲存許多年而不變質(zhì)。
三十多年前,山藥粉子全部是手工磨制而成,找一張五寸寬,一尺長的鐵皮,用鐵釘和錘子在鐵皮上打出一行行綠豆大的小孔,反過來釘在一塊體積相等的木板上,利用小孔鋒利的棱角磨山藥,人們稱之為磨床子。
永遠難忘母親磨山藥粉子的過程,母親天天下班后坐在小板凳上一只手按磨床子,一手只抓著一顆山藥,揮汗如雨地有節(jié)奏地在磨床之上摩擦。摩擦下來的山藥糊糊流進了洗衣盆里,越積越多。如果稍不留心,山藥打了滾,手掌或手指就會擦出鮮紅的血花,這時,母親用紙擦擦,貼上膠布還要繼續(xù)磨。
加工山藥粉子要經(jīng)過洗、磨、濾、澄、晾、籮六道工序。磨粉時先要把山藥蛋先洗得干干凈凈,磨下幾大盆后,用籮子就著清水在大缸里過濾出山藥渣。然后在缸里加入清水,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攪動,直到把缸里的淀粉攪起來再沉淀,如此反復(fù)五六次,鏟去表層的黑粉子,挖在熱炕頭烘干,烘干后再用籮子籮畢就成粉面。這幾道工序中就數(shù)磨和澄最辛苦。
磨粉濾出的渣滓晾干保存,豐年用來喂豬,災(zāi)年都被人果腹了。
磨山藥粉子既是力氣活兒,又是技術(shù)活兒。你想那成數(shù)百斤山藥蛋,都要用手攥著一顆一顆地磨碎,動作嫻熟地在磨床上來回拉動,令人眼花繚亂。直到磨得剩下薄薄的一張皮才罷手,是多么地不易。
澄山藥粉子得有耐心,反復(fù)攪動沉淀五六次,才能打澄出雪白晶瑩的淀粉,期間不知要付出多少臂力和汗水。
從我記事起,每到磨粉子時節(jié),母親坐在陰冷的地上,彎腰磨著山藥蛋,那噌噌嚓嚓的聲音成了我的催眠曲。等我睡醒一覺后,那樂曲還在響著,母親疲憊的臉上滿是汗水。常常夜色深沉時,母親還在嘩啦嘩啦地攪動淀粉,不知她夜里能睡多長時間,真是粉條好吃磨粉難?。?/span>
磨粉子的時節(jié),母親往往顧不上做飯。我們饑餓時,母親就把磨下來的山藥糊糊,她稱之為“摩擦圪滓滓”,摻點白面揉成面團,然后捏扁拉長揪在鍋里煮熟當飯吃,沒有菜吃,就切點蔥花,用油鹽拌拌即可下飯;如果有炸醬,那就是美食了。這種食物因為里面有淀粉,很筋道,初吃時很順口;但因為土豆沒有去皮,吃完嘴里感到有些辣麻,胃里也不太舒適。也不知道有誰還見過這種吃法?
到了年根壓粉條時,需要用熱水把淀粉加適量明礬和成一大塊面團,和面時手蘸著涼水要搋很久,直到淀粉團變得均勻又勁道,用饸烙床子一壓就成粉條了。
前幾天,網(wǎng)上披露一個不法商販在制作粉條時加入明礬,因而被刑拘,我看到后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壓粉條不加明礬加啥?我們老祖宗從從古至今壓粉就是要加明礬的呀!天地玄黃,看來我的思想早已落伍了。
去哪再吃一次摩擦圪滓滓呢?我雖然經(jīng)常想,卻無法做到,因為母親已故去多年了。想起摩擦圪滓滓就會想起母親,想起母親就會想起摩擦圪滓滓,進而想起那些饑寒交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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