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如海 作者: 王小渠
(接上一期)
五
不管怎樣母親在夏家的十來年間,還是得到了良好的熏陶和教育。盡管沒有上學(xué),但母親耳濡目染,懂得了好多人文歷史知識,尤其是女工上,把活做的相當(dāng)漂亮。我在懂事后聽我母親給我講“龍門開山"、“洛河紅、黃河黃"等故事時,我?guī)缀醍?dāng)她是個文化人了,但她確確實實是一字不識。母親人樣子可以,又聰命伶俐,連說學(xué)逗唱也是一學(xué)就會。跟姥娘、三姨處的關(guān)系又好,也沒少給南寨家里送東送西。外地來的戲班子、大鼓書、弦子墜子等,母親跟上學(xué)幾遍,能把大段的戲詞都背下來,然后再惟妙惟肖地表演給大家看。
母親十五歲那年,汝陽的垛莊那邊過來一個戲班子。他們來唱的劇目是《摩天嶺》和《焦家坡》。那天戲班的班主輪到母親的姥娘家吃飯,聊起當(dāng)天的劇目,母親就哼了幾句豫劇《焦家坡》中的一段,那班主沒想到一個小姑娘唱得這么好,又叫母親連唱了好幾段。然后就跟母親的姥娘講,非要收我母親去跟他學(xué)戲不可。母親雖然有所心動,但母親的姥娘沒有表態(tài)。在那個年代,社會上把唱戲的演員叫“戲子",分到下九流,以母親姥娘家的傳統(tǒng),是不會答應(yīng)母親去學(xué)戲的。
戲班走的那天,班主再次來到母親的姥娘家,他看上了母親的天份,給母親的姥娘說母親將來會是個紅極的角色。不知是誰傳遞的消息,正說話間,姥娘的兩個伯子哥帶了一幫人趕來,他們毫不客氣地把那班主臭罵了一頓,罵他們下九流還是輕的,罵他們是居心不良,要拐走人家良家婦女才是真的。直罵的那班主灰溜溜地跑了。他要跑的慢,挨一頓打也有可能。那倆個大伯子怒氣未消,又對母親的姥娘大發(fā)雷霆,說她門風(fēng)不緊,管家不嚴(yán)。只把姥娘氣得滿眼淚水無處申訴。 未幾日,母親被送回南寨家中。
六
母親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的家這時正如一艘破了個洞漏水的船,在加著速沉去。而那個挖洞的人,就是我姥爺。也有點象曹雪芹筆下那賈薛王史家,大廈將頃時呼呼啦啦,誰也擋不住它的坦塌。姥爺家這艘船行到一九四零年前后時,他已經(jīng)把二十年前分得的家產(chǎn)挏了個精光。他的大哥李魁棟看不過去,管過他幾次,他只是不聽。大哥和他生不起那個氣,也就不再深管,只在他弟妹和侄子侄女們有難時伸手接濟(jì)一下。姥爺?shù)膬蓚€弟弟是不敢去管他的,在他們面前姥爺橫的象個二郎神。姥爺結(jié)識的人,向西到白沙、向北到呂店都是鄉(xiāng)村里那些喜歡吃喝嫖賭的同類人。那些人到姥爺家里來這么一趟,姥爺家就會失去一件東西,他要拿這些東西去典當(dāng)些銀兩,做賭資或酒錢。有那么一次,他在屋里說準(zhǔn)備拿祖宗牌位前的香爐去換錢,我二舅聽見了,就跑去把香爐藏了起來。那個銅香爐祖?zhèn)髁藥装?/span>年,精美絕倫,是不是宣德爐也未可知。姥爺一回頭功夫不見了香爐,家里當(dāng)時也沒其它人,他自是知道這是二舅干的事,這頓好打可就落到了二舅身上。巴掌、耳光、腳踢,“后爹的拳頭獨頭蒜",我姥爺累得氣喘吁吁停下手,又叫他那狐朋狗友接著打。只是我那二舅,天生一個硬骨頭,別說你那拳打腳踢,你就再狠一點,他也不會屈服。況且我姥爺又是一個吸大煙的人,身子骨早已被毒壞,能有幾多力氣?那天我姥爺后來氣恨交加,自己差點昏過去,但他的目的始終沒有得逞。
我二舅的剛性,在后來的歲月里又一次得到驗證。那年,幾個匪人把我二舅綁到村外,逼問那個香爐的下落。二舅鋼牙鐵嘴拒絕回答。那匪人們扒光了二舅的衣服,拿著從火中燒得通紅的鐵火棍,燙在二舅的屁股上。隨著茲拉拉的響聲和冒起的帶有刺鼻烤息肉味的青煙,二舅皮膚上的脂肪油滴,象榨油一樣順腿流到地上。如是重復(fù)兩三次,匪徒們都被氣味熏得嘔吐起來,兀自跑走了。二舅被家里人找到時,幾乎咽咽一息。背回家后將養(yǎng)了兩個月,才算把命保住。
七
在把整個家都快敗掉完以后,姥爺?shù)难酃庥诸┫蛄俗约旱墓媚飩?。倒不是把姑娘們賣掉,而是利用姑娘們的婚姻,大肆向?qū)Ψ绞帐懿识Y,把這些彩禮變賣成銀兩,供自己揮雇。說不是賣,這不也是形同于賣嗎?
母親的姐姐,那個又聽話又懂事的姑娘,上門提親的人踏破了門,姥爺只是不同意,一個原因,嫌人家太窮。忽一日,呂店丁流那邊有人來提親,據(jù)媒人說這張姓人家有兄弟四人,三個大的都在國民革命軍里任職。只有這老四兄弟被父母強(qiáng)留在家。媒人說了這張家如何富足,張家老四如何如何優(yōu)秀等等。姥爺給人家提了諸如訂親、送禮、迎娶時的一大堆物品及銀兩,對方滿口答應(yīng)。問及對方年令時,媒人只含糊回答是屬馬的,可沒說是哪一年的馬,姥爺也不問清楚,還以為是和他大姑娘同歲的那個馬,也就爽快的答應(yīng)了。他只看到他要的彩禮比別人家高出兩倍,那得夠他消費一陣子了。
大姨一面也沒見過那個男人,但還是遵父命遠(yuǎn)嫁他鄉(xiāng)了。三天后回門,她再見到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她終于忍不住地大放悲聲,她嫁的男人,比她大了十二歲,整整一輪。媒人一直含糊說是屬馬的,其實是存心打馬虎眼,兩個馬是錯了十二歲的馬,我的大姨怎么能不傷心呢!
到我母親訂親的時候,姥爺因常去白沙鎮(zhèn)賭博吃飯,認(rèn)識了那里一個回民飯店的馬老板,那馬老板也知道姥爺家里還有兩個姑娘待嫁閨中,一直想給他那有點楞、有點呆還一根筋的兒子說媳婦,于是人家使勁地巴結(jié)我姥爺。姥爺在人家那里白吃白喝,走的時候人家還經(jīng)常給他兜上些羊血、羊雜碎。不用說有時姥爺輸了些錢,人家馬老板也是慷慨解囊。因此,當(dāng)有一天人家提出要和姥爺結(jié)兒女親家的時候,姥爺已是吃了人家的東西——嘴軟,也就答應(yīng)了。
只是隨后馬老板的這個一根筋的兒子,死活不愿子承父業(yè),執(zhí)意要去外面闖蕩。有一天這小伙子沒給任何人打招呼,就跑到了新安縣磁澗那里當(dāng)了武庭麟青年軍的兵。
馬姓小伙子當(dāng)兵后,再也沒有回過家。老馬托人找一直也沒有找到。訂親時老馬花了一大筆,后續(xù)又每季每年給李家送東西。過了好幾年,兒子沒消息想退婚,又怕是男方先提出退婚,女方一分錢的東西也不退,就又繼續(xù)往坑里跳。 我姥爺坐在那里享受著老馬的東西,他才什么都不管呢!
老馬不再往我姥爺家送年禮,怕是到了一九四五年底了。那一年青年軍接到命令到洛陽守城,原洛陽劉峙的駐軍被日本鬼子嚇破了膽,撤退逃跑了。武庭麟雖然在豫西禍害百姓作惡很多,但抗擊日寇他還是挺有民族氣節(jié)的。他帶領(lǐng)青年軍二萬人,跑步進(jìn)入洛陽城布防,以裝備低劣的二萬將士之軀,抗擊日本虎狼之師五萬余眾。二十一天,將士們戰(zhàn)死百分之八十,洛陽失守。老馬可能是有了兒子的消息,再也不去姥爺家了。他估計是自認(rèn)倒霉,啞巴吃進(jìn)去了不少黃連,有口說不出。
八
母親成了個“剩女",因為那個時代女子結(jié)婚都是十七、十八歲。過了二十的母親,上門提親的反而少了。女兒們的眼淚是打動不了我姥爺那鐵石般的心腸的,他仍在待價而沽。
四六年的時候,我父親這個孤兒早已過了成家年令,己將近三十歲了仍未成家。父親身板很結(jié)實,也很吃苦耐勞。但別人看他的孤兒身份家里又窮,因此沒人愿意結(jié)這門親。三爺和三奶奶這雙養(yǎng)父母急得沒法,逢人便求人家給我父親這個養(yǎng)子說親事。他們自己也有兒子閨女,但他們發(fā)誓非把我父親的事辦了,再考慮他們的孩子。他們把種了好幾年的棉花都不舍得賣堆在那里,怕一旦說成親沒有東西給人家送。又把部分棉花紡成線織成布,拿到白沙街上染成各種花色的“坑青布",以備不時之需。我三爺三奶奶的樸實厚道之處在此也略見一斑。也是湊巧,村里另外一個人家與南寨村結(jié)了一個兒女親家,父親和母親一個大男一個剩女引起了這家人的注意。由這家親戚引見,我三爺終于在南寨的這個親戚家見到了我姥爺。
我的三爺和姥爺怎么商量的,已經(jīng)無人知曉了。但隨后的大搬家運動,把我三爺家搬了個空。有那么兩次送東西,送東西的人按我姥爺?shù)囊?,把棉花直接送到了白沙街上,我姥爺在那里等著東西到就出手換錢了。有兩次,我那大姑二姑家送來的東西,沒有隔夜就派人送給了我姥爺家。
為了我父親的親事,我的三爺是竭盡了全力。可是我三爺和父親都沒顧及到另外一個人——三爺?shù)挠H兒子王根興的感受。他實在忍受不了三爺這種“遠(yuǎn)者親之"的作法,他竟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從此,他再也沒有回過家,成了漂泊在外的孤魂。
九
母親含著淚上了花轎。十里山路上酒下的都是母親的哭泣聲。即將托付的人連面都沒有見過,她覺得委屈。七年前她大姐出嫁時哭著不肯走,是我姥爺拖住她把她送到了來接她的馬背上,人家拉著她頭也不回趕緊走了。那時候舅舅們小,都還幫不上忙。母親出嫁時坐上了轎子,我的兩個舅舅都在送親的隊伍中。母親哭得凄凄慘慘,抬轎子的堂兄弟們,心中也不舒服,步伐沉重而緩慢。轎里母親哭,轎外舅舅們哭,整個喜慶的送親隊伍里一點喜氣也沒有。翻過一道嶺,涉過一條溝,十里山路走了一半,該迎親的隊伍抬轎了,兩個舅舅不讓換人,他們接著往前抬。迎親的轎夫們不知道為什么,只得跟在后面走。走過程子溝的大嶺,離我們村只剩一里多路,舅舅們才停下來。二舅停下轎,擦了擦汗,掀開轎簾,拉著母親的手說:“二姐,喜日子別哭了,不吉利啊。弟弟知道你心里苦?。〉艿軅兌即罅?,家里的事你以后別操心了,你在這里有什么事,有人要是欺負(fù)你,你不要忍,你告訴我,我到時叫人撲拉(方言,意思是打殺)了他們”。二舅和母親年齡相近,脾氣相投,說這話時也是情理激憤之中。此后的幾十年間,舅舅們關(guān)心拉扯我們家果然沒虛此言。
十
母親跨進(jìn)我們王家大門后,才發(fā)現(xiàn)她比她大姐稍微強(qiáng)了那么一點。父親比她大了八歲,不象她大姐夫比她大姐整整大了一輪。但她一進(jìn)門,就承受了巨大的道義上的壓力,在外人眼里這個媳婦價太高,高的把老王家淘了個凈光,得有幾年緩不過勁來。高的把老王家的親生兒子都?xì)馀芰?,而且一去不回頭。沒有人直接當(dāng)著母親的面說,但母親感覺到了,感覺到這種氣氛有點象涼氣,象刀子。但母親還是堅強(qiáng)的挺過來了。對我三爺三奶,她象對待自己的親爹娘一樣,對幾個小姑子,她象對待親妹子一樣。每天天一亮,母親總是第一個起床
,她要給全家人做飯,喂家里的豬和羊。她要喊父親起床,叫他早早地到井臺上去挑水。還有一場重要的考試,母親不用人教一考而過,而且是把它當(dāng)成了每天的一項作業(yè):那就是新婚第三天,新媳婦要給公婆公爹老倆口倒尿盆。我們老家那里民間有個習(xí)慣,冬天天冷,一般人家都在臥室的床下放上一個小便盆,小便時就不用跑廁所了。幾乎家家都有這個習(xí)慣。新媳婦進(jìn)門的第三天,為了考驗新媳婦是否是個孝順媳婦,專門安排她去給家里的老人倒尿盆。有多少年輕人為了這一關(guān)小兩口吵得一踏糊涂,有不少小兩口合計了一夜,讓丈夫天不明就進(jìn)到爹媽屋里把尿盆取出來倒了,掩住了別人的耳目。我母親那天天剛亮,大大方方地把三爺三奶的便盆倒了,而且還用我父親挑回來的水,在那里洗了又洗,涮了又涮,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意思。此后,她每天都這樣做,從不偷懶。直到四九年初,母親懷了我大哥,才被我三爺三奶強(qiáng)行制止了。
作者簡介:王小渠,男,54歲。河南省三門峽市的一位口腔執(zhí)業(yè)醫(yī)師。工作之余熱愛讀書。雖經(jīng)常寫作散文詩歌小說,但成熟作品不多,多是自我欣賞。有莫然文學(xué)這么好的平臺,我努力多寫多投。祝莫然文學(xué)成為文壇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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