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姨姨家的表哥表姐們大多都沒有成家。于是每年的正月初二,是我們集體給姥姥、姥爺拜年的日子,大大小小,羅列起來,一算就十二、三個,好一個拜年大軍。母親姊妹一共六人,除了大姨、五姨在城里居住,其余我們這些后續(xù)的小崽子隨著各自的母親,都或遠或近的分住在一些村落。但是無論天氣如何寒冷,路途如何遙遠,在正月初二那天的十二點之前,我們都會在姥姥家的大院子里聚齊。
那一天,也是舅媽最忙碌的日子。舅媽很命苦,是因為生下三表姐之后,她就和我那半瘋半傻的舅舅過著有名無實的生活,雖然姥姥家的物質(zhì)條件能夠滿足舅媽作為鄉(xiāng)村女人的所有需要,但是舅媽生活得并不幸福。我們一回去,舅媽很高興,給我們張羅著好吃的。我們這些人在開飯之前,常常自行娛樂。鄉(xiāng)下條件有限,值得我們消遣的娛樂實在不敢恭維,于是我們這些人依據(jù)年齡大小,資歷大小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呢,比如舅舅家的大表哥和二姨家讀高中的四哥,上班的三哥,四姨家的大哥組成一桌,打麻將,我家大姐和其他人組成一桌,玩撲克,那時候流行升A,至于對調(diào)應(yīng)該還沒出生呢!接下來的就是四姨家比我大一、兩歲的兩位姐姐,還有我,實在沒玩的,就拿著一副撲克玩那種“抽王八”,大抵我已經(jīng)記不清游戲規(guī)則了,好像是互相抽取對方牌配對,最后一張在誰手里,誰就是“王八”。但我們幾個也玩的不亦樂乎,卻被其他姐姐們笑話,說我們是“三個小傻蛋”。最小的要數(shù)老姨家的表妹和表弟,什么都不能通上手,只好聽姥姥講那些老掉牙的傳說,姥姥俗稱“拉呱”,卻也能讓小表妹和小表弟開心不已。
姥爺很清瘦,頭上一頂五姨給買回的那種黑色毛呢的八角帽,戴著黑框的老花鏡,頜下留著修剪得體的一綹山羊胡,精神矍鑠,但很少言語。我們陸續(xù)到達后,進屋第一句話就是“姥姥,姥爺過年好!”,姥爺就微笑著,回應(yīng)著我們“好!”再無其他,姥姥就不一樣了,總是對我們問長問短,說這個胖了那個瘦了的,還向我們敘說姥爺給人看病的一些見聞。姥姥出身大戶,三寸金蓮,頭梳發(fā)髻,光滑沒有一絲落發(fā),面皮細嫩,五官很勻稱。常年穿著那種偏襟的大褂,顏色多半是青色和灰色,一雙小腳總是被布帶纏裹的緊實利落,敞口的黑布鞋面總是一塵不染。記憶里姥姥燜魚特別好吃,放好多好多的大蒜,倒好多好多的醋,然后在那種大鐵鍋里要慢火燉一上午,最后出鍋的時候,魚的骨頭都是酥的。記得大概我七歲的年紀是在姥姥家過的年,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有通電呢,姥姥家一進臘月中旬,就開始忙活起來,首先就是蒸饅頭,火炕的炕頭上放著三個大盆,那是發(fā)的面。那時候我很煩蒸饅頭,因為好麻煩的,一蒸就要三、四天,天天屋內(nèi)霧一樣的蒸汽遮人眼,也時常飄到院內(nèi),如果遠遠的看到家家戶戶的院落里白氣繚繞,無疑都是在蒸饅頭。而我就是燒火丫頭,那時候姥姥家用的是那種風(fēng)匣子,很大個的,一抽一拉的,很是累人。而姥姥和舅媽就一天不停的揉面,揭鍋,(揭鍋就是饅頭蒸熟了,出鍋),然后在白白的饅頭上點上個紅點,這個我最愿意做了,搶著嚷嚷著踮著小腳丫也要湊到前面去點,蒸饅頭結(jié)束的最后一天,就蒸豆包,糖三甲,還有大大的面魚等。姥姥用剪子在事先揉好的魚狀的面團上剪出勻稱的魚鱗,然后用兩個小黑豆裝飾魚的眼睛,身體部位點綴紅棗,形象逼真,活靈活現(xiàn),還有棗山,顧名思義上面也是布滿紅棗,除夕夜姥姥就會把棗山供奉在她信仰的仙位那里。
蒸完饅頭,就是做粉條了,也要忙一天呢,用那種木制的工具,名字很古怪,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準確的拼寫出他的讀音,然后把淀粉揉好后,切成段,然后放進那個東西里面,姥姥就踮著小腳,用很大的力氣往下壓那個東西,然后淀粉團就變成細細、白白的絲繩一樣從那個漏網(wǎng)里出來,落進燒得沸騰的開水里。還要炸麻花,包凍餃子,還要做肉腸,好想念姥姥做的肉腸,味道好極了,婚后我曾多次買過那種自制的肉腸,但是無法吃出那種感覺。姥姥常說忙年,忙年,什么時候過年,什么時候才算忙完。姥姥包的餃子小巧、精致,除夕夜的那頓餃子,姥姥總是在蓋頂上擺出非常規(guī)整的圖案,所有的餃子都是按著一個方向擺放,圍繞著中間事先擺好的花樣的形狀,姥姥告訴我這樣擺是期盼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姥爺家在那個閉塞的山溝里面,是名門望族,遠近皆知。有著傳統(tǒng)的古樸,又不失大家的風(fēng)范和禮儀。姥爺是世代家傳的老中醫(yī),遵循老一輩對于醫(yī)德的諄諄教誨,來人看病,三附小湯藥保管藥到病除,如果三副小湯藥喝下去,病人仍不見輕,姥爺就會對人家說去別處看看,我不能耽誤你......從來不會在藥量上謀取暴利。所以姥爺?shù)尼t(yī)德和醫(yī)術(shù)一直備受稱道。姥爺專治產(chǎn)后風(fēng)等婦科病,所以上門求醫(yī)的人四面八方,哪的都有,也時常有那種大屁股的車把姥爺接走,經(jīng)常性的在那條山溝溝里會引起一陣子轟動。姥爺愛抽旱煙袋,姥姥總是提前給他備好。姥爺也愛喝點小酒,每頓飯只喝三小杯,無論什么場合,這個慣例不會有任何的更改,但是如果要是喝酒你喝多少他都不會心疼,但是如果你把酒灑了,姥爺就會非常生氣,甚至于一掃內(nèi)斂,大動肝火。父親在世的時候,就給我說過一件趣事。也是一年新年,父親和四姨夫回去給姥爺拜年,結(jié)果倆人喝多了,把酒弄灑了,姥爺開腔罵了他倆,四姨夫他倆誰也沒敢吭一聲。
姥姥對姥爺?shù)臏厍槭且惠呑拥膬A注。姥爺?shù)南戮撇?,就是常年桌子上不離的咸雞蛋或者鴨蛋。那時候有的病人看病沒錢就用雞蛋頂,所以姥爺家的雞蛋一年四季總是很充足。但是每每煮好的咸雞蛋端上桌,姥姥總是把自己那個雞蛋的雞蛋黃挖出給姥爺,年復(fù)一年,這個舉動也從來沒有更改。于是母親常說,別看你姥姥腌了一輩子的咸雞蛋,卻沒吃過雞蛋黃,都給了你姥爺。這是多么偉大讓人嘆為觀止的感情??!讓我回味起來,總是不能自已潸然落淚。
姥爺一生七個兒女,六個女兒,一個兒子。六個女兒出落得水水靈靈,勤勞能干,很是羨煞旁人。但是姥爺一生的心病,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的“瘋?cè)恕?。舅舅在兄妹中排行老三,十五歲得病,天南海北求醫(yī)問藥仍沒治愈,本來也見好轉(zhuǎn),但是在新婚之夜突然復(fù)發(fā),再也沒好過,從此便一年更甚一年,直到最后的誰人不識,到處亂跑。那時候去姥姥家,姥爺藥櫥里的丸藥還是那種打蠟的,上面印著藥效,成分等的小紅字,三舅就會拿出一個,看一眼,然后扔到一旁,就一字不落的背誦下來,把我在旁邊看的目瞪口呆驚為神人。母親告訴我三舅沒患病之前聰明過人,加之姥爺?shù)膫魇?,對于醫(yī)學(xué)從來都是熟讀成誦,過目不忘,可惜后來得了病......瘋瘋傻傻的三舅很是讓人心疼和無奈,記得我十幾歲的時候一次在姥姥家,姥姥家的院子里滿是果樹,寬敞的過道兩旁還長著大白楊樹,有一次好好的三舅突然就犯了病,咣當(dāng)一下木頭一樣倒在楊樹根部,口吐白沫,我驚聲尖叫著,繼而大哭,因為好害怕......
呵呵,哩哩啦啦說了好多,本來說過年的,沒想到卻引出這么多的心酸而懷舊的往事。正月初二,我們這些人回到姥姥家,中午開飯的時候,從來都是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很是熱鬧,吃完飯,我們要走的時候,姥爺就給我們分發(fā)紅包,由姥姥代勞,最少的時候是每人兩塊 ,最多的時候是每人五塊。我們無不喜滋滋,樂滋滋的。
現(xiàn)在想起,感覺就是一個懷戀。姥姥和姥爺相繼去世后,舅媽也走了,做為姥爺唯一的嫡系傳人的表哥并未將姥爺?shù)氖聵I(yè)發(fā)揚光大,娶妻生子后也奔往他鄉(xiāng)生存,那個大院子徹底的空落起來。每次回到老家,路過姥爺家,無盡的悵惘漫卷心頭。好想念大院子昔日的繁榮喜慶,祥和溫暖,如今滿目瘡痍滿目蒼涼,好一幅讓人心生悲切的場景!正如一句古話,人沒了,啥也就沒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時光的鏡片不僅磨平了世事滄桑,更磨平了心中無限的哀傷!雖然現(xiàn)在的生活在飛躍式的提升,卻感覺著“年”過得越來越?jīng)]有年味。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代勞你,什么都可以買到,但是親情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唯有懷念往事的時候,才感到傳統(tǒng)春節(jié)的真諦,年味濃,親情濃,只是人去樓空,空留回憶。
楊學(xué)麗,從事酒店管理與培訓(x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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