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結(jié)之 曲水流觴思清明
作者：吳窮
清明。清，明。
怎么會有如此特殊的節(jié)日呢？明明是懷念逝者的悲傷，卻分明聽到花酒歌詠的明亮。
明代《帝京景物略》有一段對清明節(jié)的描述：哭罷，不歸也，趨芳樹，擇園圃，列坐盡醉。它說，人們掃墓哭完，不急著回去，轉(zhuǎn)而來到一片開花的樹林，擇一園圃，喝酒賞春，都醉了。
溯過漫長的歷史之河，本來只是天文時間的節(jié)氣清明，為什么能融合時間上與其接近的寒食和上巳，成為中華民族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
寒食節(jié)在清明前一兩天，要禁火，要吃冷食，傳說是為了紀(jì)念春秋時代功成隱退、抱樹焚身的晉文公重臣介子推。
其實，從發(fā)生學(xué)的角度探尋，寒食節(jié)來源于人類對火的崇拜。溫暖的火光照拂古人度過了漫漫長夜，也幫助他們避免了野獸的滋擾。在浪漫的中國人的思想里，火是有生命的，盡管取火不易，先民依舊會在春天把舊年的火種全部熄滅，然后重燃生命力旺盛的新火，是為改火。這時，要隆重地祭祀天地、祭祀火神。又因中國文化的本質(zhì)是先賢崇拜，慢慢衍生了還要拜祭先祖，祭奠那些為國家、為民族獻(xiàn)身的英烈。
改火之后，新火自由生長，伴著溫暖的春光，人們成群結(jié)隊來到水邊?？鬃有蕾p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描繪的就是在水邊“修禊”祈福。
自西周始，漫長的隆冬過后，農(nóng)歷三月的上巳日，帝王將相，山野村姑，都會成群結(jié)隊去水邊蘭湯沐浴，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神秘和潔凈的水，可以洗去各種疾病，也必賜福人間。臨水浮卵是有趣的賜福之一，人們將煮熟的雞蛋放在河水中，讓它隨水漂流，停留到哪個女子的身邊，她就會歡天喜地的把它吃下去。誰會拒絕這早生貴子的寓意呢？如今，民間三月三，地米菜煮雞蛋，水邊的臨水浮卵則化身為士大夫山水間的風(fēng)雅游戲——踏青賞春、聚會宴飲時曲水流觴。
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三月初三，時任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的王羲之，邀約了謝安、孫綽等朋友及子弟42人，亮相于會稽山陰蘭亭的山水之間。
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竹林漏到彎曲的溪水邊，淡淡的紫色花瓣在溫柔的風(fēng)中飄落，刀光劍影已然隱去，歲月被這縷陽光抹上一層淡淡的光澤。人們寬袍大袖，列座于曲水之間，盛了酒的羽觴像一只小船（“觴”是古代的一種盛酒的器具，木制或陶制，有兩耳，似鳥的羽毛，因此又稱為“羽觴”），靈動輕巧地隨曲水流轉(zhuǎn)，它停留的岸邊，飲酒人將它高高擎起，酒液熨過肺腑的一瞬，士人們吟誦出胸中的詩篇。
這是中國古代最風(fēng)雅的一次文人集會，在會稽山陰之蘭亭，在和清明節(jié)密切相連的時分。
會稽郡是中華文明的象征，上古時期的夏禹在這里會諸侯、計功勛，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朝代夏。只是，蘭亭并非亭，《漢書》云：“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蓖な乔貪h鄉(xiāng)以下的一種行政機(jī)構(gòu)，據(jù)說越王在此處過蘭，故而有了蘭亭之稱。
徜徉山水間，王羲之是松馳的?！把鲇^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藏在這文字里的他的笑臉，被蟬翼般細(xì)膩和透明的陽光包圍著，沉靜柔和。
三國紛爭、司馬氏篡位、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魏晉時代，國家一再分裂，政權(quán)頻繁更迭，但各種新思想也激烈碰撞，佛學(xué)涌入，玄學(xué)盛行，人們在痛苦中叩問靈魂。更多的人選擇遠(yuǎn)離政治漩渦，一大批詩人、名士為躲避災(zāi)禍而隱入山林，形成了被后代文人崇尚的魏晉風(fēng)度。
和自由隨性、沖決禮度的西晉文人不同，偏安江南的東晉士人更崇尚禮度之內(nèi)的嫻雅文靜。在江南清澈的山林水澤里，他們研究老莊，愛好清談，寄情于書法、繪畫、詩歌等藝術(shù)，努力尋求精神上的寧靜。
王羲之是東晉名士的典型代表，時人形容他“飄如游云,矯若驚龍”，這在當(dāng)時是極高的評價。真名士自風(fēng)流，坦腹東床，書成換鵝，墨汁沾蒜、竹扇題字……他清俊灑脫的名士風(fēng)度，深深影響了無數(shù)的后來者。
所以，當(dāng)參加聚會的人們準(zhǔn)備將那一天吟誦的三十七首詩匯集成一冊《蘭亭集》時，大家一致舉薦主人王羲之為之作序。
賢主嘉賓，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清雅不可再得，半醉的王羲之?dāng)傞_蠶繭紙，提起鼠須筆，似乎是一氣呵成、卻又涂涂改改，寫成了精美絕倫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即便它只是一份醉意里的草稿。
一下筆，就是明媚的，是被陽光和山風(fēng)洗濯的通透，是呼朋喚友、無事一身輕的輕松：“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p>
但寫著寫著，調(diào)子卻陡然一變，文字變得沉痛起來，如同一個醉酒忘情之人，笑著笑著，突然失聲痛哭起來：“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中國的文人，總是在歡娛宴樂的時候，不由自主生發(fā)出這種“人生不再”、“生命易逝”的悲傷。
那一年，王羲之剛過五十，人生至此，過盡千帆，身為最高地方行政長官，瑯琊王氏的強(qiáng)勢背景，讓他政治上得到庇護(hù)，又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后顧之憂，但他依舊在出世、入世間的邊緣徘徊。此時，他的伯父——瑯琊王氏的核心人物王導(dǎo)已經(jīng)離世14年，他跟伯父出將入相、相聚清談、通宵宴游的情景，頃刻之間也變?yōu)檫^往，王羲之被官場風(fēng)暴，徑直吹到會稽。特立獨行的王羲之，對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包括官場的進(jìn)退、得失、榮辱，但有一個問題他卻無法回避，那就是生死。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一死生，齊彭殤？終究是妄談。每個人都在時代的裹挾下踉蹌前行，在無限的時空中，今人、古人都將成為陳跡，生命短暫，命運無常，我到底要往何處去，要如何面對死亡？
一部蘭亭序，半本魏晉史。短短三百二十四字，卻把一個東晉文人的復(fù)雜心境一層一層地剝給我們看。
不是對懷有生命極致的熱愛，怎么會有如此深邃的悲傷？
在中國人的文字里，時間是個模糊的概念，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如流水，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去不返；但同時又在流杯渠中回環(huán)往復(fù)，流走了，又流回來，所有的現(xiàn)在，都可能是過去的翻版，而所有的現(xiàn)在，也將無一例外地成為未來的模版。
中國文人，陷入了對這種迷人哲思的深深崇拜中。
“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碧拼娙藦埲籼撛凇洞航ㄔ乱埂防铮硎龅恼峭豸酥[而未明的哲思。
“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729年后，宋人蘇東坡頓悟，我們活著的每一刻，都與天地萬物同在。
困頓的王羲之，在會稽蘭亭之園林，在清潔明靜的山風(fēng)里，為中國士大夫們找到了對抗宇宙的力量：死亡與新生，絕望與希望，迷失與頓悟，快樂與憂傷，如暮春之花，謝了，明年會再來。面對無法確定的將來，活在當(dāng)下是最可貴的品質(zhì)。
學(xué)會了勇敢地面對死亡時，生之意義才能朝向我們而誕生。
唯一的《蘭亭集序》，真跡已經(jīng)無可找尋，但在其后1600多年的漫長歲月，書法史上幾乎所有重要的書法家，都對《蘭亭集序》進(jìn)行了浩浩蕩蕩的臨摹和刻拓。
無數(shù)的王羲之，在臨摹刻拓中，復(fù)活了。
他在任上，開倉放糧，改革漕運，救民與水火；既去官，暢游山水，傾心書法，終成一代“書圣”。
蘭亭雅集后，王羲之酒醒，看見這幅《蘭亭集序》，有幾分驚艷、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寂寞。后來，他又“書百數(shù)十本，無如祓禊所書之者”。
中國文化史上不知有多少名篇巨制，都是這樣率性為之、偶然得知的。
不得不遺憾地承認(rèn)，某些瞬間，永遠(yuǎn)無法復(fù)制。
補(bǔ)記：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即王徽之）在一個風(fēng)雪的夜里，詠左思《招隱詩》，忽然想起戴安道，便隨即乘船而去。天亮?xí)r，到了戴安道門前，卻掉轉(zhuǎn)船頭回來了。他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安道！”
活在過程的享受里，不是活在目標(biāo)和結(jié)果里，這個道理，他九歲的時候就明白了。那天，萬物清潔明凈，輕巧的觴靜靜泊在他面前，他卻因為吟不出詩，被罰酒三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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