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秀
表姨
我初記事時的一天，一年輕女子來我家拜訪，與母親相見甚歡，說笑個不停，很是親熱。她身材苗條，面貌清秀，母親叫我們喊她表姨，說她娘家是姥姥莊上的，新嫁到我們村。她識文解字，聰惠靈巧，說話柔和，很有幾分見識。記得那天我們幾個小姐妹的頭發(fā)在她手里歡騰跳躍，被整出了不同的發(fā)型，編成了各式的發(fā)髻，有在頭頂盤旋的，有臥在頭兩側(cè)的，還有高高翹在腦后的，齊齊整整，我們似乎都變了樣。媽媽左看右看，連連夸獎，說讓她以后常來，這幾個丫頭的頭就交給她了，她也高興的答應(yīng)。
那天表姨走后，母親連連嘆氣，說她命苦，可惜了這么好一姑娘。原來她是為了給哥哥換媳婦嫁過來的。她家祖上多田，被化成地主，成分不好，多糟他人輕賤。她的父親似乎又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被人告密，判了幾年勞動改造。眼見哥哥年紀(jì)大了，依然打著光棍。她老娘就心下著急。正好我村她嫁的這戶，家里窮，男人長得拖沓矮小，還有個“臭鼻子”，這鼻子五冬六夏鼻頭四周都紅通油亮，細(xì)看上面毛孔粗大，鋪著密密的小膿包，不知是否是嗅覺不靈敏，還是膿包破了會發(fā)臭，反正村上人都喊他“臭鼻子”。這男人也是老大不小了，著急娶親。他妹妹倒是個干活勤快模樣周正的姑娘。兩家經(jīng)媒婆子一撮合，見了面，除了表姨一個，其他人都遂了意。
表姨是一千一萬個不情愿，但看看老娘與哥哥臉上展露的笑顏，她也就不落忍弗他們的意打碎他們的夢了。就這樣，她嫁給了這個不討喜的男人，而男人的妹妹，也就成了她的嫂子。嫂子也爭氣，沒幾個月就懷孕了。
可她打邁入這個家的門檻那刻起，就全面把自己包裹了起來，決不允許那個男人碰她一下。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各睡各的。男人自覺卑微，配不上她，也曾斂眉下眼的示好巴結(jié)，幾次往她身邊湊，可都被她厭惡的推開，男人也就越發(fā)沒了底氣。
有一次她來，跟母親說悄悄話。我感覺她很悲苦，她眼神空洞地看著某個地方，幽幽的開口說她看不到未來與希望，她想離開。但想起哥嫂相處融洽和睦幸福，她就于心不忍，她要是走了，她嫂子也必然會被婆家追回來。母親聽了也是頗感無奈，只能在一旁勸說，盡管說服力是那么微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人們都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前行，各自品嘗著自己的酸甜苦辣。
忽一日一個噩耗傳來，表姨喝藥自盡了。
原來婆婆為要孫子，背地里沒少給兒子出主意，想辦法。但都不湊效，媳婦就是不允許兒子近身。沒辦法，她們用了催眠藥，趁她熟睡不醒男人就鼓起了勇氣。待她知道真相，抓起一瓶劇毒農(nóng)藥喝了下去。
她死后，就見男人越發(fā)頹廢。多年之后，我外地求學(xué)回轉(zhuǎn)，依然見他抱著個馬扎，蹲在墻角街頭，旁邊經(jīng)過的人，若身上順帶吃的喝的，就分給他一點兒......聽說他的鼻子更臭了，已經(jīng)出現(xiàn)潰爛......
小姑
這兒說的小姑，只是個稱謂，既不是本家也不同姓，不知從哪兒論起來的。她在家最小，上有兩哥兩姐，都已結(jié)婚成家。她長得很出彩，紅潤的鵝蛋臉，幽深的大眼睛，苗條標(biāo)致的身段，微卷烏亮的長發(fā)，她是我們所在的合作社第五生產(chǎn)大隊的一枝花，多少小伙子都眼饞著呢。但她誰都看不上，就看中了我大哥。
他們談起了戀愛，這事在五隊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一起出工勞動時，常有人開玩笑叫她“某某家的”，“家的”在我們這兒就是“老婆”之意?！澳衬场弊匀痪褪俏腋绲拿柫?，她也不惱，大方的應(yīng)答。
她很善良，對人也熱情。與我們?nèi)齻€小姐妹也處得歡天喜地。那時沒電視可看，村里晚上放露天電影就是我們一大樂事。有時我們會去五七六里之外的鄰村看。哪天放電影，我們就顧不上吃晚飯，抱起板凳，急急趕去。我們大大小小一大群，你追我趕，好不熱鬧。哥哥跟他的一群哥們跑得遠(yuǎn)了，小姑就陪著我們幾個小的在后面緊趕。她幫我們扛著所有的板凳，有時還背起妹妹往前一陣猛跑，跑得氣喘吁吁了再放下來。這時妹妹就笑得前仰后合。
她手巧，繡鞋墊剪紙花樣樣拿手。過年時節(jié)，她幫娘收拾衛(wèi)生，貼墻紙，扎浮棚，粘窗花，我們也跟著一起忙得不亦樂乎。
戀愛談的很順利，但真到了談婚論嫁，卻遇到了重重阻撓。小姑的父母哥哥都堅決反對，說我家出身不好，而且就因為這，哥哥小學(xué)畢業(yè)就停止學(xué)業(yè)，沒資格上高小，被人看輕。再加其他不懷好意的人的添油加醋的勸說，她立場就慢慢動搖，想法也漸漸改變，原本平穩(wěn)的天平出現(xiàn)傾斜，退堂鼓就要敲響。
記得那是個夏日，她來到我家，母親坐在院子壓水井邊，面前是一大盆正洗著的衣物，她局促不安的坐在一個小木凳上，跟母親進(jìn)行了下面的對話---
“我要去東北找我大姐了。”
“那么遠(yuǎn)，什么時候回來呢？”母親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要是在那兒遇到合適的人家，我就嫁了”她聲音低了下去。
母親一聽，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沒動聲色，繼續(xù)著洗的動作，但內(nèi)心已是翻江倒海。
那些日子，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度過的。他總是起早貪黑，在生產(chǎn)隊里忙碌，不怎么著家。
哥哥長得帥氣，干活麻利勤快，在隊里人緣不錯，很快就有不少人登門給介紹對象了。幾個月后，他就與十幾里外一個村子里的嫂子訂了親，辦了酒席，過了彩禮，并商定了正式結(jié)婚的事宜。
小姑得知消息，急急趕回，找到母親，要求給我哥退親。（現(xiàn)在戀愛結(jié)婚自由，那時父母長輩可是起很大作用的），母親說吐口唾沫砸個釘，潑出去的水難收回，此事已定，沒有反悔的理由。
我哥剛一結(jié)婚，她也立即嫁了出去。嫁給了她大山里的表哥。
幾年后，哥出遠(yuǎn)門做些生意，經(jīng)過她村。那是一個四面碎石山環(huán)繞，在一山腳下的小小一破舊村落。哥一打聽，很快找到她家。三間小草房，正間鍋灶，西間住公公還有一光棍叔公，她與老公住東間屋。小小院落，攔養(yǎng)著幾只雞，還種著蔬菜。她面容憔悴，眼神飄忽，說這兒靠天吃飯，土地貧瘠，兩個公公又吃得多而干不動活，打的糧食經(jīng)常吃不到年尾。哥很難過，但也頗感無力，只放下些許錢銀，聊表心意。
又過了幾年，聽說小姑生了一女，身體越發(fā)瘦弱。女兒五歲時，她病逝。誰都知道，小姑是經(jīng)歷困苦磨難太多心力交瘁而死。
阿蓮
阿蓮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她只上了兩三年就輟學(xué)了。而我一直求學(xué)，所以一路走來基本就跟她沒了交集。一次回老家探親，聽說了她的故事，唏噓不已。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政策，合作社解散，實行大包干，分田到戶，莊戶人各顯其能，除了侍弄好田畝菜園，也紛紛搞起了副業(yè)，做起了各類小買賣，日子開始紅火起來。
而阿蓮家日子卻越過越拮據(jù)，幾年下來，卻成了村里的貧困戶。父母侍弄莊稼不行，忙忙碌碌一年到頭，收獲的糧食總是趕不上人家，買賣也不上手，哥哥又好吃懶做。生活上就有些捉襟見肘，入不敷出。
哥哥年齡漸長，媳婦難尋，父母心下著急，就合計用阿蓮給哥哥換親。阿蓮孝順，對父母言聽計從，覺得給哥換個媳婦也未嘗不可。就這樣，他哥媳婦娶進(jìn)了門，她嫁去了外村，有二三十里的路程。
誰知哥哥娶進(jìn)來的是一悍婦，把他哥治得服服帖帖，對公婆也是呼來喝去，弄得家里雞飛狗跳。無奈日子拮據(jù)，這樣的媳婦也是留不住的。盡管生下一女，這悍婦還是決絕而去，拋女棄家。
這邊媳婦跑了，阿蓮自然也不會待在婆家。她也舍棄幼子，回了娘家。其實她老公對她還是不錯的，抱著孩子對她苦苦哀求。至于她怎么會狠心拋下孩子，我是不理解的，或許她是太心疼自己的父母與哥哥了吧。
她回來后就一心一意照顧父母還有小侄女，而哥哥，依然是懶散不上進(jìn)。
一次麥場里忙著打麥，驕陽似火，阿蓮與父母忙得昏頭轉(zhuǎn)向，大汗淋漓。哥哥偷懶慣了，也沒人指望他，就讓他在家做飯照顧女兒。
中途哥哥來麥場看了一眼，又急火火的走了，大家都以為他回去照看孩子了，哪知他是忙著趕場打麻將去了。
到了晚飯時間大家都回了家，卻獨獨不見小女孩的影子。房前屋后，左鄰右舍，周圍巷口，找了個遍，都不見，大家急的不得了。
這時哥哥一拍腦袋，“壞了，她跟著我去麥場了，我怎么把她給忘了。”全家又急急趕往打麥場。麥場邊圍了好多人，議論紛紛。阿蓮頓感不妙，撥開人群鉆了進(jìn)去，只見自己的小侄女渾身泥水，趴在地上，已溺斃多時。
原來麥場邊小道一側(cè)有一方形土坑，面積不大平時無水，也就有一米來深。前幾天下暴雨，就蓄了深水。傍晚時有人路過，想蹲下身洗把手，突見衣物一角漏出水面，他伸出鋤頭勾過來一看，嚇了一跳，是三四歲一小女孩！周圍人紛紛聚攏，這時阿蓮他們也趕到了。她一見，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她都精神恍惚，不吃不喝，默不作聲。有人跟她說話，她也是充耳不聞。
當(dāng)她完全清醒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回去了”，這次語氣相當(dāng)堅決，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作者簡介：王茂秀，真心待人，平和心處事，隨心隨性隨緣。閑看花開花落，漫隨云卷云舒，率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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