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繞麥田求野薺，強為僧舍煮山羹。

——宋·蘇軾《次韻子由種菜久旱不生》

我曾經(jīng)寫文章中提及自己“精吃”。精吃，家鄉(xiāng)俚語，用來形容人嘴饞、好吃或者會吃。我不敢說自己會吃，但好吃是肯定的，比如野菜，即是我的嗜好之一。

“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這是屈原《九章·悲回風》中的詩句，意思是說苦菜與薺菜不生于一地，蘭芷在幽僻處獨具芳香。荼、薺就是今天我們常見的苦菜和薺菜。詩句中用苦菜和薺菜比喻小人與君子，說它們不同地而生——這當然僅限于古人托物言志時的想象。真實情況是，自然界中的薺菜和苦菜經(jīng)常是雜生的。雖然兩者性味不同，但“君子”薺菜，絕不會因為旁邊長出了“小人”苦菜，就“遷”往他處，更不會干脆放棄“菜生”。所以，我也就經(jīng)常能夠在挖薺菜的同時收獲苦菜，它們不但同地而生，還會同盤而處，同入一口，令我大快朵頤。

《詩經(jīng)·邶風》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之句，說明兩千多年前的古人就有吃苦菜和薺菜的習俗。尤其是薺菜，自古不但為平民百姓所食，更為文人雅士推崇，被冠以“甘美”之名。我不清楚古人為什么說薺菜“甘”，它雖然好吃，但好像并沒有“甘”的性味，我覺得用“鮮”來形容，應該更為合適些。

古來文人雅士詠薺言薺者蕓蕓，食薺者亦不乏其人，然食薺達癡迷者，乃首推宋代詩人陸游。陸游一生詩作，涉及薺菜者據(jù)統(tǒng)計達幾十首，有些直接以薺冠名，如《食薺詩》《食薺十韻》等。在八十歲時，他還作《春薺》詩曰“食案何蕭然，春薺花若雪，從今日老梗，何以供采擷”。詩人耄耋，未憂生死，卻憂薺菜“老?！睙o可采食，其自號放翁可謂名副其實。檢其詩作，另一首《歲暮風雨》則更為奇特，其中竟言“手烹墻陰薺，美若乳下豚”——詩人愛之所至，直把薺菜的風味與烤乳豬的香嫩酥脆相媲美！能從薺菜里吃出烤乳豬味道，古今惟陸放翁一人也。

蘇軾也對薺菜情有獨鐘，他曾盛贊薺菜為“天然之珍，雖小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乃至有“時繞麥田求野薺，強為僧舍煮山羹”之說。又作《春菜》詩曰“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把薺菜與白魚同蒸，玉成一道致雅美味，流傳至今。

另有一則趣事。據(jù)宋人俞琬《書齋夜話》、明馮夢龍《古今笑史》等記述，北宋范仲淹曾作《齏賦》一篇，言“陶家甕內，淹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徴”。意思是齏（腌菜）在陶甕里腌成，其色碧綠青黃；而措大（貧寒失意的讀書人）竟能從咸菜中咀嚼出音律之美。此雖表困頓中不失曠達之意，卻極盡詼諧夸張能事，可謂古今“通感”修辭應用之奇句！而這篇《齏賦》，卻被今人誤作《薺賦》，出現(xiàn)在一眾文章中，用以作為古人喜食薺菜的佐證。其實齏并非薺菜，而是指腌菜。至于腌的是什么菜，則有說蔥姜，有說雪里蕻，有說韭菜，概無定論。于是受時人《齏賦》誤為《薺賦》的啟發(fā)，以我“精吃”之見，齏為什么不可以是腌薺菜呢？寫到此處，我已決定擇日采薺腌來一嘗了。

至于苦菜，我雖然沒有品出《詩經(jīng)》中所說的“其甘如薺”，卻是每年逢春必吃，竟至嗜苦成癮。然而我并非個例，很多人亦是如此。細思其中緣由，想來除了春天野菜肥嫩，口感頗佳，更重要的應該還是因為，春季人的胃、肝、心火偏盛，口中乏味，而苦菜之“苦”恰恰可以消解此癥。就我而言，因一向體質偏熱，所以尤喜食苦。除了苦菜，春天還有很多其它苦味的野菜，比如曲曲菜（大薊）、蒲公英等，這些可能大家都吃過。但有一種食材，很多人卻未必知道，這就是柳芽。

柳芽，也即柳樹春天所發(fā)的嫩柳葉。明代謝肇淛《五雜俎》有述：“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湯，云其味勝茶?！逼鋵?，柳芽不止可當茶飲，吃起來也是獨具風味。清代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中，即有“嫩柳葉拌豆腐，乃寒食之佳品”的記述。

記憶中，當我四、五歲時，有一次奶奶在院里的柳枝上捋了些嫩葉，入柴鍋用熱水焯過，放在涼水里浸泡。聽她說，這些柳葉是準備做菜吃的。那時雖然我很小，但也知道柳葉是苦的，這如何能吃呢？奶奶卻告訴我，嫩柳葉焯水后，放在涼水里“拔”一段時間，苦味就沒有了，原來如此。

那天，我果真吃到了鮮嫩的柳芽。記得當時的做法很簡單，就是用鹽和蒜末，再加幾滴香油調了。幾十年過去，柳芽美味的記憶，竟然歷久彌新，讓我一直念念不忘。近年來，出于對兒時味道的懷念，我曾刻意尋找食材“還原”當年的美食，因此又重溫了記憶里的柳芽之味。并且經(jīng)人指點，還自己動手蒸了幾屜柳芽五花肉大包，分給親朋品鑒，竟頗得好評。

近來又聞有一種柳葉餅，據(jù)說在大江南北頗有食眾。乃于網(wǎng)絡尋得其法，本想做來一快朵頤，但耐于新冠疫情，一直沒機會去鄉(xiāng)野采摘食材。眼看春景漸深，想來柳芽必已老去，只得作罷。

薺菜鮮美，其廣為食用且流譽古今，當是順理成章之事。而以柳芽之味苦，竟也能“修成”佳肴，傳諸飲食眾生之口，登于典籍簡牘之冊，不亦奇哉！想來皆賴我華夏黎民善于因材施用，烹調治味有方，方得成就今日美食之琳瑯滿目。我等生長于斯，實乃三生之幸也！

                                             2020.3.28

    作者青成，一九七〇年生，河北省阜城縣人。幼年遷居濟南市，后就讀于濟南一中、濟南大學。現(xiàn)就職于某事業(yè)單位，高級工程師、注冊造價師。立志學理工為業(yè)，自習文學。高中時代至今,三十余年筆耕不輟，作品以詩歌、散文為主，散見報刊、網(wǎng)絡。詩歌早期主要為現(xiàn)代詩，近年多作舊體。青成現(xiàn)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南市歷下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

2018年11月，作者詩文集《青的守望》由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本書為作者自選詩歌、散文集，分為《寂寞思索》 《青春回看》 《嘗試成熟》 《且吟且憶》四部分，計28萬字。全書收錄原創(chuàng)詩歌319首，散文及短篇小說64篇，為自1990-2017年間，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的精選。

 《青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