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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國恩（1899-1978）字澤承。江西臨川湖南鄉(xiāng)洪塘游家村人。著名楚辭研究專家、文學(xué)史家、北京大學(xué)一級教授。畢生從事教學(xué)和學(xué)術(shù)研究，對中國古代文學(xué)，特別是對《楚辭》的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成為享譽中外著名的文學(xué)史家、楚辭學(xué)專家。

詩是情和意的組合體，而這情和意又必須借托事物以見；所以無論寫一事，或詠一物，必須要不離乎作者的情和意，才算得是詩。尤必須辭意渾成，言中有物；或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融會，打成一片，才算得是好詩。若徒有其辭而無其意，不足以言詩。徒有其辭，而無性情在內(nèi)，也算不得是好詩，甚至不能算是詩。

所以托事物以見情意的詩，必須要把情意融化在事物之中，同時又把事物分解在情意之內(nèi)，一經(jīng)一緯，組織得天衣無縫，不可端倪，這才算寫作的成功。例如杜甫詩：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這是情中寓景，在感時恨別的情感里，裝人所謂見的花和鳥。又如岑參詩：

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xiāng)愁。

這是景中寓情，在塞花和邊柳上面，連上了客淚和鄉(xiāng)愁。又如劉長卿《長沙過貴誼宅》詩：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又如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四州刺史》詩：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這都是情景交融的例子。此外又有一句寫景，一句寫情的，如司空曙的：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及張喬的：

春風(fēng)對青冢，白日落梁州。

又有一聯(lián)寫景，一聯(lián)寫情的，如杜甫《登高》詩：

無邊落木蕭簫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聾臺。

這些例子太多了，真是舉不勝舉。不過寫作舊詩怎樣才能達到辭中有意，情景交融的地步呢？這卻真不容易講，要勉強具體的說，我以為至少有四點應(yīng)該注意：

一、煉字

《文心雕龍·煉字》篇說：“富于萬簡，貧于一字?！睙捵种y如此，尤其是詩，下字更不能隨便。前人說：“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笨梢姛捵终娌蝗菀住?/section>

從前賈島初赴舉京師，一日于馬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初欲作“推”字，煉之末定，不覺沖尹。時韓吏部權(quán)京尹，左右擁至前，島具告所以，韓立馬良久,曰作＇敲＇字佳矣。”（見《若溪漁隱叢話》)

又僧皎然以詩名于唐，有僧袖詩謁之。皎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帝澤。＇波＇字未穩(wěn)，當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fù)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fù)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皎）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見《唐庚文錄》）。

又晚唐詩僧齊己，攜詩詣鄭谷，詠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惫仍唬骸皵?shù)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齊已拜為一字師。（見戴埴《鼠璞》）

又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后圈去，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

又黃山谷詩：“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帶”，日“要”，至“用”字始定（并見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八）。

又《六一詩話》載陳從易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身輕一鳥口”，其下脫一字，陳因令數(shù)客各補一字，或云“疾”，或云“落”?；蛟啤捌稹?，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后得一善本，乃“過”字。陳嘆服，以為雖一字亦不能到。

可見古人作詩對于用字是很講究的。大凡詩文一句中自有穩(wěn)當字眼，不善者，往往想不到他。（唐庚、朱子并有此說。）但字有不安時，千萬不可放過，有如法家執(zhí)法，不可輕恕。工夫久了，自然進益。

（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啊段倪x》作“望南山”。東坡謂“望”字不如“見”字；杜公詩：“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謂鷗鳥出沒于煙間，宋敏求《遯齋閑覽》以為鷗不能沒，當作“波浩蕩”，則鷗與水成兩橛，神氣索然矣。又柳子厚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柳樹煙”周紫芝《竹坡詩話》以為“煙”本當作“邊”，因避上文重復(fù)作“煙”。不然，則“夢”當改作“處”，“長在”改作“望斷”。其實上云夢，下云煙，本寫迷離之培，改為“邊”字，則膚淺乏味。若改“夢”為“處”，“長在”為“望斷”，益直率無蘊藉矣。）

二、煉句

句有瑕疵，則全篇為之累，故作詩者莫不以煉句為尚。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本褪窃煺Z不肯平凡的意思。不肯平凡，所以要煉。

現(xiàn)在不妨舉此為人傳通的名句來看：王贊的“朔風(fēng)動秋草，邊馬有歸心”（《雜詩》），見稱于沈約。謝客的“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樓》），自言有神助。鮑照的“木落江渡寒，雁還風(fēng)送秋”（《登黃鵠樓》），見仿于盂浩然。（孟詩（早寒有懷》云：“木落雁南渡，北風(fēng)江上寒?！保┲x眺的“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望京邑》），見稱于李白。（李詩《金陵城西樓月下》云：“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保?/section>

名句流傳，膾炙人口。藝林仿效，傳為美談。但名句本不在多，一二即堪不朽。例如崔信明以“楓落吳江冷”之句出名，品然鄭世翼說他余篇不逮，投諸水中，然而“楓落吳江冷”這一句是永遠不磨的。（見《唐書.崔信明傳》）又如薛道衡以“空梁落燕泥”句，王胄以“庭草無人隨意綠”句并遭隋煬帝的妒忌而致殺身之禍（見《通鑒，百八十二大業(yè)九年七月）。這兩句詩害了兩條性命，可是兩人的水垂不朽也是為這兩句詩。所以張船山《論詩絕句》有云：“人口數(shù)聯(lián)詩好在，不災(zāi)梨棗亦流傳?！爆F(xiàn)在舉此例子來看，為簡省文字計，聊舉五言詩為例：

葉密鳥飛礙，風(fēng)輕花落遲。（簡文帝《折柄柳》）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釉（入若耶澳》）

以上兩聯(lián)同屬寫景，而前者靜中見動，后者動中見靜，靈感妙語，無過于此。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杜甫《月詩》）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杜甫《江亭》）

前者寫景，靜中見動，后者寫景，動中見靜，而后者尤能融會。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孟浩然《臨洞庭》）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登岳陽樓》）

同寫洞庭浩淼廣大之狀，而氣象各各不同。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曉行》）

寫旅況只將事實平平說出，而一種難以為懷的情緒，自然表現(xiàn)，真古今不可多得的名句。

此外如林和靖《詠梅》詩只改換江為詩中兩個字，改“竹”為“疏”，“桂”為“暗”，成為古今詠梅的絕唱。山谷《快閣》詩有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毙稳萸锾斓木跋?，何

等清空！這兩句詩簡直可抵宋玉《九辯》一段。至杜甫《登高》詩“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二句，說者謂十四字中有八層意思。這才真算是干錘百煉的佳句子?？傊∶吠鹆暾f：“凡為詩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弊髟姛捑?，能夠如此，便算成功。

三、煉意

袁枚《續(xù)詩品·崇意》云：“意似主人，辭如奴婢。主弱奴強，呼之不至。穿貫無繩，散錢委地；開千枝花，一本所系?！壁w翼《論詩》有云：“滿眼生機轉(zhuǎn)化鉤，天工人巧日爭新。預(yù)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笨梢娮髟娨詿捯鉃樯?。因為意不新奇，便落陳腐，即使有辭，也是言中無物，況且字句的好壞，全以意為轉(zhuǎn)移，所以這一點比前二點還更重要?，F(xiàn)在也舉些例子來說：

（一）詠雪之例 《世說·言語》篇記謝安雪日集諸兒女講論文藝，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捞N日：“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倍赵妱t曰：“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張打油則曰：“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币陨暇桶咨?，有工有拙。

（二）別離之例 《小雁·采薇》以楊柳雨雪表示久別；而范云《別詩》則云：“洛陽城東西，長作經(jīng)時別。昔云雪如花，今來花似雪?！庇止旁娨匝m不采，萎同秋草喻婚姻的失時；而謝眺《王孫游》則云：“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fā)。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币陨暇突ㄉ猓岢鲇?。

（三）相思之例 徐幹《雜詩》（一作（室思》）有云：“自君之出矣，金翠暗無精。思君如日月，回環(huán)晝夜生?！倍鴱埦琵g復(fù)擬之云：“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以上就水月生意，愈出愈新。前者但就相思的情言，后則就相思的人言，是兼用古詩“相思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的意思。

（四）嘆老之例 杜詩：“衰顏肯更紅？”鄭谷詩：“愁顏借酒紅”而白樂天詩則云：“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睎|坡《南中詩》則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鄙焦雀M一步云：“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苯吃娂矣芯湓疲骸袄先ピ娙怂茪埦?，經(jīng)霜被酒不能紅?！币陨喜⒕惋嬀撇菽旧猓鳂O其致。

（五）明妃之例 古今詠明妃者，不可勝數(shù)。杜詩《詠懷古跡》云：“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辈恢h論，而意味無窮，堪稱絕唱。樂天則云：“漢使若回?zé)┘恼Z，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睂＞捅臼略O(shè)想，亦極清新可喜。王荊公則云：“歸來卻怪丹青手，人眼平生幾曾有？意態(tài)由來面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明妃曲》第一首）此又謂昭君之美本非畫工所能形容，并非毛延壽之受賄。意又翻新。趙秉文《題明妃出塞圖》則云：“無情漢月解隨人，羞向天涯照妾身。聞道將軍侯萬戶，已將功業(yè)畫麒麟?！眲t又詠其和戎之功，而詞旨蘊藉。若楊一清則云：“君王不是無恩澤，妾自無錢買畫師”又別有寄托。又一詩云：“驪山舉火因褒姒，蜀道蒙塵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虜，畫工應(yīng)是漢功臣?！狈粘銎?。想落天外。是以詩人費在創(chuàng)意。

（六）赤壁之例 古來詠赤壁詩者亦多。杜牧之云：“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宋人譏其不論孫氏霸業(yè)，江東存亡，但恐失了二喬，此真三家村學(xué)究之見。二喬被虜，他尚待言？此詩人以小喻大的意思。若袁枚的“漢家大德終燒賊，池上蛟龍竟得云”便微城硫闊。曹氏挾天子以令諸侯，劉祚雖存，實同魏德，何熒火之可言？孫劉合力破曹，劉雖漢室子孫，但此彼以孫為主，孫也不能代表漢德只趙翼?聯(lián)云“烏鵲南飛無魏地，大江東去有周郎”兩用詩詞成語，天渣地設(shè)。不但屬對工巧、而且曹氏失敗的頹喪，周郎得意的雄姿，都躍然可見，真是詠赤壁的絕唱。

四、煉聲

詩本韻文，煉聲居其要。所以張船山《論詩》有云：“五音凌亂不成詩，萬籟無聲下筆遲。聽到宮商諧暢處，此中消息幾人知？”可見聲音在詩最中的重要。原因是詩歌本用以協(xié)樂。假使被之管弦而聲音不濫，則詰屈為病。從前史思明不識文字，忽好吟詩。每成一章，必傳驛宣示，皆可絕倒。嘗以櫻桃賜其子朝義及周摯（一作至），作詩曰：“櫻桃一籠子，一半赤，一半黃；一半與懷王（即朝義），一半與周摯。”左右贊美?；蛟唬骸叭舾臑橐话肱c周摯，一半與懷王，則聲韻相葉矣?！笔反笈眨骸绊嵤呛挝铮∥覂贺M可居周摯之下？”（見《安祿山事跡》卷下，（太平廣記》四百九十五“雜錄”類引《芝田錄》。葉夢得《避暑錄話》又作安祿山事。）這雖是一個笑話，但詩必用韻，韻為詩的條件之一，則無疑義。我不是說有了韻就算是詩，而是說無韻則決不是詩，——至少不是中國的舊詩。豈但舊詩如此？凡是韻文莫不如此。從前孫綽作一篇《天臺山賦》，很是得意。對范榮期說：“你試把我這賦丟在地下，會作金石之聲咧！”我以為所謂金石之聲，就是指聲調(diào)的和諧。所以六朝人對于詩文，便極其講究聲韻，尤其是詩。沈約提出四聲八病之說，姑且不管他，后來律詩的平仄，古詩的音節(jié)，卻是不可不講的（參見趙執(zhí)信《聲調(diào)譜》諸書）。不消說普通聲韻的調(diào)葉要注意，至如全平全仄全雙聲全疊韻乃至一切拗體險韻，足以妨礙自然音節(jié)的美的，都所在必避。同時又須利用聯(lián)綿詞（包括雙聲疊韻及重音）及以聲韻為雙關(guān)的句子來增加音節(jié)的美，乃至增加意義深厚的優(yōu)點。

律詩須講聲律，盡人皆知，故暫弗論，除律詩外，現(xiàn)在分別來說：

（一）古體詩

無論五言古詩或七言古詩都要講平仄，雖然不如律詩的嚴格，不如律詩的有規(guī)則，但有一句總決：就是凡屬古詩，就要避免律詩的句法，尤其兩句一聯(lián)之中絕不得與律詩的句法相亂，這在中庸以前，無不如此。到了元、白諸公便打破此例，如《長根歌》、《連昌宮詞》，世人謂其詩日“元和體”。當然“元和體”之得名，原因并不止于此，但畢竟詩格不高。因為他這一體好以律詩的句法來做古詩，尤其以七言古詩為甚，這在音節(jié)上已經(jīng)失了古詩的意義了。至于五七言古詩用拗律句法，是可以的。例如：

1.平平仄平仄（如山谷古詩《上蘇子瞎》云：“江梅有佳實?！保?/section>

2.仄平平仄平（如山谷前題云：“托根桃李場?！保?/section>

3.仄仄仄平仄（如山谷《大雷口阻風(fēng)》云：“掛席上牛斗?！保?/section>

4.仄仄平平仄平仄（如杜甫《古柏行》云：“大廈如傾要梁棟?！保?/section>

5.平平仄仄仄平仄（如東坡《次韻僧潛見贈》云：“獨依古寺種秋菊?！保?/section>

6.仄仄平平平仄平（如東坡前題云：“要伴騷人餐落英“）

總之，五言古詩拗處在第三第四字上，七言古詩拗處在第五第六字上。這是一個總關(guān)鍵，作古詩者不可不知，只須看看《聲誦譜》就會明白的。

（二）拗體詩

梅圣俞有全平全仄詩，趙秉文亦仿之。例如：

未代爾尚在，雨點落未落。
夢覺起視夜，缺月掛屋角。

殘星橫斜河，晨雞號天風(fēng)。
幽人窗中眠，紗廚明秋空。

姚合有《洞庭葡萄架》詩為雙聲體（見史繩祖《學(xué)齋呫嘩》，東坡仿之為吃詩，即“故居劍閣賜錦官”及“郊居江干堅關(guān)扃”兩首，使口吃人讀之，必為噴飯?，F(xiàn)在錄姚詩于后，以資參考：

葡藤洞庭頭，引葉漾盈搖。
皎潔鉤高掛，玲瓏影落寮。
陰煙壓延屋，濛密夢冥苗。
清秋青且翠，冬到凍都凋。

（三）聯(lián)綿詞及聲義雙關(guān)

詩中有用聯(lián)綿詞及聲義雙關(guān)者，例如：

1.《詩·碩人》末章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美孽孽。”

2.《古詩》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section>

3.左思《招隱》詩云：“峭蒨青蔥間，竹柏得其真。”（上四字雙聲，下“柏”“得”疊韻。楊慎稱其五言中用四連綿字，前無古，后無今。）

4.《詩. 小弁》云：“譬彼瘣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之知？”

5.《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6.魏文帝《善哉行》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7.《續(xù)齊諧記. 繁霜歌》云：“日暮風(fēng)吹，落葉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以上“枝”“知”雙關(guān)。）

8.江從簡（采荷調(diào)）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此本以譏宰相何敬容?！昂伞薄昂巍彪p關(guān)，見《樂府詩集》）

9.《青溪小姑曲》云：“開門白水，側(cè)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按“梁”“郎”聲近雙關(guān)，見《樂府詩集》。）

10.劉禹錫《竹枝詞》云：“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按“晴”“情”雙關(guān)。）

此外《子夜歌》《子夜四時歌》等曲中以“藕”為配偶之“偶”，“絲”為相思之“思”，“匹”為匹配之“匹”“蓮”為愛憐之“憐”，如此者不一而足，民歌中尤樂用之，都是故意利用聲音與意義雙關(guān)，來增加文藝之美的。

以上煉字，煉句，煉意和煉聲四點，可謂寫作舊詩的四要。我們寫作舊詩如果都能把這四點做到了。并且能夠像《文心雕龍. 附會》篇所說的：“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本末先后，裁量適當，那么這作品自然是成功的?？墒巧厦嫠狞c怎樣才能做到呢？在下筆之先，我何嘗不曉得詩要煉字煉句和煉意等等原則？但是煉來煉去，總煉不出純鋼來；正如把兵書讀得爛熟去打仗，老應(yīng)用不上，結(jié)果老打敗仗一樣。這個關(guān)竅在哪里？關(guān)于這個問題，讓我們在下面討論。

一般人以為有了天才便可以做得出好詩，這話我不能完全承認，因為天才不是作詩唯一的條件。

嚴羽論詩，本是一位主張妙悟的人，他在《滄浪詩話》里雖然發(fā)過“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的議論，但他接著就說：“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致”王漁洋本是附和嚴氏，主張神韻的詩家，然而也說：“詩本性情，不可不根于學(xué)?！?/section>

《師友詩傳錄》載郎廷槐問道：“作詩，學(xué)力與性情必兼具而后偷快，愚以為學(xué)力深始能見性情。若不多讀書，多貫串，而遽言性情，則開后學(xué)油腔滑調(diào)信口成章之惡習(xí)矣?！倍跏洗鹚溃骸靶郧閷W(xué)問，二者相輔而行，不可偏廢，學(xué)力深始能見性情一語，是造微破的之論“張篤慶（歷友）也答他道：“非才無以廣學(xué)，非學(xué)無以運才，兩者均不可廢。有才而無學(xué)，是絕代佳人唱蓮花落也；有學(xué)而無才，是長安乞兒著宮錦袍也?！睆垖嵕樱ㄊ捦ぃ┮泊鹚溃骸?#39;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癁樽x書者言之，非為不讀書者言之也”

根據(jù)上面的說法，連主張妙悟主張神韻的人，尚日抱此見解，可見詩之為道，不可以“才情”二字盡之。雖然小說中載有一個胡釘鉸，以不識字的人居然學(xué)會了作詩（見《南部新書》）。但這話本不可信，即使可信，胡釘鉸的詩一首也不傳，這就證明他的詩是不行的，至多也不過是張打油一流的詩而已。所以我敢說：作詩只憑一點才情，是絕不可靠的。諸位如果不相信的話，我舉出兩個證據(jù)來：

一個是鼎鼎大名的江淹。他從小就以文章著稱，后來不知怎的，才思忽然減退下來，不如從前了。據(jù)《南史·江淹傳》中載有兩個相類的故事。我就把其中的一個講一講吧：江淹有一次在一個亭子里住宿著。忽然夢見一個人，自稱郭璞。對他說：“我有一枝筆，多年借給你用，現(xiàn)在該還了吧。”江淹就在懷中摸出一枝五色筆來還給郭璞。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江淹再也作不出一句好詩來。當時人都說他才盡了。

諸位要小心！天才原來是靠不住的東西呀！江文涌那么大才的作家，尚且保不住過去的榮譽，何況我們一升半斗的小才呢？再說他的才華所以會退減者，就是因為學(xué)問不能增加的緣故，郭璞索還他的五色筆的事，不過是解嘲的話罷了。所以只靠天才，而無學(xué)力，終有才盡的一天，諸位富有天才的人們，倘能不斷的加以學(xué)力，我相信那管生花筆，是可以久假不歸的。

還有一個是我的敝同鄉(xiāng)，江西金谿人方仲永。他五歲的時候，本來尚未讀書，忽然哭起來向父親耍紙筆。他的父親是個農(nóng)民，向鄰人借了筆墨紙張。方仲永立刻寫了四句詩，并且自己取了一個名字。詩的意思大概是說養(yǎng)父母，睦宗族的話。他的父親拿給闔鄰人士傳觀，哄動一時。從此每作詩，無不立刻成篇，文理大有可觀。大家都很奇怪，都送錢與他。于是他的父親天天帶他到人家去宣傳，好像是玩猴戲一樣，弄得錢財不少，但卻不教他正式讀書，到了十二三歲時，作的詩就遠不如前了。再過七年，便渾渾噩噩，與常人無異，從前的聰明不知到那里去了。這人敝同鄉(xiāng)王荊公曾親眼看見過。他的集中有一篇《傷仲永》，便是記載此事的。王荊公在那篇文中說方仲永之通悟過人，是受之于天；然而卒為眾人者，就是受于人者（學(xué)力）不至的緣故。這也是有才無學(xué)，不可久恃的好例證。

照此說來，單有天才而無學(xué)力，雖然也可以作得出好詩來，但這天才不能持久，至少作品不能進步，大概是不成問題的事。所以老杜教他的兒子作詩“熟精《文選》理”，又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真是經(jīng)驗之談，不易之論。

又有人以為作詩只要用苦功，苦吟，就可以成功的，這話也不正確。因為若吟不過是詩人寫作時的一種習(xí)慣，而并非一種預(yù)備。這里，我可以舉出兩位苦吟派來講一進：

1.古今第一個苦吟家，當推孟郊。

他自己說：“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讎？”（《夜感自鯊），一作《失志夜坐思歸楚江》，又作《苦學(xué)吟》）所以宋人詩話如魏泰《臨漢隱居詩話》等說他的詩，不假琢削，真苦吟而成。其實苦吟只是孟東野作詩的習(xí)慣如此，并非他因為苦吟就能作得出好詩。況且孟郊一生都不得志，愁苦二字，每見于辭，看他的《移家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贈別崔純亮》詩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所以元遺山《論詩絕句》云：“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東坡《夜讀孟郊詩》亦云：“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都是指他的叫苦，而非指他的苦吟。

2.第二個苦吟家當算陳師道。

前人詩話載：陳后山平時出門黨有詩思，便急歸，閉門擁被，臥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方起。所以山谷《病起荊江亭即事》詩有云：“閉門覓句陳無已”而元遺山《論詩絕句》罵他云：“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其實他不曉得陳后山作詩的習(xí)慣原來如此，別人不曉得他的習(xí)慣，看見他蒙著被窩唾在床上，口中不斷的咿唔呻吟，常常兒天才爬起來，以為他是病了。等到曉得他是在作詩，那一定會笑他的，并且會疑他這么的寫作實在太苦了。所以元好問說他：“可憐無補費精神?！逼鋵嵥约翰⒉挥X得苦，而且一定感到快樂的。從來作家寫作時，奇奇怪怪的習(xí)慣很多，歐陽公作文常常要在“三上”，即馬上，枕上，廁上。枕上便與陳后山相同，諸位也許有此習(xí)慣。

我想后山的苦吟與李賀覓句和賈島推敲一樣，他們都喜歡騎著一匹毛驢到處夫找詩料，——這是歐陽公”馬上“的辦法。李賀想到了一句便寫下一張條子，放在一個事先預(yù)備的錦囊里，歸來再慢慢整理足成他。他的母親罵他非嘔出了心不會停止的。

賈島作詩向來就慢，費勁得很?！侗眽衄嵮浴氛f他；“詩思遲澀，抒軸方得，如'鳥從井口出，人自岳陽來’，乃經(jīng)年方遂偶句?！彼躁惡笊降年P(guān)著門，蒙著被來哼詩，并不足為奇的。我們要曉得，苦吟只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習(xí)慣，并非一種預(yù)備。諸位倘若有志去寫舊詩，倒不妨養(yǎng)成這種習(xí)慣，因為這樣可以聚精會神的想，棟字煉意，都得這么辦。

陸機《文賦》所謂“收視反聽，耽思旁訊，精鶩八極，心游萬仞”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所謂“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都是這個意思。若以為用苦吟法便可以作得一手好詩，那便大錯而特錯。因為孟郊、賈島、陳師道等人的詩所以作得好，除了性情以外還有學(xué)力作后盾，單靠苦吟，如何濟事呢？楊慎說得好：“《三百篇》皆民間所作，何嘗捻須？不讀古而苦吟，捻斷數(shù)莖骨，何益？”這話誠然不錯，但孟郊、震島的詩決不止是苦吟而成功的。

我們總括上面的意思，就是單有天才，而無學(xué)問，是作不出好詩來的；即或不然，但終久才華會有竭盡的一天。單靠苦吟而無學(xué)問，也作不出好詩來的；如其不然，那作家必定是一位學(xué)力深厚的人。所以煉字煉句煉意煉聲都不是根本辦法，根本辦法還是要有學(xué)問。因為沒有學(xué)問，那些事情都是自說的。

現(xiàn)在我們可以作一個結(jié)論：

近代一位大詩家陳伯嚴先生論詩有這么幾句話：

茲事無窮垠，辛勤歸自賞。萬流互騰躍，真宰終昭朗。要向心地初，靈苗從長養(yǎng)。雜糅物與我，親切相摩蕩。天誘力所到，過取增惚恍。極覽廓神照，專氣護兒襁。

（見《散原精舍詩續(xù)集）上《贈胡梓方索題新篇》)

前四句暫且不管。中間四句中所謂心地靈苗，自然是指性靈說，因為詩之為物，是以感情為出發(fā)點的?！半s糅”二句是說要把外物和自己打成一片，就是情景交融合中有物的意思?！疤煺T力所到”是說靈感所及，必須要你的學(xué)力到了那種境地。換言之，就是說如果學(xué)力沒有到某種境地，無論如何，你的靈感也就想不到某種意思。而這點靈感又只限于當前的一剎那間，事后便模糊了，所以說“過取增惚恍”?！皹O覽”句是說要以學(xué)問為基礎(chǔ)，博極群書，以助長性靈的發(fā)展，神明的光大，“專氣”句用《道德經(jīng)》“專氣致柔能嬰孩乎”的意思，是說要一心一意保持這顆赤子的心。也就是說不要因為學(xué)問太博，而致今妨礙你的天真——性情。劉彥和所謂“文不滅志，博不溺心”（《文心雕龍·情采》篇）與此同意。陳先生這段議論，與今天所講的大旨相同，所以引出來作一個結(jié)論。

（1942年12月30日昆明中法大學(xué)講稿原載《國文月刊》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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