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網上一個投票結果,不禁莞爾:
這可能特別能引起中國人的共鳴,長久以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是一個頗為盛行的斷言,正因其廣為接受,才出現了“多數人相信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結果——當然,嚴格來說,這并不能算是哲學悖論。
我是高一剛入學時,聽歷史老師在回顧世界近代史時提到這句話的。因為當時的高中歷史教材直接從英國革命講起,他對此很不滿,強調任何歷史都不是憑空而來的,于是先追溯歷史巨變?yōu)楹螘l(fā)生在西歐,尤其是此前一代代孤獨的先知如何堅持真知,雖然他們被綁在火刑柱上,但歷史終究審判他們無罪。
雖然有些事件我之前就知道,但聽一個師長酣暢淋漓地講述這些,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而言,堪稱是精神洗禮。震動之余,我心中也浮出一個困惑:如果“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那此時“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還適用嗎?老師肯定:應服從真理而非多數,因為真理就是真理,和人數多少無關。
后來我逐漸意識到,這看起來矛盾的二律背反,取決于具體語境:權力精英可以用第一句(“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將自己的先鋒領導作用合理化,尤其是不顧反對意見推進議程;與此同時,又能用第二句(“少數服從多數”),將異議者定為應服從多數的少數。換言之,只要權力在手,他可以既是少數,又代表多數,用不同的話術為自己的做法辯護,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這樣想來,“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這句話,在現實中其實就包含了至少兩種政治立場:一種是為權力精英的統(tǒng)治辯護,另一種則恰恰相反,是為不服從統(tǒng)治秩序辯護。事實上,很難確定那84%的人里,分別持有這兩種立場的各有多少——有些人甚至還可能同時信奉這兩點,因為兩者的差異與其說是理念上的,不如說是關乎權力,取決于此人是否掌權。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不相信大眾僅憑多數就能掌握真理。之所以如此,恐怕與中國社會長久以來的“賢能政治”(meritocracy)有關。權力精英相對于大眾,幾乎必定是少數,但另一面他們又要代表多數,其結果是,當他們推行有遠見但不受歡迎的政策時,必須堅信自己是在做一件終將被承認有利于大家的好事。這一點,戰(zhàn)國時代的法家政治人物西門豹就已經說過了:“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后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也就是說,你們現在雖不理解我,但總有一天會承認我說的是對的。
然而,這也有一個前提,即這少數精英同時掌握權力與真理,在現實中卻可能出現另一種情形:權力精英掌握的僅僅是權力而已,哪怕他自認手握真理,但事實上真理是站在不服從的少數那一邊。
像這種權威二元分化的情況,在羅馬帝國滅亡后的西歐歷史上是常態(tài),君主和教廷、君主與議會之間的對抗此起彼伏,也構成其歷史發(fā)展的動力;但在中國,一直以來渴望實現的卻不是不同權力的分立,而是合一:權力精英想要同時掌握真理,而知識精英也“以天下為己任”,渴望“得君行道”,通過謀求權力來推行自己的理念。用傳統(tǒng)政治的話語來說,就是“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合一。
到了1905年科舉罷廢之后,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才開始出現了與權力中心疏離的傾向,因為他們原本“學而優(yōu)則仕”的通往權力之路斷絕了。1927年,陳寅恪提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用在王國維身上或許未必允當,但無疑指明了知識分子的一個新的使命。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才可以理解“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這句話的意味:它給了無權的知識精英一種堅守內心的自信,將自己的不服從合理化了。這已經并不一定用來謀求權力了,倒不如說更近于近代西歐的那種信念: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在中國社會,“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支點與其說是經濟基礎,不如說就來自這樣的信念,因為這里的“獨立”,其實隱含著“從……獨立”的意味,還帶有一個后綴“from”。
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一個矛盾是:既不相信大眾,又必須自信能代表大眾。這就像是一個大家長,他自認比你們自己更清楚什么才是真正對你們好的。但當知識精英自己被邊緣化之后,即便仍是“掌握真理的少數”,那也還是少數,此時才會真正留意到少數群體的權利問題。詹姆斯·麥迪遜曾說:“對共和政體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多數群體可能并不充分尊重少數群體的權利?!薄@在當代中國乃是常事,“一小撮”這個詞本身就蘊藏著無盡的輕蔑。
更嚴峻的一個問題是:“真理”的時代也漸漸遠去了。如果說傳統(tǒng)中國社會信的是道德化的“天理”,晚清時漸漸轉向“公理”,到五四時期震撼于“公理”不能戰(zhàn)勝“強權”,又轉而尋求“真理”,那么到了后革命時代,單一的“真理”即便沒有被眾聲喧嘩的多元聲音完全淹沒,至少也是稀釋了。
如今,人們已經不相信誰能擁有絕對正確的理念,“真理掌握在誰手中”變成了一個偽命題,因為人人都可以如此宣稱,但無人能判定?!罢胬怼边@個詞本身就帶著19世紀那種“尋求人類社會發(fā)展科學規(guī)律”的濃厚決定論意味,在后現代的語境中已被相對化降格為眾多有待驗證的假定之一。不是說不能以此自命,只是這看起來有幾分落伍,已經沒人真正在意。
更重要的是那種扁平化的無情力量。因為“真理掌握在誰手中”只有長時段的歷史才能給出答案(甚至不同時期的答案可能還有所不同),這在意的其實是時間性的價值,需要一種歷史感;然而現代性在意的卻是當下,是瞬間,人們與那種時間之流斷裂了,更專注于生活的空間。不僅如此,“真理”通常是一元的,因為對真理的偏離只能是錯誤、低劣或退化,這顯然與社會的多元化背道而馳。陳嘉映那本《走出唯一真理觀》所呼應的正是這樣一個社會現實。
近些年來取代“真理”話語的,倒是“常識”。這個詞本身的意味遠不是那么常識性的,值得另行討論,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和“真理”相比,“常識”天然是大部分人都認知、了解并贊同的,若說“只有少數人具備常識”,聽起來便像是矛盾修辭。雖然“常識”的話語本身也是知識精英在推動,但它既折射出知識分子的失落,又象征著他們對民眾的妥協和重新接納。此時,他們不再自視為民眾的領導者,而是自己就是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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