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雞起舞（剪紙）史萍
上兩圖采自作者周立民春節(jié)回東北老家發(fā)的朋友圈。
“……去看看我在做混世魔王年代玩過的地方，
土丘變泥堆，滑冰撈魚的河溝快變陰溝了，小巒變大坑，
這就是滄海桑田？
未變的依舊是東北大地，
一馬平川。
極目遠(yuǎn)眺，
都是天地交匯，心里敞亮、坦蕩。
一場小雪過后，空氣異常清新，
遠(yuǎn)處有鞭炮在悶悶地響，
近處有喜鵲嘹亮地唱?！?/span>
年豆腐
我始終不知道豆腐是怎么做出來的，大人們忙忙活活，是不會讓小孩子靠前的，何況豆腐又是皎皎者，藏不住一絲灰塵。我只是不斷地聽大人說“鹵水點(diǎn)豆腐”，什么是“鹵水”呢？不知道。但是小孩子的想象力是亂闖的馬駒，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rèn)為，鹵水就是螻蛄?xí)窀闪搜谐煞勰┡莩鰜淼乃?。我看到大人這么做過，其實(shí)，那是治病用的。
螻蛄，是一種昆蟲，深褐色的身子，大肚子，長相怪怪的。夏天乘涼，它會傻乎乎地飛向電燈，嘭的一聲，摔在地上，裝死片刻后，翻過身子慌忙要逃。哪個熊孩子能夠容忍這樣的挑逗，一定會在它振翅飛翔之前牢牢逮住。不過，這東西實(shí)在也沒有什么好玩的，不像蜻蜓，用線拴著，像小飛機(jī)在飛。它就知道傻爬，沒頭沒腦地瞎鉆，又那么丑，不大招人喜歡。我有時候也懷疑，又白又嫩的豆腐，怎么能跟這個丑八怪有關(guān)系呢？
在中國人的生活中，豆腐的角色是很曖昧的。它毫無階級意識，是素的，又像是改善生活的肉菜，然而，小蔥拌豆腐又是那么平民化。國宴大席，大搖大擺走進(jìn)去，尋常百姓家，它也能小家碧玉般心安理得。含著“?！弊謨?，豆腐可是過年時少不了的?！澳辍笔寝r(nóng)家傾盡全力精心準(zhǔn)備的一場大戲，在“老規(guī)矩”的一手導(dǎo)演下，鄉(xiāng)親們從不怠慢，一刻也不閑著都在隆重迎接它，年豆腐自然也是其中的要角兒。
孩子時的枝枝節(jié)節(jié)記得很牢，除了那是人生最初的印痕之外，還因?yàn)槟莻€時候，“時序”對人們的生活有著強(qiáng)大的統(tǒng)治力。到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情，要吃什么東西，老天規(guī)定，毫不含糊。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餅，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需要一年的念想才能再次達(dá)成現(xiàn)實(shí)。哪里像現(xiàn)在，管他春秋冬夏、天南地北，掏點(diǎn)錢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反倒降低了“物”在人心中的分量。
那時候，人們平時很儉省，過年卻放手奢侈。比如豆腐，就不是平時買一塊兩塊的，而是背上半麻袋上好的黃豆，到豆腐房去，要做出一米見方的一兩鐵盒。那簡直要開豆腐宴了，豆腐也真是萬能菜，燉魚燉肉燉白菜，樣樣都靈。我奶奶非常喜歡吃鏵魚燉豆腐，除了這兩樣之外，再加上蘿卜絲，燉爛了，有濃汁，似湯非湯。鏵魚，我們《莊河縣志》上是這么描述的：“鏵子魚，體扁平，形似鏵，故名。兩眼生于背面，兩旁有噴水管。口鼻生于腹面，頭尖尾長，無鱗而滑，多黏質(zhì)，冬時最肥?！保?934年本，萬卷出版社2012年10月新刊本第288頁）看這描述怪怪的，是的，它的眉眼和口鼻乍一看，像個老大爺。后來我才知道它學(xué)名叫鰩魚，近兩億年前，是鯊魚的同類，長期將身體隱藏在海底的沙子里，才進(jìn)化成今天這樣子。這魚體型很大，切一半燉豆腐，就有半小鍋?！岸瑫r最肥”，吃得正應(yīng)時，喝點(diǎn)魚湯，吃口豆腐，美味，美味。
在北方，寒冬臘月，天地間就是大冰箱，凍豆腐也是少不了的。它本身沒有什么味道，跟肉片，酸菜，海鮮放在一起，則把別的食材的味道都吸來了，吃火鍋時，它便大顯身手了。剛端上來時，凍豆腐還帶著冰碴兒，硬邦邦的，扔進(jìn)沸湯中，擲鍋有聲，吃起來仿佛多了好幾分豪邁。豆腐塊兒，油炸過，再炒菜，也是一種吃法。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跟雪里蕻炒著吃，就著玉米粥喝，別有風(fēng)味。豆腐還可以腌著吃，切成小塊。腌出的豆腐，不是那么嫩了，但是放點(diǎn)油，放點(diǎn)蔥花，一蒸，另有一種鮮味。過了年，二三月，青菜沒有下來時，這也是度過菜荒時節(jié)的好菜……套用一句現(xiàn)成的話：豆腐，簡直渾身都是寶啊。北方人粗獷，菜蔬吃食，基本上是保持原生態(tài)的，像汪曾祺筆下虎皮豆腐、菌油豆腐、文思和尚豆腐等等，即便有這種做法，也不會這么文縐縐地叫著。我們最簡單最粗暴的吃法就是，剛做出來的豆腐，來一大塊，蘸著大醬吃，好吃，大大的好吃！
關(guān)于年豆腐印象最深的記憶，還不是吃豆腐，而是去豆腐房取做好的豆腐。我們屯子沒有豆腐房，鄰村小于屯有一家，冬臘月，大家都要做豆腐，那里整天忙個不停。那一年，我大概十歲吧，爺爺帶著我去那里取做好的豆腐。清晨八九點(diǎn)鐘，爺爺推著獨(dú)輪車，我跟在后面。天很冷，哈氣成霜，好在僅有三四里地的路。豆腐房在院子的一角，矮矮的，很簡陋，熱氣騰騰。剛出來的豆腐，裝在大鐵盒里，上面蓋著一層蒸布，豆腐還淌著水，冒著熱氣，渾身帶著清香，味道很遼闊。大約是大人們鼓勵，加上我必不可少的逞強(qiáng)，我提出往回走，我來推車，爺爺居然也答應(yīng)了。
直到那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獨(dú)輪車是最陰險(xiǎn)的發(fā)明。它不像兩輪車，掌握好方向，就算平平穩(wěn)穩(wěn)。獨(dú)輪車，掌握平衡就需要力氣和技巧，特別是在運(yùn)動中的，稍微不慎偏向一邊，就有人仰車翻的危險(xiǎn)。一個小學(xué)生，肩膀的力氣尤其沒有長性，剛開始還好，到后來，路的起伏已經(jīng)讓腳步慌亂。我推著兩個車把，兩臂酸酸，歪歪扭扭，一路向前。車子走起來不由人，到后來，我覺得是它在拖著我走，越走越快，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那真是小心翼翼外加膽戰(zhàn)心驚，我深知這車豆腐的分量，要是把它翻在地上，那可不得了。一種男子漢的尊嚴(yán)似乎又命令我，不可能放下車向爺爺求救。爺爺已經(jīng)被甩在后面很遠(yuǎn)，我前面的路，絕對不是一馬平川。我們村叫小曲屯，不僅是姓“曲”的人多，而且，在所有屯子里，沒有見過一個像我們屯子的路那么曲曲折折的。有一個大坡，我用蠻力上去了。有一段路，是從田地中穿過的，車輪在壟溝間跳舞，我的心也七上八下的。沒有支持，沒有依靠，我只有狠下心來，一條路走到黑，直到看見熟悉的街巷了，還來不及高興呢，一個大下坡沒把我折騰散了骨架。想不到，下坡比上坡還難，控制平衡，控制方向，還得控制好速度，剎不住車，那可是直奔溝邊……
太陽升得很高了，然而，我已經(jīng)不需要它的溫暖了。手心都是汗，感覺身上也像豆腐一樣冒著熱氣。我記不清那天到家后的情景，我自己已有癱倒的感覺。大人們似乎沒有覺察到這一切，除了贊揚(yáng)幾句外，生活如常。是啊，屯子里那些坑坑洼洼的路，一輩輩人，誰不是這么走過來的？
2017年1月19日凌晨兩點(diǎn)于竹笑居
本文刊于2017年2月5日《文匯報(bào)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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