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1.什么是“研究”
一是“問題意識”。“研究”就是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總而言之，要有“問題意識”。我比較擅長發(fā)現(xiàn)問題，尤其是用碎片時間，比如堵車的時候，就可以寫一首七言絕句，或者發(fā)現(xiàn)一個論文題目。
二是“創(chuàng)新意識”。怎么才能創(chuàng)新？用鄧小平同志的話說，就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敖夥潘枷搿?，就是要樹雄心，立大志，大膽開拓創(chuàng)新，敢于沖破已有的成說定見。“實事求是”，就是要從文學史的各種現(xiàn)象和諸多作品中發(fā)現(xiàn)問題并努力尋求答案、解決問題；從大量的、可靠的資料文獻和出土文物中揭示事實的真相、本質(zhì)、規(guī)律，得出有說服力的觀點和見解。思想要解放，不迷信權(quán)威，同時還要依靠扎實的材料，求真、求新、求精，不夸大、不縮小、不片面。
2.研究的方法
袁行霈先生在《中國文學史·總緒論》里提倡，文學本位、史學思維、文化學視角。王水照先生講，文學研究的過程就是“文學→文化→文學”，中間的“文化”包括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各種因素，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還不能丟：要把文學放在一個文化背景上考察，最后還要回歸文學。另外，要通古察今，注意當代的文學理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
二、怎么選題？
碩博士論文的選題，具體有以下幾點注意事項：
1.勤讀書、讀自己感興趣的書。
2.選擇有學術(shù)積累、學術(shù)價值、能發(fā)揮自己特長的題目。如果你選一個不出名的詩人，他的集子，大家都沒有整理，也沒有注釋，那工作量就太大了。所以，最好選有一些學術(shù)積累的，自己從頭做太難了。
3.了解學術(shù)動態(tài)。碩士翻碩士的論文集，博士翻博士的論文集，看他們的選題。比如人家寫“唐代科舉與文學”，我可不可以寫“宋代科舉與文學”？也可以換明代的、清代的。題目的名稱和討論的范圍，也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再做些調(diào)整。
4.從寬。選定一個領(lǐng)域的時候，先要從寬。尤其是博士論文，不能太宏觀，也不能太微觀，中觀就挺好。我所謂的“中觀研究”，指對各個歷史階段的各種文學流派、集團、群體、風格、氣象的研究，對各種文體的特征、起源、發(fā)展、擅變、成就以及它們之前相互影響的研究，對文學時段的研究，對不同時段間文學傳承、轉(zhuǎn)折、變化的研究。以及文學家族研究、地域研究、影響研究、接受史研究 、語言研究，還有對各個歷史時期中文學與政治、戰(zhàn)爭、民族、歷史、哲學、宗教、民俗、文化藝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文人創(chuàng)作與民間文學的關(guān)系研究等等。這類課題新穎，有學術(shù)價值，又大小適中，比較適合做成博士或碩士學位論文。
下面我舉幾個具體的例子，比如“沈德潛與乾隆詩壇”，如果有人寫了，那就可以寫“萬歷”、“康熙”等時段的……在體式研究方面，葛曉音先生非常擅長，她還把這種研究用在杜詩上，出了一本《杜詩藝術(shù)與辨體》，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優(yōu)勢。如果想從歷史學角度，可以參考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傅璇琮先生的《唐代詩人叢考》，這都是典范之作。我寫蘇軾的時候，就想寫他的山水詩——這是一個比較寬的范圍，蘇軾山水詩那么多，我肯定能寫出東西來。但是要怎么著手呢？我反復思索，想到至少有這些問題可以討論：山水詩觀，飛動之勢，諧趣、奇趣和理趣，相繼寫了好幾篇相關(guān)論文（見《蘇軾詩詞藝術(shù)論》一書）。
5.工作量和學術(shù)含量。你選的題目，要保證自己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同時還要有學術(shù)含量。
以上是就碩博論文談的， 下面談談一般性的選題，需要哪些思維。
1.逆向思維
要從反面、側(cè)面入手思考問題、發(fā)現(xiàn)問題。我寫過一篇《論王維的文賦創(chuàng)作》，研究王維詩的人很多，他的賦寫的也很好，不過當時還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我就寫了這個題目。
以王維的詩來論，大家都是講王維“詩中有畫”，有一次我去陜西，就想起王維關(guān)于音樂的一個故事。《唐國史補》記載，王維有一次去庾敬休家，見他家住宅上掛著一幅《奏樂圖》，看了一會兒，點頭稱許。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說：“這畫里面的奏樂場面，正好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有好事者召集樂工檢驗，演奏到這里，那樂工的動作姿勢、彈奏的指法，果然和畫上所畫絲毫不差。我們看，王維不僅是畫家，還精通音樂，他詩中有畫，那么，詩中有沒有音樂呢？是有的！像大家熟知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都有對自然聲響的描寫。后來我就寫成了《傳天籟清音 繪有聲圖畫——論王維詩歌表現(xiàn)自然音響的藝術(shù)》一文。
2.同向思維
王維詩中有音樂，別人的詩里有沒有？常建的詩里也有！后來我又寫了《以無聲畫境 傳琴箏清韻——談常建音樂詩的藝術(shù)》、《論常建詩歌的音樂境界》兩篇文章。
3.舉一反三
我一個學生的論文選題，是吳文英。在探討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夢窗詞的那句“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這是多么敏銳的感受力，吳文英真是一個聞香高手！我立即跟他說，查一下吳文英的詞作，有多少次寫到過香！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今存340首夢窗詞，“香”字一共出現(xiàn)了239詞（不包括標題）。再查柳永、周邦彥、姜夔的作品，都沒有吳文英多。夢窗詞寫香味的次數(shù)，在兩宋詞人中可謂獨占鰲頭！
學生寫的時候，我看他寫了兩三千字，還沒進入正題談吳文英，我就給他改。寫論文就像下象棋，三步不出車，就不要下象棋了。我先引了莫言關(guān)于氣味的論述，“我喜歡閱讀那些有氣味的小說。我認為有氣味的小說是好的小說，有自己獨特氣味的小說是最好的小說。能讓自己的書充滿氣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讓自己的書充滿獨特氣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保ā妒裁礆馕蹲蠲篮谩罚┙又f，“讀過《靜靜的頓河》的人，幾乎都不能忘記肖洛霍夫筆下頓河岸邊彌漫的潮腐氣息和大草原上散發(fā)出的青草、野花和泥土的濃烈氣味；而讀?？思{《喧嘩與騷動》的人，也一定會隨小說主人公班吉以不可思議的嗅覺能力嗅到凱蒂身上那股‘樹的香味’，感受到‘衣服在空中飄動的氣味’乃至‘死的氣味’?！边@篇文章就是這樣引入的。我不太喜歡莫言的小說，但讀他的小說確實可以給我一些靈感。關(guān)于氣味的討論，還有很多，不是還有個電影叫《聞香識女人》嘛！
這是這篇文章，《論夢窗詞氣味描寫的藝術(shù)》。
4.聯(lián)想比較
有本書叫《畫布上的創(chuàng)造》，里面講到法國印象畫派藝術(shù)大師莫奈，對青年畫家們說的話：“寫生的時候，要忘記你眼前是什么東西，你看到的只是色彩，只是色彩的關(guān)系?！蹦敲矗袊脑娙死镉袥]有如此注重色彩的？中國的梵高是誰？有了，李賀！在李賀的詩歌里，大千世界的各種物象，都變成了各種色彩。他詩里的色彩，超越時間、空間，像“恨血千年土中碧”、“千山濃綠生云外”等等。他還有意把顏色字置于句尾，使色彩發(fā)出響亮之聲，如“雄雞一唱天下白”、“王母桃花千遍紅”等等。后來我就以此寫成了一篇論文：《論李賀詩歌的色彩表現(xiàn)藝術(shù)》。
以上這些，總體來說，就是借一番、推一套。
另外，你的論文不一定每一章都好，但要保證至少有一章是閃光的，這就是你的殺手锏。有一篇博士論文，叫《晚唐齊梁體研究》，中間有一章用“澄江如練”和“麻衣似雪”兩個比喻，來形容中晚唐齊梁體的不同，就非常精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怎么寫作
1.先有個大體的提綱，然后邊讀書邊寫作、打腹稿，逐漸把內(nèi)容細化。
2.留意看一些著作的書評，看它解決了哪些問題、沒解決哪些問題，會給你提供一些思路。
3.寫作時，要注意了解寫作對象的背景，他與當時的文學思潮、文藝理論的關(guān)系。這里插一句，講下我對作家研究的心得，就是把作家的美學追求和創(chuàng)作實際相結(jié)合。我把孟浩然談詩的詩句鉤輯整理后就發(fā)現(xiàn)，他是有一個相當完美的詩歌美學觀的。這個美學觀的核心就是“清”，包括清真、清幽、清空、清曠、清淡，孟浩然就是在這種明確的詩歌美學追求下進行創(chuàng)作的。
4.還要有一些輔助性的量化研究，能量化的盡可能量化。我看王蒙的《雙飛翼》，收錄了研究李商隱、《紅樓夢》的幾篇文章。有一篇文章叫《雨在義山》，說李商隱的詩歌一共570多首，其中以“雨”為標題的12首，詩中出現(xiàn)“雨”的52首。具體展開時，先講了李商隱詩歌中雨的幾個表層特點：細、冷、晚；接著講這些雨表現(xiàn)的主觀感受：漂泊感、阻隔感、迷離、憂傷；以及他是怎么寫的，用了那些手法；最后跟韓愈、李煜、溫庭筠、蘇軾等人比較，看他們的異同，一層一層分析，層層深入，寫的非常精彩。
5.寫論文的時候，不要只寫一個人，要聯(lián)系，要比較，上下比（跟前后）、左右比（跟同時代人）。
6.擺事實、講道理。
7.掌握分析與綜合、演繹與歸納等思維。
8.引用材料要符合學術(shù)規(guī)范。
9.注意義理、辭章、考據(jù)的結(jié)合，不要寫得干巴巴的。文字表達上，千萬不要半文不白，如果寫不好文言，就最好寫白話。
10.做大文章的時候，要注意微觀、中觀、宏觀的結(jié)合。
11.要一邊寫文章，一邊了解新的學術(shù)動態(tài)。前陣子胡曉明先生給吳承學《中國早期文體觀念的發(fā)生》寫了一篇序，叫《文體學的新意義》，你如果做文章學，就要了解一下。
12.注意讀一些范文，像聞一多先生的《唐詩雜論》、林庚先生的《唐詩綜論》、袁行霈先生的《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等等，我的書也可以看。
13.如果實在寫不下去了，就別寫了，放一放再寫。
……
王一川老師講治學經(jīng)驗時，用了九個字，總結(jié)得很精辟，我分享給大家：
“他才小心，后面石頭翻”。
他：不是“我”、不是“親愛的”，而是“他”，要從研究對象出發(fā)。
才：即“材”。講求材料的可靠翔實，最好是第一手的，要足夠支撐你的觀點。
?。洪_口要小，選題要小。通過一口井，令人想見大江大河的波瀾壯闊。
心：即“新”。題目新，或者角度新。
后：即“厚”。題目雖然小，但不單?。浑m然新，但不浮泛，要有厚實的材料和嚴謹?shù)姆治?，使你的論文豐厚、沉穩(wěn)。
面：要涉及到一定的面，即在縱向深入的同時兼顧橫向延伸。
石：就是“實”，指論文要處處求實、實證。必須以豐厚可靠的學術(shù)基礎、翔實的材料和嚴實的論證取勝。
頭：即“透”。把一個論點說透，分析透徹、清晰。一篇文章不一定都是新的，但要把最有新意的地方，用自己的說講透徹。
翻：即“反”。站在自己文章的反面，自我反駁，毫不留情地刪、改。
問：現(xiàn)在很多人，普遍缺乏藝術(shù)感受和文本分析能力，這方面該如何培養(yǎng)呢？
答：這個要慢慢培養(yǎng)，具體有這樣幾個辦法。一是自己要寫，這樣才知其中甘苦。二是多讀一些詩歌理論、文藝理論。三，遇到一首作品時，可以先自己去分析，然后再找別人的分析，看看有哪些不足，在比較中提高。再一個，生活應該豐富一些，看看球、看看電影，這些跟文學研究也都是相通的。
本文由劉福元根據(jù)講座筆記整理而成
未經(jīng)陶文鵬老師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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