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希臘文教師別里科夫兩個月前才在我們城里去世。您一定聽說過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總是把雨傘裝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個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連那削鉛筆的小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套子里的。他的臉也好像蒙著套子,因為他老是把它藏在豎起的衣領(lǐng)里。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傊@人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里,仿佛要為自己制造一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現(xiàn)實生活剌激他,驚嚇?biāo)?,老是鬧得他六神不安。也許為了替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xiàn)實的憎惡辯護(hù)吧,他老是歌頌過去,歌頌?zāi)切臎]存在過的東西;事實上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對他來說,也就是雨鞋和雨傘,使他借此躲避現(xiàn)實生活。
別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極力藏在一個套子里。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其中規(guī)定著禁止什么,他才覺得一清二楚??吹接袀€告示禁止中學(xué)學(xué)生在晚上九點鐘以后到街上去,他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這種事是禁止的,好,這就行了。但是他覺著在官方的批準(zhǔn)或者默許里面老是包藏著使人懷疑的成分,包藏著隱隱約約、還沒充分說出來的成分。每逢經(jīng)過當(dāng)局批準(zhǔn),城里開了一個戲劇俱樂部,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他總要搖搖頭,低聲說:
“當(dāng)然,行是行的,這固然很好,可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
凡是違背法令、脫離常規(guī)、不合規(guī)矩的事,雖然看來跟他毫不相干,卻惹得他悶悶不樂。要是他的一個同事到教堂參加祈禱式去遲了,或者要是他聽到流言,說是中學(xué)的學(xué)生鬧出了亂子,他總是心慌得很,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在教務(wù)會議上,他那種慎重,那種多疑,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論調(diào),簡直壓得我們透不出氣。他說什么不管男子中學(xué)里也好,女子中學(xué)里也好,年輕人都不安分,教室里鬧鬧吵吵——唉,只求這種事別傳到當(dāng)局的耳朵里去才好,只求不出什么亂子才好。他認(rèn)為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級的葉果洛夫開除,那才妥當(dāng)。您猜怎么著?他憑他那種唉聲嘆氣,他那種垂頭喪氣和他那蒼白的小臉上的眼鏡,降服了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減低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的品行分?jǐn)?shù),把他們禁閉起來,到后來把他倆開除了事。我們教師們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陶冶,可是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卻把整個中學(xué)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xué)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呢!我們這兒的太太們到禮拜六不辦家庭戲劇晚會,因為怕他昕見;教士們當(dāng)著他的面不敢吃葷,也不敢打牌。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全城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
別里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他的臥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掛著帳子。他一上床,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房里又熱又悶,風(fēng)推著關(guān)緊的門,爐子里嗡嗡地叫,廚房里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他躺在被子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深怕會出什么事,深怕小賊溜進(jìn)來。他通宵做噩夢,到早晨我們一塊兒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他沒精打采,臉色蒼白。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xué)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我并排走路,對他那么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可是,這個裝在套子里的人,差點結(jié)了婚。有一個新的史地教員,一個原籍烏克蘭,名叫密哈益·沙維奇·柯瓦連科的人,派到我們學(xué)校里來了。他是帶著他姐姐華連卡一起來的。后來,由于校長太太的盡力撮合,華連卡開始對我們的別里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在戀愛方面,特別是在婚姻方面,慫恿總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們——開始向別里科夫游說:他應(yīng)當(dāng)結(jié)婚。況且,華連卡長得不壞,招人喜歡;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產(chǎn);尤其要緊的,她是第一個待他誠懇而親熱的女人。于是他昏了頭,決定結(jié)婚了。
但是華連卡的弟弟從認(rèn)識別里科夫的第二天起,就討厭他。
現(xiàn)在,您聽一聽后來發(fā)生的事吧。有個促狹鬼畫了一張漫畫,畫著別里科夫打了雨傘,穿了雨鞋,卷起褲腿,正在走路,臂彎里挽著華連卡;下面綴著一個題名:“戀愛中的anthropos。”您知道,那神態(tài)畫得像極了。那位畫家一定畫了不止一夜,因為男子中學(xué)和女子中學(xué)里的教師們、神學(xué)校的教師們、衙門里的官兒,全接到一份。別里科夫也接到一份。這幅漫畫弄得他難堪極了。
我們一塊兒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禮拜天,學(xué)生和教師事先約定在學(xué)校里會齊,然后一塊兒走到城郊的一個小林子里去。我們動身了,他臉色發(fā)青,比烏云還要陰沉。
“天下竟有這么歹毒的壞人!”他說,他的嘴唇發(fā)抖了。
我甚至可憐他了。我們走啊走的,忽然間,柯瓦連科騎著自行車來了,他的后面,華連卡也騎著自行車來了,漲紅了臉,筋疲力盡,可是快活,興高采烈。
“我們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可愛的天氣!多可愛,可愛得要命!”
他倆走遠(yuǎn),不見了。別里科夫臉色從發(fā)青變成發(fā)白。他站住,瞧著我。……
“這是怎么回事?或者,也許我的眼睛騙了我?難道中學(xué)教師和小姐騎自行車還成體統(tǒng)嗎?”
“這有什么不成體統(tǒng)的?”我問“讓他們盡管騎他們的自行車,快快活活地玩一陣好了。”
“可是這怎么行?”他叫起來,看見我平心靜氣,覺得奇怪,“您在說什么呀?”
他似乎心里亂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從他的臉色分明看得出來他病了。還沒到放學(xué)的時候,他就走了,這在他還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沒吃午飯。將近傍晚,他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連科家里去了。華連卡不在家,就只碰到她弟弟。
“請坐!”柯瓦連科冷冷地說,皺起眉頭。別里科夫沉默地坐了十分鐘光景,然后開口了:
“我上您這兒來,是為要了卻我的一樁心事。我煩惱得很,煩惱得很。有個不懷好意的家伙畫了一張荒唐的漫畫,畫的是我和另一個跟您和我都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我認(rèn)為我有責(zé)任向您保證我跟這事沒一點關(guān)系。……我沒有做出什么事來該得到這樣的譏誚——剛好相反,我的舉動素來在各方面都稱得起是正人君子。”
柯瓦連科坐在那兒生悶氣,一句話也不說。別里科夫等了一忽兒,然后壓低喉嚨,用悲涼的聲調(diào)接著說:
“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談一談。我在這兒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才來;既然我是一個比您年紀(jì)大的同事,我就認(rèn)為我有責(zé)任給您進(jìn)一個忠告。您騎自行車,這種消遣,對青年的教育者來說,是絕對不合宜的!”
“怎么見得?”柯瓦連科問。
“難道這還用解釋嗎,密哈益·沙維奇?難道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嗎?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還能希望學(xué)生做出什么好事來?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倒過來,用腦袋走路了!既然政府還沒有發(fā)出通告, 允許做這種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嚇壞了!我一看見您的姐姐, 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一位小姐,或者一個姑娘,卻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么樣?”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維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遠(yuǎn)大,您的舉動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卻這么馬馬虎虎,唉,這么馬馬虎虎!您穿著繡花襯衫出門,人家經(jīng)常看見您在大街上拿著書走來走去;現(xiàn)在呢,又騎什么自行車。校長會聽說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然后,這事又會傳到督學(xué)的耳朵里……這還會有好下場嗎?”
“講到我姐姐和我騎自行車,這可不干別人的事。”柯瓦連科漲紅了臉說,“誰要來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滾!”
別里科夫臉色蒼白,站起來。
“您用這種口吻跟我講話,那我不能再講下去了。”他說,“我請求您在我面前談到上司的時候不要這樣說話;您對上司應(yīng)當(dāng)尊敬才對。”
“難道我對上司說了什么不好的話?”柯瓦連科問,生氣地瞧著他。“請您躲開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這樣的先生講話。我不喜歡那些背地里進(jìn)讒言的人。”
別里科夫心慌意亂,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臉上帶著恐怖的神情。這還是他生平第一回聽到別人對他說這么不客氣的話。
“隨您怎么說,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門道,到樓梯口去,一面說,“只是我得跟您預(yù)先聲明一下:說不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了,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么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報苦校長——把大意說明一下。我不能不這樣做。”
“報告他?去,盡管報告去吧!”
柯瓦連科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使勁一推,別里科夫就連同他的雨鞋一齊乒乒乓乓地滾下樓去。樓梯又高又陡,不過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了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鏡碎了沒有??墒牵麧L下樓的時候,偏巧華連卡回來了,帶著兩位女士。她們站在樓下,怔住了。這在別里科夫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愿意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是啊,這樣一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里去,還會傳到督學(xué)耳朵里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么亂子!說不定又會有一張漫畫,到頭來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來,華連卡才認(rèn)出是他。她瞧著他那滑稽的臉相,他那揉皺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來的,就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在整個房子里響著:
“哈哈哈!”
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jié)束了一切事情:
結(jié)束了預(yù)想中的婚事,結(jié)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他沒聽見華連卡說什么話,他什么也沒有看見。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華連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從此再也沒起過床。
過了一個月,別里科夫死了。我們都去送葬。
我們要老實說:埋葬別里科夫那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們從墓園回去的時候,露出憂郁和謙虛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衲菢拥母星?,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時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到花園里去跑一兩個鐘頭,享受完全自由的時候,才經(jīng)歷過。
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墓園回家。可是一個禮拜還沒有過完,生活又恢復(fù)舊樣子,跟先前一樣郁悶、無聊、亂糟糟了。局面并沒有好一點。實在,雖然我們埋葬了別里科夫,可是這種裝在套子里的人,卻還有許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