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套子里的人》在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中算是比較長的,全文一萬余字,采用故事套故事的形式,借中學教師布爾金之口講述有關別里科夫的故事。人教社選進語文教材時直接截取了與別里科夫有關的內容,刪去了三分之一。刪節(jié)后的課文盡管敘述簡明了,主題集中了,學生更易于理解和掌握小說的主題、結構以及人物形象特點。課文刪掉的幾處也是精彩之筆,主要有以下四處:
第一處是關于華連卡的介紹(原文第19段,以下簡稱第一處):
……她長得也高,身體勻稱,黑眉毛,紅臉蛋──一句話,她不是姑娘,而是蜜餞水果,那么活潑,那么愛熱鬧;老是唱小俄羅斯的歌,老是笑。她動不動就發(fā)出響亮的笑聲:“哈哈哈!”我記得我們初次真正認識柯瓦連科兄妹是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在那些死板的、裝模作樣的、沉悶的、甚至把赴命名日宴會也看作應公差的教師中間,我們忽然看見一個新的阿佛洛狄忒從浪花里鉆出來;她兩手插著腰,走來走去,笑啊唱的,跳跳蹦蹦。她帶著感情唱《風在吹》,然后又唱一支烏克蘭的歌,隨后又一支;她把我們,連別里科夫也在內,都迷住了。
第二處是別里科夫關于婚姻的自白及相關介紹(原文第38、39段,以下簡稱第二處):
“不成,婚姻是終身大事;人先得估量一下將來的義務和責任……免得日后鬧出什么亂子。這件事弄得我煩死了,我好幾夜睡不著覺。我得承認我害怕:她和她哥哥有一種古怪的思想方法;您知道,他們對事情的看法那么古怪;她的性子又很野。結婚倒不要緊,說不定可就要惹出麻煩來了。”
他沒求婚,一個勁兒的拖延,弄得校長太太和我們所有的太太都煩惱極了;他時時刻刻在估量將來的義務和責任,同時他也差不多天天跟華連卡出去散步,也許他認為這是在這種情形下照例該做的事吧。……
第三處是柯瓦連科對別里科夫的評論(原文第41段,以下簡稱第三處):
“我不懂,”他常對我們說,聳一聳肩膀,“我不懂你們怎么能夠跟那個愛進讒言的家伙,那幅叫人惡心的嘴臉處得下去。唉!諸位先生,你們在這兒怎么住得下去!你們這兒的空氣悶得死人,不干不凈!難道你們能算是導師,教員?……你們這地方算不得學府,只能算是叫人安分守己的衙門,而且有警察局里那股腐臭的氣味。不行,諸位老兄,我再在你們這兒住一陣,就要回到我的農(nóng)莊上去,捉捉龍蝦,教教烏克蘭的小孩子念書了。我是要走的,你們呢,盡可以跟你們的猶大在這兒住下去,教他遭了瘟才好!”
第四處是送葬時對別里科夫的描述(以下簡稱第四處):
……這時候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愉快、甚至高興,仿佛暗自慶幸終于裝在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似的。是啊,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老天爺也仿佛在對他表示敬意似的,他下葬的那天天色陰沉,下著雨!我們大家都穿了雨鞋,打了雨傘……
第一處比較集中地刻畫出華連卡的性格,既有細節(jié)描寫,也有對比手法,一個美麗活潑、愛說愛笑、開朗大方的“女神”形象躍然紙上,令人過目難忘。第三處痛快淋漓的表達了柯瓦連科對別里科夫的深惡痛疾和對小城環(huán)境(包括中學)的嗤之以鼻,柯瓦連科思想進步、愛好自由、勇敢無畏的個性該是多么鮮明!柯瓦連科兄妹(課文中為姐弟,下同)是作為與別里科夫相對立的形象出現(xiàn)的,他們代表具有民主自由思想的進步力量,有正常的人類情感的人,敢于和“套中人”斗爭的人。柯瓦連科和別里科夫的沖突,不但鮮明地展示了兩種人物的不同性格水火不相容和他們所代表的新舊思想的斗爭,而且淋漓盡致地暴露了別里科夫“套中人”思想的虛偽、腐朽和反動。因此,原文中柯瓦連科兄妹的鮮明形象對別里科夫式的“套中人”形象無疑具有重要的反襯作用。
原文用將近三分之二的篇幅寫別里科夫的婚事。在內心深處,別里科夫對愛情不無渴望,但是他身上既有的“套子”(如刻板的生活習慣,對生趣盎然的愛情生活的恐懼等)太厚重,他無力掙脫,他怕承擔結婚的義務和責任,他怕結婚會鬧出亂子。試想,一個連婚姻的義務和責任都不敢承擔的人,一個連“求婚”的勇氣都沒有的人,他的心靈該是到了多么枯竭的地步!別里科夫無法理解真正的愛情。第二處較詳細地描述了別里科夫對待愛情婚姻的態(tài)度,表現(xiàn)了他的性格分裂,進而昭示讀者:別里科夫既令人可笑,又是一個悲劇人物,對于刻畫人物、深化作品主題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第四處作者先用夸張之筆(“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愉快、甚至高興,仿佛暗自慶幸終于裝在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似的。”),再用幽默、弦外有音的文字(“老天爺也仿佛在對他表示敬意似的,他下葬的那天天色陰沉,下著雨!我們大家都穿了雨鞋,打了雨傘”)對別里科夫進行了辛辣的諷刺,這些文字奇思妙絕,可謂神來之筆,充分體現(xiàn)了作品語言“機智的幽默”這一風格。
二、不可忽略的荒誕手法
有人認為,契訶夫小說的語言風格是機智、含蓄和冷靜的幽默,“平而不淡,濃而不烈”。但我以為,《裝在套子里的人》是個例外。只要我們靜心品讀,就會發(fā)現(xiàn)作品里存在著大量的可笑“元素”,作家似乎刻意追求一種“荒誕效應”,從某種程度上,把它作為一篇荒誕小說來讀也未嘗不可。試看小說中的五組荒誕組合:
1.強大與弱小。別里科夫是一個令人畏懼的人物,“我們教師們都怕他。”“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呢……”別里科夫憑借著舊制度和舊傳統(tǒng)轄制著整個中學乃至全城,何等強大而威風!但同時,別里科夫又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可憐蟲,他謹小慎微,把一切都裝在套子里,自以為“素來在各方面都稱得起正人君子”,但他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六神不安,整天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促狹鬼的一幅漫畫就讓他“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抖”,難堪至極;在柯瓦連科面前,他不堪一擊;更讓人不可思議的事,他竟然死在他戀愛對象“哈哈哈”的笑聲里。把“強大”和“弱小”融合在同一個人物身上,這是小說的荒誕組合之一。
2.虛無與真實。別里科夫是一個被夸張變形的怪物,“即使在頂晴朗的天氣,他也穿上雨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甚至“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的臥室挺小,活像一口箱子;床上掛著帳子。他一上床睡覺,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房里又熱又悶……”別里科夫的某些生活習慣在現(xiàn)實中可能存在原型,但作者刻意渲染、夸大變形,讓別里科夫成了漫畫人物──一個從生活習慣到思想行為都完完全全“裝在套子里的人”,從而使別里科夫成了“頑固守舊”的符號和代名詞。但別里科夫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他被華連卡“迷住了”,“他挨著她坐下,露出甜甜蜜蜜的笑容”;開始戀愛后他把華連卡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最后“差點結了婚”;他“慎重”、“多疑”而且“唉聲嘆氣”;他有自尊心,受到促狹鬼的捉弄和柯瓦連科的訓斥后心慌意亂;他被華連卡大笑后無地自容,“躺在帳子里再也起不了床”。他有自己的思想感情、獨特的個性和生活邏輯,讓人覺得真實可信。別里科夫既是一個虛無的符號又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虛無與真實,是小說的荒誕組合之二。
3.合情與悖謬。別里科夫戀愛并且結婚,這本是合情合理的事。他自己也曾說“華爾華拉·沙維希娜(指華連卡)我是喜歡的”,“我也知道人人應當結婚”,而且“他又差不多天天跟華連卡出去散步”,但是他認為他和華連卡的事“發(fā)生的這么奇突”,以“免得日后鬧出什么亂子”、“說不定可就要惹出麻煩來了”之類的謬論為由拖延婚事。別里科夫與柯瓦連科談話,自以為是“正人君子”善意而誠懇的忠告,他煞有介事的“壓低喉嚨,用悲涼的聲調說”,儼然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但他的判斷和邏輯是荒謬的,他認為中學教師騎自行車是不成“體統(tǒng)”的、“不合宜的”,“太可怕了”;他的邏輯是:“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還能希望學生作出什么好事來?他們所能做得就只有倒過來,用腦袋走路了!”別里科夫的言行合情而悖謬,這是小說的荒誕組合之三。
4.新潮與守舊。別里科夫是一個頑固守舊、謹小慎微的“套中人”,而華連卡是外地來的新派人物,她“那么活潑,那么愛熱鬧”,“動不動就發(fā)出響亮的笑聲”,“兩手插著腰,走來走去,笑啊唱啊,跳跳蹦蹦”,是“一個新的阿佛洛狄忒”。作家把兩個根本不般配的人湊在一起,意在“制造”荒誕。于是:一邊是華連卡騎自行車興高采烈,嚷道“多可愛的天氣!多可愛,可愛得要命”,一邊是別里科夫“臉色從發(fā)青變成發(fā)白”;一邊是華連卡縱聲大笑“哈哈哈”,一邊是別里科夫“滑稽的臉相”。戀愛雙方一個新潮一個守舊,這是小說的荒誕組合之四。
5.哀傷與快樂。葬禮,本來應該是哀傷的氛圍,但作品中這樣寫別里科夫的葬禮:“這時候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愉快、甚至高興,仿佛暗自慶幸終于裝在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似的。是啊,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老天爺也仿佛在對他表示敬意似的,他下葬的那天天色陰沉,下著雨!我們大家都穿了雨鞋,打了雨傘。”其中的諷刺可謂辛辣和濃烈!緊接著寫到,“我們要老實說:埋葬別里科夫那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我們從墓園回去的時候,露出憂郁和謙虛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這原本應有的哀傷、故意露出的憂郁與內心的快活是多么的引人深思!
從小說的這幾組荒誕組合中,我們可見作品構思的精巧,諷刺的力度,也可見作家的睿智與深刻。
三、不應小覷的亮點人物
一般來說,分析《裝在套子里的人》的人物形象,除了別里科夫這個主要人物之外,對次要人物柯瓦連科兄妹的分析都不會忽略,但往往忽略了小說中的亮點人物──促狹鬼。其實,這個人物也有值得挖掘的豐富內涵。
小說中寫道:“我們教師們都怕他。就連校長也怕他。”“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呢……”這里的“怕”是畏懼,是順從,至多是敢怒而不敢言,敢恨而不敢為。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只把憤怒埋在心里,“促狹鬼”就是敢作敢為的人物。如果柯瓦連科看不慣別里科夫的思想言行,顯示了外來新派人物的力量,那“促狹鬼”則代表小城內部的進步力量。由小說中的相關內容可以推斷,“促狹鬼”很可能就是別里科夫的同事,他一手策劃和制造了“漫畫事件”,成為別里科夫致死的誘因。文中這樣敘述:“……您知道,那神態(tài)畫得像極了。那位畫家一定畫了不止一夜,因為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里的教師們、神學校的教師們、衙門里的官兒,全接到一份。別里科夫也接到一份。”可見他策劃之精心,準備之充分。據(jù)此,我們可以欣喜的想象,即使別里科夫不死,這個專制主義的鷹犬人物未來的日子肯定也不會安寧。一幅漫畫就把他弄得難堪至極,今后,“促狹鬼”們還不知要怎樣捉弄他呢!可見,“漫畫事件”的炮制者代表了一股不該小覷的力量,我們不應該忽視這一亮點人物。(曹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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