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xùn) 卷四 名實第十
【原文】
名之與實①，猶形之與影②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zé)妍影于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③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稱，非所以得名也。
【注釋】
①名：名聲。實：實質(zhì)，實際。
②影：指從鏡子等反射物中反映出來的物體的形象。
③道：事理，規(guī)律。
【譯文】
名聲與實際的關(guān)系，就如同形體與影像的關(guān)系一樣。一個人的德行才干全面深厚，則名聲一定美好；一個人的容貌顏色漂亮，則影像也必然美麗?，F(xiàn)在某些人不注重修養(yǎng)身心，卻企求美好的名聲傳揚于社會，就好比相貌很丑陋卻要求漂亮的影像出現(xiàn)在鏡子中一樣。上等德行的人已經(jīng)忘掉了名聲，中等德行的人努力樹立名聲，下等德行的人竭力竊取名聲。忘掉名聲的人，可以體察事物的規(guī)律，使言行符合道德的規(guī)范，因而享受鬼神的賜福、保佑，因此他們用不著去求取名聲；樹立名聲的人，努力提高品德修養(yǎng)，慎重對待自己的行動，常常擔(dān)心自己的榮譽不能顯現(xiàn)，因此他們對名聲是不會謙讓的；竊取名聲的人，貌似忠厚而心懷大奸，求取浮華的虛名，所以他們是不會得到好名聲的。
【原文】
人足所履，不過數(shù)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①于崖岸，拱把之梁②，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為其旁無馀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③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馀地也。吾每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zé)。若能開方軌④之路，廣造舟⑤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于折沖之將矣。
【注釋】
①顛蹶：顛仆、跌倒。
②拱把之梁：即很小的獨木橋。兩手合圍曰拱，只手所握曰把。
③物：即人。
④方軌：車輛并行。此處指平坦的大道。
⑤造舟：連船為橋，即今之浮橋。
【譯文】
人的腳所踩踏的地方，面積只不過有幾寸，然而在咫尺寬的山路上行走，一定會從山崖上摔下去；從碗口粗細的獨木橋上過河，也往往會淹死在河中，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人的腳旁邊沒有余地的緣故。君子要在社會上立足，也是這個道理。最誠實的話，別人是不會容易相信；最高潔的行為，別人往往會產(chǎn)生懷疑，都是因為這類言論、行動的名聲太好，沒有留余地造成的。我每當(dāng)被別人詆毀的時候，就經(jīng)常以此自責(zé)。你們?nèi)绻荛_辟平坦的大道，加寬渡河的浮橋，那么你們就能如同子路那樣，說話真實可信，勝似諸侯登壇結(jié)盟的誓約；如同趙熹那樣，招降對方盤踞的城池，賽過卻敵致勝的將軍。
【原文】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①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后之矛戟，毀前之干櫓②也。宓子賤③云：“誠于此者形于彼④。”人之虛實真?zhèn)卧诤跣?，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鑒，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⑤，王莽辭政⑥，當(dāng)于爾時，自以巧密；后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為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后居喪，哀毀⑦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嘗于苫塊⑧之中，以巴豆涂臉⑨，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注釋】
①金貝：指貨幣。
②干櫓（lǔ）：指盾牌。
③宓（mì）子賤：春秋末期魯國人，名不齊?？鬃訉W(xué)生。曾為單父宰。
④誠于此者形于彼：意思是在這件事上態(tài)度誠實，就給另一件事樹立了榜樣。
⑤伯石讓卿：指春秋時鄭國的伯石假意推辭對自己的任命一事。
⑥王莽辭政：指東漢末王莽假意推辭不當(dāng)大司馬事。
⑦哀毀：居喪時因悲傷過度而損害身體。后常用作居喪盡禮之詞。
⑧苫（shān）塊：“寢苫枕塊”的略稱。古人居父母之喪，以草墊為席，土塊為枕。
⑨巴豆：植物名。因產(chǎn)于巴蜀而形如菽豆，故名。
【譯文】
我看世上有些人，在清白的名聲樹立之后，就把金錢財寶弄來裝入腰包；在信譽顯揚之后，就不再去信守諾言，不知道自己說的話自相矛盾。宓子賤說：“誠于此者形于彼。”人的虛實真?zhèn)伪居趦?nèi)心，但不能不從他的形跡中顯露出來，只是人們沒有深入考察罷了。一旦通過考察來鑒別，那么，巧偽的人就不如拙誠的人，他蒙受的羞辱就大了。春秋時代的伯石曾經(jīng)三次推卻卿的冊封，漢朝的王莽也曾一再辭謝大司馬的任命，在那個時候，他們都自以為事情做得機巧縝密。后人把他倆的言行記載下來，留傳萬代，讓人讀后為之毛骨悚然。最近有位大官，以孝順聞名，在居喪時，他悲傷異常超過了喪禮的要求，其孝心可說是超乎常人了。但他曾經(jīng)在居喪期間，用巴豆涂抹臉部，從而使臉上長出了瘡疤，以此表示他哭泣得多么厲害。他身邊的童仆，卻沒有能夠替他遮蓋這件事，事情傳揚出去，更使得外人對他在居處飲食諸方面所表露的孝心，都不相信了。因為一件事情作假而使得一百件誠實的事情也失去別人信任，這就是因為貪求名聲不知滿足的原因?。?br>
【原文】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①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②。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xué)③，疑彼制作，多非機杼④，遂設(shè)宴言⑤，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⑥即成，了非向韻⑦。眾客各自沉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玉珽⑧杼上終葵首，當(dāng)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⑨耳。”韓既有學(xué)，忍笑為吾說之。
【注釋】
①餌：以利誘人。
②聘：舊時國與國之間通問修好。
③韓晉明：北齊人。襲父爵，后改封東萊王。
④機杼（zhù）：織布機，用以比喻詩文創(chuàng)作中構(gòu)思和布局的新巧。
⑤宴言：指宴飲言談。
⑥造次：倉促，急遽。
⑦韻：這里指文學(xué)作品的風(fēng)格。
⑧玉珽（tǐng）：即玉笏，為舊時天子所持的玉制手板。
⑨葵葉：指終葵的葉子。這里之終葵為草名。
【譯文】
有位士家的子弟，讀的書不過二三百卷，又天性遲鈍笨拙，但他家世殷實富有，很有些驕矜自負。他時常拿出美酒、牛肉及珍貴的玩賞物來利誘結(jié)交名士，凡是得到他好處的人，就爭相吹捧他。朝廷也認為他才華過人，曾經(jīng)派他作為使節(jié)出國訪問。東萊王韓晉明，十分愛好文學(xué)，懷疑這位士族寫的東西大都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命意構(gòu)思，就設(shè)宴同他交談，打算當(dāng)面試試他。宴會那天，氣氛歡樂和諧，文人才子們聚集一堂，大家揮毫弄墨，賦詩唱和。這位士族也是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但那詩歌卻完全不是過去的風(fēng)格韻味。眾賓客都各自在專心地低聲吟味，就沒有一個發(fā)現(xiàn)這篇詩歌有什么異常的。韓晉明退席后感嘆道：“果然如我猜想的那樣！”韓晉明又曾經(jīng)問他說：“玉珽杼上終葵首，那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他卻回答說：“玉珽的頭部彎曲圓轉(zhuǎn)，那樣子就像葵葉一樣?！表n晉明是有學(xué)問的人，忍著笑對我說了這件事。
【原文】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xué)者有憑，益不精勵。
【譯文】
幫助子弟修改潤飾文章，以此抬高他們的聲名，這是特別糟糕的事。一則因為你不可能持續(xù)不斷地替他們修改潤飾文章，終歸有露出真情的時候；二則因為初學(xué)者一見有了依靠，就越發(fā)不去努力勤奮鉆研了。
【原文】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①令，頗為勉篤。公事經(jīng)懷②，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赍③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泵袷Q之，不容于口。及遷為泗州別駕④，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涂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注釋】
①襄國：舊縣名。公元前206年，項羽改信都縣置，以趙襄子謚為名。
②經(jīng)懷：經(jīng)心。
③赍（jī）：以物送人。
④別駕：官名。漢置別駕從事史，為刺史的佐吏，刺史巡視轄境時，別駕乘驛車隨行，故名。
【譯文】
鄴下有一位年輕人，外放任襄國縣令，他非常勤勉踏實，辦公事盡心盡意，對下屬體恤愛護，心愿以此博取好名聲。凡碰上派遣本地男丁去服兵役，他都要親自前去握手送別，又向服役的人贈送梨子、棗子、餅干等食品，并對每個人發(fā)表臨別贈言說：“上級的命令，有勞各位了，心中實在不忍心。你們路上饑渴，特備這點薄禮略表思念之情?！卑傩諅円虼硕己芊Q頌他，對他贊不絕口。等到他升任泗州別駕，這類費用就一天多似一天，他不可能事事都做得面面俱到，一旦表現(xiàn)出虛情假意，就處處難以繼續(xù)下去，過去建樹的功業(yè)、勞績也就隨之被抹殺了。
【原文】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馀價，亦猶蟬殼蛇皮，獸迒①鳥跡耳，何預(yù)于死者，而圣人以為名教②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③，而千萬人立清風(fēng)矣；勸一季札④，而千萬人立仁風(fēng)矣；勸一柳下惠⑤，而千萬人立貞風(fēng)矣；勸一史魚⑥，而千萬人立直風(fēng)矣。故圣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⑦，不絕于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⑧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⑨墻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筑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⑩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注釋】
①迒（háng）：獸跡。
②名教：指以正定名分為主的封建禮教。
③伯夷：商末孤竹君長子。
④季札：又稱公子札。春秋時吳國貴族。多次推讓君位。
⑤柳下惠：即展禽。春秋時魯國大夫。展氏，名獲，字禽。食邑在柳下，謚惠。
⑥史魚：一作史盪。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以正直敢諫著名。
⑦故圣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意思是圣人希望天下之民，不論其天資稟賦的差異，都紛紛起而仿效伯夷諸人。魚鱗，魚的鱗片。此處形容密集相從。雜沓，眾多雜亂貌。參差，不齊貌。
⑧祖考：祖先。生曰父，死曰考。
⑨冕服：舊時統(tǒng)治者舉行吉禮時所用的禮服。
⑩汲汲：心情急切的樣子。
魂爽：即魂魄。
【譯文】
有人問道：“一個人的靈魂湮滅，形體消失之后，他遺留在世上的名聲，也就像如同蟬蛻下的殼，蛇蛻掉的皮以及鳥獸留下的足跡一樣了，那名聲與死者有什么關(guān)系，而圣人要把它作為教化的內(nèi)容來對待呢？”我回答他說：“那是為了勉勵大家啊，勉勵一個人去樹立好的名聲，就能夠指望他的實際行動可以與名聲相符。況且我們勉勵人們向伯夷學(xué)習(xí)，成千上萬的人就能夠樹立起清白的風(fēng)氣了；勉勵人們向季札學(xué)習(xí)，成千上萬的人就能夠樹立起仁愛的風(fēng)氣了；勉勵人們向柳下惠學(xué)習(xí)，成千上萬的人就能夠樹立起堅貞的風(fēng)氣了；勉勵人們向史魚學(xué)習(xí)，成千上萬的人就可以樹立起剛直的風(fēng)氣了。因此圣人希望世上蕓蕓眾生，不論其天資稟賦的差異，都紛紛起而仿效伯夷等人，使這種風(fēng)氣連綿不絕，這難道不是一件大事嗎？這世界上眾多的普通百姓，都是愛慕名聲的，應(yīng)該根據(jù)他們的這種感情而引導(dǎo)他們達到美好的境界?；蛟S還可以這樣說：祖父輩的美好名聲和榮譽，也如同是子孫們的禮冠服飾和高墻大廈，從古到今，得到它的庇蔭的人也夠多了。那些廣修善事以樹立名聲的人，就如同是建筑房屋栽種果樹，活著時能得到好處，死后也可把恩澤施及子孫。那些急急忙忙只知道追逐實利的人，就不懂得這個道理。他們死后，如果他們的名聲能夠與魂魄一道升天，能夠同松柏一樣長青不衰的話，那就是怪事了！”
【評析】
《名實》篇主要講的是名不副實的問題。古代哲學(xué)家們曾經(jīng)有過名與實的關(guān)系的討論，也就是探討事物的名稱與客觀實在關(guān)系的問題。顏之推在這里討論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相關(guān)的問題。他認為好的名聲是由自己的“德藝周厚”、“修身慎行”而得來的，這是名副其實的好；而那些沽名釣譽者以不正當(dāng)手段獲取的虛名，是名不副實的，而且虛假的東西終歸要敗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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