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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董其昌《戲鴻堂法書》卷五收有歐陽詢楷書《離騷》,凡一百八十八行。后來,用大齋主人施叔灝翻刻時,于其所增之目錄中標明“皆真跡”字樣[1],強調(diào)此帖確系出于歐陽詢之手,而王鴻緒橫云山莊本、沈氏古倪園本《戲鴻堂法書》亦皆因之。余波所及,諸多歐陽詢研究著作、法書圖譜中皆著錄有歐陽詢楷書《離騷》,而《歷代碑帖法書選》編輯組也曾據(jù)故宮博物院所藏明拓本刊印“《唐歐陽詢書<離騷>》”,使得此帖單本別行,化身千萬,進一步加深的學(xué)人的印象。
如此一來,“歐陽詢有楷書《離騷》作品”這一論斷,似已成為學(xué)界共識,雖然也有不同意見:如張伯英先生以為此帖“不可信”[2];史樹青先生推斷“這篇《離騷》,確是比歐陽詢還早的一個寫本”[3];歐陽中石先生以為其雖筆意與《九歌》相近,且刻入《戲鴻堂法帖》《玉煙堂法帖》中,然“健勁之致全失”[4];王壯弘先生亦直接斷為偽帖[5]。然而,這些看法多是出于印象式的論斷,未能提供充足的文獻佐證,故反響不大。
今所見著錄歐陽詢《離騷帖》者,首推明人董其昌《戲鴻堂法書》。其后,除陳瓛《玉煙堂帖》錄存外,甚少見諸于他書。
董氏刻帖所用底本,除部分家藏真跡外,還有以《澄清堂帖》《寶晉齋帖》等從帖之刻本或摹本為底本而進行翻刻者,有從許謙、韓逢禧、項元汴、周密、薛紹彭、楊補之、趙士禎諸人藏本而摹刻者,有自米芾、趙孟頫、陳仲醇諸人臨本而摹刻者[7],情況甚為復(fù)雜,“所收的底本,未必都是真品”,以至于啟功先生認為董其昌應(yīng)該“負鑒定眼力不高和學(xué)識不足的責任”[8]。至若其中所收錄的歐陽詢《離騷帖》,前不見著錄,后亦甚少因襲,突兀而來,傳承無序,甚是可疑,率爾定為真跡,恐難令人信從。
倘若將此歐陽詢《離騷帖》定為真跡;那么,其與唐人所見之《離騷》,文字出入理應(yīng)不大。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唐人所見《離騷》,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為單行者,如王逸《楚辭章句》、郭璞《楚辭注》、劉杳《離騷草木疏》,以及徐邈、宋處士諸葛氏、孟奧、釋智騫等的《楚辭音》之類;一為《文選》所載者,如古寫本《文選集注》,五臣、李善《文選注》,及其雜注中所載錄者[9]。倘取此兩類與歐陽詢《離騷帖》相較,則可發(fā)現(xiàn):二者差異極大。
與唐代單行本《離騷》文字差別甚大
郭璞、劉杳、徐邈、諸葛氏、孟奧諸人之書皆已亡佚。王逸《楚辭章句》唐寫本,亦未見及。今所能見之隋唐時單行本《離騷》,惟釋智騫《楚辭音》殘片,然其首尾不具,起《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至“雜瑤象以為車”部分[10],且皆抄錄單字,予以音注。
就歐陽詢《離騷帖》中“心猶豫而狐疑兮”至“世幽昧以昡曜兮”部分與之比勘(圖一),即可見出差異:《楚辭音》中所釋“要”、“遺”、“效”、“處”、“語”、“折”、“艸”、“宅”諸字,《離騷帖》中皆無著落;他如此類,茲不贅錄。究其因由,除卻《楚辭音》為寫本,具有“分券不定、符號不定、內(nèi)容不定、用字不定、文多疏誤”[11]等特征外;二者所據(jù)底本有異,當是重要原因。亦即,假定歐陽詢《離騷帖》為真跡,則率更令書寫時所用之《離騷》,與智騫音義時所見者,迥然不一。
梁蕭統(tǒng)《文選》收有《離騷》,陳、隋、唐間,先后有蕭該、曹憲、公孫羅等作《文選音義》若干卷;又有李善、五臣等所注《文選》。今所能見者,惟古寫本《文選集注》殘卷與李善、五臣《文選注》之宋刻本二端[12]。
與古寫本《文選集注》相較,歐陽詢《離騷帖》多有差異:寫本“何不改此度也”,歐帖“改”后多“乎”,無“也”;寫本“來吾導(dǎo)夫先路也”,歐帖無“也”;寫本“惟夫黨人之偷樂兮”,歐帖無“夫”;寫本無“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歐帖有(圖二);寫本“非時俗之所服”之“時”,歐帖作“世”;寫本“哀人生之多艱”之“人”,歐帖作“民”;寫本“又重申之以攬茝”,歐帖無“重”;寫本“終不察夫人心”之“人”,歐帖作“民”;寫本“自前代而固然”之“代”,歐帖作“世”;寫本“人生各有所樂兮”之“人”,歐帖作“民”;寫本“俗并舉而好朋兮”之“俗”,歐帖作“世”;寫本“依前圣之節(jié)中兮”之“之”,歐帖作“以”;寫本“殷宗用而不長”之“而”,歐帖作“之”;寫本“周論道既莫差”之“既”,歐帖作“而”;寫本“舉賢而授能兮”,歐帖“賢”后多一“才”字;寫本“覽人德焉錯輔”,歐帖“人”為“民”,“德”后多一“兮”字;寫本“相觀人之計極”之“人”,歐帖作“民”;寫本中“歔欷余郁邑兮”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部分,歐帖全脫(圖三)??梢姡瑸椤峨x騷》本文,古寫本與歐陽詢法書間竟然有十九處差異,且多非出于疏忽或筆誤,二者所據(jù)底本顯然有別。
李善《文選注》傳世全本以南宋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尤袤刻本(以下作“尤本”)為最早,其中《離騷》文辭與歐陽詢《離騷帖》亦多有不同:尤本“何不改此度也”,歐帖“改”后多“乎”字,無“也”;尤本“荃不察余之忠情兮”,歐帖“察”作“揆”,“忠”作“中”;尤本無“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歐帖有;尤本“余既不難離別兮”,歐帖“難”后多“夫”;尤本“哀人生之多艱”之“人”,歐帖作“民”;尤本“終不察夫人心”之“人”,歐帖亦作“民”;尤本“自前代而固然”之“代”,歐帖作“世”;尤本“高余冠之岌岌兮”,歐帖惟一“岌”;尤本“人生各有所樂兮”之“人”,歐帖作“民”;尤本“殷宗用而不長”之“而”,歐帖作“之”;尤本“覽人德焉錯輔”,歐帖“人”作“民”,“德”后多“兮”;尤本“相關(guān)人之計極”之“人”,歐帖作“民”;尤本“閨中既邃遠兮”,歐帖“既”后多“已”;尤本“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歐帖“忍”后多“而”;尤本“勉遠逝而無疑兮”,歐帖“無”后多“狐”;尤本“時幽昧以昡曜兮”之“時”,歐帖作“世”;尤本“孰云察余之美惡”之“美”,歐帖作“善”;尤本“人好惡其不同兮”之“人”,歐帖作“民”;尤本“既莫足為美政兮”,歐帖無“兮”。而且,尤本中“歔欷余郁邑兮”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部分,“時亦猶其未央”之“央”字及以下至“駕八龍之婉婉兮”句之“駕”字處,歐帖皆全脫(圖四)。可見,李善《文選》尤袤刻本中的《離騷》文辭,與歐陽詢《離騷帖》有二十一處文字差異,且歐帖中還有大段文字闕失。
這樣看來,此題名歐陽詢之《離騷帖》,與唐人所見之單行本《楚辭》及《文選》所收《離騷》相較,既存在大量文字缺文、衍文、異文現(xiàn)象,也不避“世”、“民”諸諱,更有大段文辭闕失;其所展示出的這些特征顯然與學(xué)界公認的歐陽詢真跡《九歌帖》不同。
歐陽詢《九歌帖》與宋刻李善、五臣《文選注》中《九歌》文字基本雷同
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六:“率更有小楷《千文》及《九歌》……《九歌》,晉府所藏,上有其印,乃宋拓之精者。昔董元宰先生見于朱御醫(yī)家,謂世無二本……率更《九歌》,宋時刻于長沙,至南渡,石已不存?!盵13]記載了歐陽詢楷書《九歌帖》在宋、明時的傳承情況。而后,沈赤然、張伯英亦對清時此帖殘石的出土、運轉(zhuǎn)、拓印等情況進行記錄,并介紹其概貌。民國以來,丁仁、黃易、王壯弘、水賚佑等也都認為此帖確系歐書。可見,相比《離騷帖》而言,學(xué)界對《九歌帖》的真實性問題甚少異辭。
倘若將此《九歌帖》與尤袤刻李善《文選注》相比勘,即可發(fā)現(xiàn),二者出入甚少:《東皇太一》《云中君》《山鬼》篇,二者文字全同;《湘君》篇僅二處微異,即尤本“望夫君兮歸來”之“歸”,歐帖作“未”,“承荃橈兮蘭旌”之“承荃”,歐帖作“蓀”,其余全同;《湘夫人》篇亦僅二字微異,即尤本“鳥萃兮蘋中”,歐帖“鳥”后增“何”,尤本“荃壁兮紫壇”之“荃”,歐帖作“蓀”,其余全同。
再將其與陳八郎本五臣《文選注》(以下作“陳本”)相校,亦可發(fā)現(xiàn),二者差異不大:《東皇太一》《云中君》《山鬼》篇,二者文字全同;《湘君》篇,陳本“采荃橈兮蘭旗”之“采荃”,歐帖作“蓀”,而“旗”則作“旌”,陳本“友不忠兮怨長”之“友”,歐帖作“交”,其余全同;《湘夫人》篇,陳本“白薠兮騁望”,歐帖“白”前增“登”,陳本“糜何食兮庭中”之“食”,歐帖作“為”,其余全同。
由此看來,確乎出于歐陽詢的《九歌帖》,在文辭上與李善、五臣《文選注》中《九歌》差別甚微。倘若定《離騷帖》亦為率更真跡的話,那么,同為一人所書,所據(jù)底本及其文辭卻出現(xiàn)如此大的差異,這不由得讓人產(chǎn)生懷疑:歐陽詢《離騷帖》當是后人所偽托,非為率更令手筆。
然則此偽托之帖,出于何時?可否從傳世《楚辭》版本中,尋找傳為歐陽詢《離騷帖》在書寫之時所參照底本呢?答案是肯定的。
傳為歐陽詢《離騷帖》文字與端平本《楚辭集注》基本相同
將此題名歐陽詢的《離騷帖》與宋端平本《楚辭集注》(以下作“端平本”)相較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端平本中有“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改路”句,歐帖亦有之(圖五);二者文字差異僅二處:端平本中“高余冠之岌岌兮”句,歐帖省一“岌”;端平本中“覽民德焉錯輔”,歐帖于“德”下增“兮”。此一省文、一增語氣詞之異,當為《離騷帖》書寫者之筆誤,無礙大局??梢哉J為:二者所據(jù)為同一底本。
朱子著此書時,劉安、班固、賈逵諸人注釋《離騷》之書,皆不復(fù)傳;隋、唐間訓(xùn)解者五六家及僧道騫所為楚聲之讀,“亦漫不復(fù)存”,“獨東京王逸《章句》與近世洪興祖《補注》并行于世”,于是其于“疾病呻吟之暇,聊據(jù)舊編,粗加檗括,定為《集注》八卷”[14]。顯然,《楚辭集注》當是據(jù)王逸、洪興祖之書來厘定《離騷》本文,不可能據(jù)其所見歐陽詢《離騷帖》來取舍文辭;而歐帖當為后出者無疑。
更應(yīng)注意的是,唐寫本、李善及五臣《文選注》之《離騷》中皆無“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改路”句,洪興祖《楚辭補注》中錄之,然慶善以為“王逸不注此二句……疑此后人所增”[15],朱熹《楚辭集注》亦因之??梢哉J為,此二句當是宋人校理《離騷》時所誤入,唐時未見;而托名歐陽詢《離騷帖》中有此二句,更可證明,其出于宋,非率更所手書也。
諸本文辭比勘足證今傳歐陽詢《離騷帖》系偽作
贗品是中國古代法書史中的客觀存在,在流傳過程中,極易給藏家、學(xué)者、民眾帶來認知錯誤,造成經(jīng)濟、知識等方面的不良影響。是故,漢、唐以來,即有學(xué)者對法帖真?zhèn)螁栴}進行考察;千載而下,產(chǎn)生并形成了諸多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望氣”(據(jù)作品“氣韻”即精神特征來判定)、“辨款印”(據(jù)作者款識印章、兼及收藏印章,經(jīng)查對真跡來判斷)、“考著錄派”(據(jù)收藏印章與題記來核對),以及“結(jié)構(gòu)分析”(以風格為核心和首要依據(jù),并把印章題跋、收藏著錄、材質(zhì)裝裱等與因素納入藝術(shù)文化的演進過程中去認識),等等[16]。這些方法對于正確認識法帖、恢復(fù)其歷史本原面貌而言,皆具有重要參考價值。此外,還可從文獻學(xué)角度切入,運用“文獻比勘”法來從事此項工作。亦即,視法帖為版本之一種,以其所書寫之文字為經(jīng),將其產(chǎn)生、發(fā)展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不同傳本為對象,通過比勘文字,考校同異,以明其源流,別其真贗。與前賢相較,此種方法關(guān)注于法帖的物質(zhì)構(gòu)成,因之亦具有客觀性、實證性與合理性,當能對法帖鑒定方法有所裨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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