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旸,非典型理科生,中國古典文化的死忠粉。本科建筑學,后赴美留學攻讀計算機軟件工程,畢業(yè)后于微軟Windows部門任軟件工程師,現(xiàn)于大數(shù)據(jù)公司Splunk任數(shù)據(jù)分析工程師。愛好中國傳統(tǒng)書畫藝術,自幼習書,又于中國畫中汲取營養(yǎng),主攻山水,旁涉花鳥小寫意?,F(xiàn)任四海書院院刊主編,四海書院公眾號編輯。
2019年初,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開年大展消息在中國書壇乃至整個文化圈,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東京國立博物館
東京國立博物館這次開年大展名為《顏真卿 —— 超越王羲之的名筆》。這并不是日本第一次舉辦有關中國書法的大展,早在2013年,東京國立博物館就舉辦過《書圣——王羲之》大展,2016年,大阪市立美術館舉行過《從王羲之到空?!反笳梗缓?018年九州國立博物館又舉辦了《王羲之與日本書法》大展。而這次《顏真卿 —— 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展,擬展出177件名家作品,以顏真卿書法為主要線索,分“書體的演變”“唐代書法 —— 安史之亂前”“唐代書法 —— 顏真卿的活躍”“日本所承襲的唐代書風”“顏真卿在宋代的評價”“后世的影響”六個章節(jié),對中國書法史與中日書法交流史做一次系統(tǒng)的梳理。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而且之前的幾次有關中國書家的大展也得到頗多贊譽,卻不曾想《顏真卿 —— 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的布展消息卻遭到大陸和臺灣兩岸的一片反對之聲。緣由是,這次將展出的177件名家作品中有一件特殊的作品,那就是展覽海報中所示的《祭侄文稿》。
此件作品全稱《祭侄贈善贊大夫季明文》,是顏真卿于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所作的紙本行書,內(nèi)容是給亡侄顏季明所開的追悼會上的發(fā)言稿。該作品被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而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顏真卿大展需要向臺北故宮博物院借出此件藏品。對于出借給日本展出,反對者眾,歸納起來主要是兩個理由。
第一個理由是因為《祭侄文稿》是傳世的唯一顏真卿真跡行書,與《蘭亭序》和《寒食帖》并稱三大行書,珍貴異常。因其距今已經(jīng)1261年,生命極其脆弱,每一次展出都是一次損傷,更別說還有越海越洋。這個理由從文物保護的角度來說,倒也有理有據(jù),不過卻有區(qū)別對待之嫌,因為《祭侄文稿》并不是第一到海外展出,它曾于1997年在美國的華盛頓國家美術館展出過,只要展出方能夠做到程序合規(guī),保護得當,那么以保護文物為理由似乎阻止不了《祭侄文稿》的出借。
第二個理由便直接了當?shù)乇磉_了就是要區(qū)別對待,人民日報官方公眾號對此的評論是:這是把天底下第一象征氣節(jié)的珍貴文物,用來做天底下最沒有氣節(jié)的獻媚之舉。
本文無意對當初反對出借《祭侄文稿》一事再此做討論,而是想從頭梳理一下一件書法作品與氣節(jié)人品掛了鉤,這種掛鉤對于書家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又是怎樣一種影響。
雖然常言道“字如其人”,又道“書品即人品”,但是歷代書法作品,明確地被賦予了忠義道德價值觀的唯獨《祭侄文稿》,要理解這一點,讓我們逐句逐字看看《祭侄文稿》到底寫了什么。
祭侄文稿 顏真卿
先簡單說一下《祭侄文稿》的背景。公元755年,安祿山起兵范陽,安史之亂爆發(fā)。叛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陷兩河24郡,攻陷洛陽,直指長安。時顏真卿任平原郡(今山東德州)太守,其堂兄顏杲卿任常山郡(今河北石家莊)太守,兄弟兩人聯(lián)手共舉義旗抗擊安史大軍。顏氏兄弟雖然取得階段性勝利,河北17郡復歸朝廷。然最終寡不敵眾,常山陷落,顏杲卿顏季明父子被擒,先后身死。兩年后,朝廷再次收復常山,顏季明的哥哥顏泉明四處尋得父親與弟弟的零散遺骸歸殮。在祭祀亡靈時,顏真卿為侄子顏季明寫下了悼文。
“安史之亂”軍事行動路線圖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
唐肅宗乾元元年,農(nóng)歷戊戌年九月初三(公元758年,是年顏真卿50歲)。第一句先報年月日。
第十三(“從父”涂去)叔,顏真卿在從兄弟中排行十三,所以為顏季明的第十三叔。這里顏真卿本來寫的是”從父”,后來大概覺得不夠具體,涂改為”第十三叔”。
銀青光祿(脫“大”字)夫使持節(jié)、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侯真卿,
這里是名片一般列滿了顏真卿當時的官銜,以示鄭重。
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
用清酒和美食,來祭奠亡侄顏季明(被追認為善贊大夫)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方憑積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戩谷。
這里不具體釋義了,和”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寶”這類一樣,都是狠狠地夸贊之詞?!狈綉{積善”涂去,是為了倆倆對應。
何圖逆賊間釁,稱兵犯順。
誰料逆賊安祿山起兵造反。
爾父竭誠,(“□制”涂去,改“被脅”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
你父親竭誠盡忠,在常山郡做太守。我(顏真卿)也領命在平原君當長官。這里涂改多次,可見回想當初,心緒不平。
仁兄愛我,(“恐”涂去)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
仁兄(顏杲卿)對我愛護,讓你(顏季明)為平原常山兩郡之間聯(lián)絡情報。你回到常山后,就攻克了土門關(戰(zhàn)略要地河北井涇)。
土門既開,兇威大蹙。
土門關被破,大挫叛軍威風。
(“賊臣擁眾不救”涂去)。賊臣不(“擁”涂去)救,孤城圍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傾卵覆。
賊臣王承業(yè)(時任太原尹)擁兵不救,常山孤城被圍六日,城破,顏杲卿被俘,顏季明被殺,覆巢之下,無有完卵,顏家三十余口遇害。這里”賊臣擁眾不救”改為”賊臣不救”顯然不是因為多寫了兩個字念稿的時候費事,恐怕是王承業(yè)當時已經(jīng)算不上擁眾。安祿山最初重兵南下,先就圍攻了太原,而太原雖然一直未破,也是左右支絀。顏真卿把常山城破歸罪于王承業(yè)擁兵不救,可能個人情感使然,事后王承業(yè)并沒有因為”擁兵不救常山”而被法辦,所以顏真卿這里也只好不擴大范圍,把”擁眾”二字涂去?!鼻堋备淖觥毕荨币矐摬恢皇菗Q個詞那么簡單,從用詞上看,很可能顏真卿寫此悼文時,并不肯定顏杲卿是否遇害。安祿山先以顏季明性命為要挾,欲使顏杲卿投降,未果,于是先殺顏季明,并把顏杲卿押解洛陽。這大概也解釋了為何顏真卿寫的是《祭侄文稿》,卻沒有祭其從兄顏杲卿。如果知道顏杲卿也已身死,悼侄子而不悼其父,是不是很奇怪?
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
老天都應該為這樣的慘禍而悔恨,想到你殘骸,百具身體也無法將你全身贖回,哭死!
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河東近”涂去)泉明比者,再陷常山。
我承受皇恩,到河關(蒲州)任刺史。你的哥哥顏泉明,再次奪回常山。
(“提”涂去)攜爾首櫬,及茲同還。
顏泉明帶著裝著你的顱骨的棺柩一起回來。
(“亦自常山”涂去)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涂去二字不辨)卜(再涂一字亦不辨)爾(“爾之”涂去)幽宅?;甓兄瑹o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心如刀割,容顏易色。等待一個日子,為你選擇一安息之地。你泉下有知,勿怪魂魄暫時不能歸鄉(xiāng)。再次痛哭,請你享用祭品。
《祭侄文稿》文字內(nèi)容并不復雜,雖頗多涂抹修改,倒是更留下一些顏真卿書寫此稿時的心理動態(tài)的線索。一般推測,草稿后會另工整重新抄錄一遍,但不知何種機緣,這悼文草稿竟然被有心人保留了下來,并得以傳世。是有人當時仰慕顏真卿書法而收藏保留嗎?
顏真卿于公元752年書《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于公元754年書《東方朔畫贊碑》,然后是安史之亂的幾年,然后就是公元758年寫了《祭侄文稿》。這個階段,顏真卿書風初始成熟,還遠未達到已臻化境的境地。顏真卿三稿之中的《爭座位帖》書于唐廣德二年(公元764年),這也是在《祭侄文稿》之后六年了,何以《祭侄文稿》成了顏真卿最高水平的代表?
雖然顏真卿當世時以善書者稱,但從當時唐代論書者或者其他唐代文人的文字往來中看,似乎顏真卿并沒有作為一個杰出的書法家來看。不要說比肩初唐三大家,就是比同時代比他大六歲的徐浩,也似乎略有不如。
唐玄宗的傳位詔冊命徐浩書,而唐玄宗對于顏真卿則是“朕不識顏真卿形狀如何”?!杜f唐書 —— 顏真卿傳》對顏真卿的政治事跡頗多記述,而對于其書法,就三個字”尤工書”。唐代書法理論家竇臮于大歷四年著《述書賦》中列述45位唐代書家,與顏真卿同時代的徐浩和李陽冰均在列,卻沒有顏真卿。
湖南的浯溪碑林有一著名摩巖,那就是元結撰文,顏真卿書丹的《大唐中興頌》。此摩巖被認為顏真卿書法進入成熟時期后達到爐火純青的代表作。然而,前些年有有心人著有《從浯溪碑林碑文看顏真卿書法家身份的確定》一文,通過對碑林的四百八十九塊詩文碑刻的內(nèi)容,考證了從唐代自清代文人們對《大唐中興頌》從”書名不顯而文風更甚”到”文以墨托名”的變化。文章指出,從唐至北宋中早期,幾乎沒有人是專門去觀摩魯公書法的。
另外一個被稱為書法史上的不解之謎的是,《淳化閣帖》中十名唐代書家,包括柳公權,卻沒有顏真卿。這大概可以算是另外一個顏真卿的書法家地位在北宋中早期尚未得以建立的佐證。
直到顏真卿的三個超級迷弟,北宋的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的出現(xiàn),此三人是顏真卿走向神壇的最早的三步階梯。三人中尤其是歐陽修,他不僅僅是顏真卿的超級粉絲,更是發(fā)明及倡導了新的書法審美方式,即以人品看書品的以人論書式書法審美。
歐陽修作《筆說》:“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泥棄者,不可勝數(shù)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者必寶也。” 歐陽修說這段話時,還是做了一個讓步,就是說即使書不佳,但也能因人而傳世。
然后歐陽修就不能滿足于這種讓步了。他又說道:“魯公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zhèn)?,有似其為人,魯公忠義之節(jié),明若日月而堅若金石,可以光后世,傳無窮,不待其書然后不朽......余謂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愈可愛也。” 這是在書法審美中以人品標準作為審美依據(jù),并對書法作品進行擬人品化的描述。歐陽修可以算是“字如其人,人如其書”書法審美的首創(chuàng)者。
同為顏真卿迷弟的蘇軾和黃庭堅與歐陽修有所不同,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本身就是善書者,他們對歐陽修的書論做了一定修正。蘇軾說:“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尤且不可,而況書乎?” 蘇軾認為,人品和書藝還是要分開的,但是他又附加一句:“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這是在說,小人的字即使寫得再好,也是不會有人稀罕的。蘇軾對顏真卿書法的審美,雖然不搞歐陽修的人品即書品,但是走的是抽象同感化的路子。他說:“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黃庭堅則更加保守一些,他把顏真卿的書法歸納到二王門下,他說:“余論右軍父子以來,筆法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二人?!?又說:“書法自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似二王者惟顏魯公,楊少師仿佛大令爾。”
有了歐陽修,蘇軾,黃庭堅三大文化名人兼大書家的零散推崇做基礎,北宋朱長文在其書論《續(xù)書斷》中把顏真卿作品奉為神品,然后宋徽宗主持編撰的《宣和書譜》中也開始收錄顏真卿的作品,顏真卿的書法大家的地位,至此算是有了正式的官方認證?!缎蜁V》所收錄的顏真卿作品之中,就有《祭侄文稿》。
有些蹊蹺的是,北宋褒贊顏真卿行草書的諸位大家,都幾乎沒有提到過《祭侄文稿》。在北宋書家眼里,顏真卿行草書第一的作品是《爭座位帖》。蘇軾在《題魯公書草》中論《爭座位帖》道:“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乎自然,動有姿態(tài)?!?米芾在《寶章待訪錄》中論《爭座位帖》為“字字意相連屬,飛動詭形異狀,得于意外也,世之顏行第一書。只有黃庭堅在《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中提到一句:“魯公《祭侄季明文》文章字法皆能動人?!?相較蘇米二位對《爭座位帖》所論,黃庭堅語氣相當平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所見乃石刻本,未見真跡的緣故。
《爭座位帖》局部
南宋時期,《祭侄文稿》被收入徽宗御府,民間也未聞有摹本刻本流傳。等到《祭侄文稿》再次高調(diào)入世,已經(jīng)是元至元壬午年,元代書法家鮮于樞以家藏古書數(shù)種與友曹彥禮得。也是這次露相,《祭侄文稿》有了“天下第二行書”的名號。
鮮于樞跋《祭侄文稿》
鮮于樞故去后,《祭侄文稿》又流入張晏手中。張晏在卷后也有一跋,其中一段,將手稿的書法審美又往上抬了三個臺階:以為告不如書簡、書簡不如起草。蓋以告是官作。雖端楷終為繩約。書簡出于一時之意興,則頗能放縱矣。而起草又出于無心,是其心手兩忘。真妙見于此也。觀于此帖,真行草兼?zhèn)淙ā?/span>
有了北宋末期以來各位大咖做推手,顏真卿書法到了元代,已成為當時的流行書風。以至于元代書壇大哥大趙孟頫在與友人的信中說:“近世,又隨俗皆好顏書,顏書是書家大變,童子習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種臃腫多肉之疾,無藥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實。尚使書學二王,忠節(jié)似顏,亦復何傷?” 這是和蘇軾的觀點相類似,把書法和人品分開來學。
說起來,蘇軾正是這種“兩面派”的實踐者。作為最熟悉蘇軾書法的黃庭堅,數(shù)次提及蘇軾學徐浩筆法。如在跋《敘英皇事帖》中寫道:“余嘗評東坡善書乃其天性。往常于東坡見手澤二囊,中有似柳公權、褚遂良數(shù)紙,絕勝平時所作徐浩體字。又嘗為余臨一卷魯公帖,凡二十許紙,皆得六七,殆非學所能到?!?又在《題東坡小字兩卷》時寫道:“ 此一卷多東坡平時得意語,又是醉困已過后書,用李北海、徐季海法,雖有筆不到處,亦韻勝也?!?/span>
因徐浩晚節(jié)有虧,按照當時的審美理論,徐浩書成了小人書,所以對于“學徐季?!?,蘇軾是絕不承認,在《自評字》中寫道: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李邕)。”予亦自覺其如此。世或以謂似徐(徐浩)書者,非也。
蘇軾之子蘇過為了給父親辯護,更加是破口直斥黃庭堅為俗子見識短淺:余父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時有二家風氣。俗子初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這翻譯成今天的白話就是:你才學徐浩,你全家都學徐浩!
再回到元初的世風好顏書,我想應該是有很大一部分士人在崖山之后,把對顏魯公忠義節(jié)氣的崇拜作為一種情懷寄托或者是隱晦的反抗。趙孟頫的“唧唧歪歪”更是給他的“媚書”“奴書”添了一筆罪證。
到了明代,顏真卿書法已經(jīng)不僅僅是審美的選擇,它作為一種政治正確,走進國子監(jiān),成為生員的習字范本。整個書壇甚至整個社會,都對顏真卿書跡的墨跡,碑刻,刻帖做了全面的收集,整理,修復或者重刻?!都乐段母濉芬灿卸喾N墨跡本流傳,關于《祭侄文稿》的多個版本真?zhèn)伪嬉约斑f藏追索,本文不做詳述,只是想說明顏真卿書在明初的空前流行或者說空前泛濫。
明代文化圈也不再滿足于對顏書做籠統(tǒng)抽象的審美,而是具體到每一塊碑,每一個書跡都去做相對剝離人品的純書法審美分析。顏真卿本人沒有留下什么書法理論性著作?!妒鰪堥L史筆法十二意》與《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未知真假。即便是真,也大都語焉不詳,一個“屋漏痕”就讓世人猜謎猜了幾百年。明人就靠著這些只言片語去在筆法上發(fā)揚光大,董其昌對此論及頗多。
明人還做了一件前人沒做過的事,就是不僅僅把顏書橫向與其它書家做比較,而且還把顏書縱向排個名次。比如說,評《大唐中興頌》時說“此魯公書之翹然者,在《八關齋記》之上?!闭摗都乐都久魑母濉窌r說:“顏魯公《祭侄季明文稿》,昔人謂與座位帖同法,信然。然此幅更覺饒態(tài),王家馭稱為妙極?!边€有“此卷顏楷書《中興頌》第一,《東方贊》次之,《提名帖》又次之?!辈恢肋@種排座次時出于審美的細化,還是出于獨孤求敗的寂寞只能顏書和顏書打擂臺。
有一點事能夠看到的,在最初對顏書的審美是拋開純書品而以人品論書品,到了明代,是人品不僅僅入書品,而且是實實在在地影響純書品對筆法的審美。當然,二王書風的審美勢力依然很強大,同時因為和諧社會,不必再強調(diào)顏真卿書法一改“羲之俗書趁姿媚”之俗風,而是需要招安為顏書尋找共同淵源。這時明人做了和當初黃庭堅一樣的事情,把顏真卿書法納入王羲之一脈中去。如董其昌有論”顏魯公得筆法于張長史,又深學王獻之。又說”余近來臨顏書,因悟所謂折釵股,屋漏痕者,惟二王有之。魯公直入山陰之室,絕去歐褚輕媚習氣?!焙鷳搿栋项侓敼乐短穼懙溃骸疤迫倌觊g臨池滿世而追逐二王,乃魯公以無意得之。”
顏真卿在明代,達到了書法史上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到了晚明與清初時候,社會政治局勢又變,又到了需要顏魯公書表達忠烈節(jié)氣的時候。
第一個棄二王而獨鐘顏的就是傅山。傅山自述學書經(jīng)歷:吾八九歲即臨《元?!?,不似。如《黃庭》《曹娥》《樂毅論》《東方贊》、十三行《洛神賦》,下及《破邪論》,無所不臨,而無一近似者。最后寫魯公《家廟》,略得其支離,又溯而臨《爭座》,頗欲似之。又進而臨《蘭亭》,雖不得其神情,漸欲知此技之大概矣。
到了乾隆年間,又出了一個專師顏書的錢南園。錢灃從《顏氏家廟碑》《告身》《中興頌》《東方朔畫贊》一路學下去,直到《麻姑仙壇記》,錢灃對《麻姑仙壇記》是頂禮膜拜。不僅僅是學書,錢灃一生為官,也是照臨魯公人品。
隨后的碑學先驅(qū),金農(nóng),伊秉綬也皆是以顏書為橋梁而入隸法。碑學領軍人物包世臣也把習顏書作為糾正帖學弊端的方法:余書得自簡牘,頗傷婉麗。甲子,遂專習歐,顏碑版,以壯其勢而寬其氣。再之后的碑學大家何紹基,更加是以顏書為宗又別開生面創(chuàng)出新的局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何紹基對《淳化閣帖》深惡痛絕:”宋人書格之壞,由閣帖壞之。類書盛于唐而經(jīng)旨歧,類帖起于五代,宋而書律墮,門戶師承,掃地盡矣。古法既湮,新態(tài)自作,八法之衰,有由然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何紹基對閣帖不收錄顏書的反擊報復?
碑學在清末民初達到頂峰,在這個階段,我想,顏真卿是可以被稱為超越了王羲之的名筆,雖然顏真卿本身與帖學沒有什么關系。但這就是顏書,它承載了遠遠多于書法本身的內(nèi)涵,又因為這種內(nèi)涵,它反過來深深影響了書法的審美。所以,不必局限與碑學,也不必局限于某個時期,顏真卿已成為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即使顏真卿他本人并無意成為一個書法家也沒關系,就像《祭侄文稿》它并不是為了成為一件書法作品誕生的一樣,不會妨礙它今天成為天下第二,乃至天下第一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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