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十分陌生,疫情期間無比熟悉的居委會,究竟是種怎樣的存在?
夏夏記不清這是主任第幾次對她靈魂拷問了。
“誒呀,你們這種小年輕一個月掙不到四千塊錢,天天開著好車上班,連油錢都不夠,圖什么?。俊?/span>
往常,夏夏就當沒聽見,但那次她忍不住頂嘴:“您別說了,但凡我想明白了,我都不會再繼續(xù)干?!?/span>
2020年6月份,夏夏考入北京某縣區(qū)別墅區(qū)居委會,成為一名基層社區(qū)工作者。來這兒之前,她在某公司做新媒體運營,因為婚后想找個不加班,離家近的工作,報考了家附近的居委會。但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份想象中的“閑差”能逼得她深夜沖著老公嚎啕大哭。
“你是不是也覺得,居委會里都是戴著紅袖章,東家長西家短,解決狗打架的大媽?”這是夏夏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在她進入居委會工作前,也沒想到她報考的這個居委會,學歷基本在本科以上,除了居委會主任40多歲,其他人大多在35歲以下。雖然錢少,沒有編制,但報考居委會人數(shù)依舊很多,錄取比例在10:1左右。
防疫、換屆、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人口普查,或者是哪戶裝修聲音太大,草坪狗屎太多,下水道堵了,垃圾桶臟了,都是夏夏的工作內容之一。
當然,如果疫情出現(xiàn),其他工作都要為其讓路。
今年4月底的一天,凌晨12點多,夏夏接到疾控中心派單,小區(qū)內有一位次密接需要送去酒店隔離。
原本,準備次密接者的相關材料,聯(lián)系好用車,上門通知居民轉移即可。
但夏夏打了10多遍電話都無人接聽,她去居民家敲門,臥室的燈卻隨著門鈴和拍門聲識趣的滅了。等待近2小時后,屋里的主人見夏夏還在堅持敲門,怒喊:“我憑什么現(xiàn)在去隔離!等我睡醒再說!”
類似的派單,夏夏10天內處理過1000多單。按照第一責任制,區(qū)疾控中心派單給組織部,組織部分給街道,街道再下派至居委會。不論派單上的人是否屬于自己負責的小區(qū),都要用專門的電話系統(tǒng)聯(lián)系對方,詳細詢問姓名、現(xiàn)住址、近期活動軌跡、是否去過中高風險區(qū)、疫苗打了幾針?核酸做了嗎……之后,根據對方提供的現(xiàn)住址判斷是否需要轉到其他居委會。
如果派單上的電話沒打通,也必須至少再打3次以上,然后把整個過程寫進備注,這樣一個派單才算完成。
那次派單,最終折騰了3小時后,完成了次密接者的轉移。夏夏準備睡覺時,已經是凌晨4點,3小時后,她又得起來準備小區(qū)的全員核酸
核酸檢測,用夏夏的話說,除了捅嗓子眼兒是醫(yī)生來,其他的我們都干。
“我們”指的是居委會連同主任在內的10人。
早上6點左右,防護服、口罩、鞋套、消殺用品清點備齊;然后把桌椅、臺賬、遮陽棚搬到檢測場地擺好;接著迎接一車又一車的醫(yī)生,領試管、咽拭子棉簽,拉好一米、三米的警戒線,維持排隊秩序、錄入身份證信息……
晚上8點,等全部居民完成核酸檢測后,收拾場地、把核酸檢測試管轉運到實驗室、清點物資,查漏補缺,最后是比對數(shù)據,這也是最“心累”的地方。
比如,昨天核酸檢測人數(shù)是6000,今天如果是5000,那1000人就需要一個個電話追過去問,你在哪里?為什么沒來做核酸?是去其他地方做了嗎?
晚上12點左右,一整套“規(guī)定動作”完成后,夏夏脫掉防護服,抖落被汗水貼在身上的衣服,靜靜走進黑夜。
那段時間,她每晚回到家,都會嚎啕大哭。
“我老公以為我被人打了,問是誰動的手,他去給我報仇,但哪有什么人打我呢,只是一天好幾百的派單,不停的全員核酸,比對數(shù)據、寫報表要到凌晨一兩點,我總害怕自己漏了什么,壓力太大了?!?/span>
等疫情結束就好了,就不忙了?
你錯了。
社區(qū)工作者們的日常,主要圍繞自己負責的條線來。
這些條線包括但不限于,衛(wèi)健、人社、司法、環(huán)保、民政、黨建、宣傳、城管等,每個人基本上要負責2—3個條線。
夏夏剛到居委會時,負責的條線是教育,需要定期為社區(qū)居民組織文娛活動。那一個月是她入職居委會兩年半中,唯一感受過早9晚5的日子。因為從第二個月開始,她便被派到小區(qū)門口站崗,核查健康碼。
“其實當時我就在想,我不是社工嗎?怎么變保安了?那是我第一次想辭職。但是后來干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是我眼光狹隘了,我哪是保安啊,我還得干保潔?!?/span>
夏夏口中的保潔,指的是社區(qū)工作者們逃不掉的考驗——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
創(chuàng)城,落實到居委會需要做的事情,大多與社區(qū)環(huán)境的整齊、整潔、宣傳度有關,再落到夏夏身上,她直白的說出了2個字:找茬。
“路面不能破損、園區(qū)不能違建、路上不能有死了的樹、要撿街道上的垃圾、扒垃圾桶看分類是否正確、用自制鐵鉤掏下水道、小區(qū)內每50米一定要有一組精神文明宣傳海報,尊老愛幼,節(jié)約糧食、使用公筷都算?!?/span>
如果被檢查組判定為不合格,就會進入三年之后又三年的循環(huán)中。
因此,夏夏和同事們也常開玩笑稱,檢查創(chuàng)城的人仿佛“渣男”,你怕他不來,又怕他亂來。
除了創(chuàng)城外,夏夏也趕上了人口普查。
首先,正式入戶前,第一步要先做建筑標繪。轄區(qū)內只要上有頂、下有底、周圍有墻的建筑,都需要標注是否有人居住,幾人居住。
然后做入戶調查。建筑物里有多少戶,一戶多少人,分別幾男幾女,多大年紀,詳細到了解這家人每個人都是從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之后就是長表抽查,這也是最“社死”的環(huán)節(jié)。因為社區(qū)工作者需要對被這些被抽中的人再做一次更為詳細的信息調查。比如,職位、年收入、家庭財產。
夏夏所在的社區(qū)屬于高端住宅區(qū),不少政府領導、企業(yè)高管、外籍居民、當紅明星都是她要拜訪的人,而這些容易令人敏感且反感的問題讓她吃了不少閉門羹。
外籍華人問她,這是隱私,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企業(yè)高管瞥她,請你聯(lián)系我的律師。
當紅明星皺眉,我讓我經紀人聯(lián)系你。
夏夏也無奈,“其實我問人家這些,我自己都尷尬,但只能硬著頭皮上?!?/span>
夏夏把自己的經歷發(fā)在網上,不少“同行”也分享了自己的經歷
除此之外,來自居民們各種“個性化”的需求也讓夏夏一聲嘆息。
比如,有居民到12345投訴,小區(qū)新修的地磚顏色太土,不符合國際社區(qū)的風范,要求更換顏色;有居民要求,核酸檢測隊伍按照上班族、外籍居民、寶媽、老人分別開設不同隊伍;還有居民被彈窗了,氣勢洶洶要求居委會立即幫他恢復……
“好多人可能覺得,為什么我提給居委會的問題,他們不解決。其實不是我們不解決,是沒有解決的權利和條件。說白了,居委會作為最基層的組織,很多時候只能上報、等通知?!?/span>
夾板氣,幾乎是每個社區(qū)工作者都會遇到的問題。
就拿防疫來說,在做核酸檢測時,如果居民忘記帶身份證,居委會的社區(qū)工作者就需要手動錄入姓名、年齡、身份證號、電話號碼等信息,耽誤時間和效率。夏夏為此曾提醒過一位忘帶身份證的大姐。
但這位大姐當即盯著她說:“你們應該的,誰讓你們干這個的?!?/span>
還有居民明知自己從中高風險地區(qū)回來,但就是不配合居家隔離。夏夏和同事出示相關政策文件,希望得到對方理解,但等來的卻是一句:“你們要不要臉,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其實我也理解,居民罵我們或者貶低我們都是自我情緒的宣泄,因為跟他面對面說政策的人是我,他只能跟我發(fā)脾氣,但有時候聽到這些話,真的傷人?!?/span>
這些emo的時刻,夏夏不敢發(fā)在朋友圈,不敢告訴父母,除了小心翼翼的記在日記里,她找不到其他發(fā)泄的方式。
正在值班的夏夏
我截取了今年夏夏日記中的一部分,或許可以感受到她在這份工作中的無奈與無助。
1月1日:本來想新年第一天,放松心情陪陪家人。結果電話微信從早上9點到現(xiàn)在沒停過,明明是休假卻比上班還鬧心。如果可以,我想立刻扔了(電話)誰都別找我,想起去年的今天雖然停休在站崗,但都沒覺得像今天這么累,2022,以糟糕為主題開場了。
3月10日:還有3個月我干社區(qū)工作者就兩年了。這兩年讓我更加深刻認識到,但凡跟人打交道的工作都是一種精神折磨,所以我更想去養(yǎng)豬了。
3月12日:工作這兩年我流的眼淚,遭到的謾罵,受到的委屈比我前27年加一起都多,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圖啥。但是不干了我又覺得我沒有出路。
4月9日:疫情又來,再一次讓我陷入崩潰邊緣,吃頓飯都吃不踏實,永遠離不開手機,哪怕坐車都要回消息導致我暈車干嘔,雙腿發(fā)軟回到家還是不能休息,繼續(xù)遠程辦公。
4月25日:今天北京很熱,穿著防護服不透氣,里面衣服都濕透了,一層水汽,脫下來的一瞬間感覺冷風給我吹得發(fā)虛。好不容易堅持到結束,帶了一天口罩發(fā)現(xiàn)臉過敏嚴重了,又癢又疼。我現(xiàn)在不想再熬發(fā)了請假休息,沒有得到回應。我不想這樣沒意義的堅持。做這份工作的初衷是結婚后找個事兒少、離家近的工作,結果離家確實是近,但是事兒比我家貓毛都多。
夾板氣的另一頭來自上級們的推諉與輕視。
夏夏曾經就疫情防控政策向上級領導請示。比如,以前中高風險地區(qū)是按照14+7進行居家隔離,但現(xiàn)在變成了10+7,她想知道如果有居民在14+7的過程中滿足10+7,這種情況是否可以解封?
但上級永遠不會給出一個肯定的答復,最可能得到的回復是:你自己看政策是怎么寫的。
有時“夏夏們”也會抱怨,10個人要對接上千戶居民,或者提到自己又被誰辱罵,但上級常掛在嘴邊的話只有2句:1、我們就是要奉獻;2、這活兒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每次聽到這些,夏夏總是在想,奉獻,究竟是什么意思?錢少、活兒多,被指著鼻子罵卻不能還口就是奉獻嗎?
后來,她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在居委會工作,某種程度上,無盡的奉獻和不停被試探的底線,是一回事。
加入居委會工作的第二年,夏夏被查出甲狀腺結節(jié),媽媽總催她去復查,她總是沒時間。
五一前,夏夏又連上了一個月班沒有休息。老媽無意間問出的一句“怎么了”擊穿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線。
“你知道,平時再苦再難你都特別繃得住,但當你媽問你一句怎么了的時候,真就徹底崩潰了,我把發(fā)生的所有事都跟我媽說了,我媽只回了一句話,立刻辭職,不要再干了。”
其實,除了甲狀腺結節(jié)外,在居委會工作這兩年多,夏夏體重漲了15斤,例假紊亂,抑郁情緒嚴重。5月6日,她提出離職的那天,居委會剛做完一輪為期3天的核酸檢測。領導覺得她或許是累傻了,讓她先休息幾天調整一下。之后主任曾打電話給她,本意是勸她冷靜,但說著說著,主任開始哭訴自己真的也很累。
要是換做之前,夏夏可能會猶豫,但這次,即便話筒的另一頭還在抽泣,她也只淡淡的回復了一句,“大家都挺累的,要不然我最后能選擇辭職這條路嗎?”
雖然很多社區(qū)工作者都會把“不想干了”掛在嘴邊,但真正能下定決心離開的,是少數(shù)。
截至2022年,我國社區(qū)工作者達到433.8萬人,中國大陸地區(qū)大約有65萬個城鄉(xiāng)社區(qū),8739個街道辦,平均一個社區(qū)有6個社區(qū)工作者,每個社區(qū)工作者需要面對350名居民。
雖然居委會被定義為,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并不算在行政機關內,但實際上居委會是街道辦事處行政工作的具體實施者,代表政府提供公共服務,是政府權力在基層社會的延伸,類似于政府和居民之間的緩沖帶。
想要進入居委會工作,需要參加民政部組織的考試,考試分為筆試和面試,考試通過后,符合條件招聘為社區(qū)工作者的人員,由相關單位簽訂服務協(xié)議。
此前,也曾媒體曾分析,社區(qū)工作者們對于上級發(fā)布的任務只有服從和執(zhí)行,并不會深想這些任務背后的意義,或者是這些任務和自身的關聯(lián)。
夏夏并不認可這樣的觀點。
“我們就在一線工作,事情做得好不好,可以第一時間從居民的反應出看出來。之后該怎么調整自己的工作,心里也有數(shù)。”
并且,夏夏也承認,這份工作并非沒有“高光時刻”。
比如,有些居民最早對居家隔離這事兒不是很理解,但后來看到“夏夏們”為他們送菜、核酸、登記,甚至幫忙遛狗,盡可能滿足他們居家期間提出的生活問題?!盎蛟S是被我們感動了吧,解封之后,這戶人家特意給我們買了巧克力表示感謝?!?/span>
還有一次,夏夏收到一位老人送來的錦旗。老人的家鄉(xiāng)在香港,在內陸工作多年,退休后輾轉住在不同社區(qū),老人對夏夏說,住進這個小區(qū)后,看到夏夏和同事們對居民的關照,對他的關懷,頭一次對社區(qū)有了歸屬感。
95年的夏夏長這么大第一次收到錦旗,她看著老人鄭重的把錦旗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至于薪酬待遇方面,夏夏辭職前,職位是居委會副主任,每個月扣除五險一金后,到手工資不到四千元,算上年底3萬元左右的獎金,年薪大概在10萬元左右。
“雖然掙錢不多,但貴在穩(wěn)定。我們也有同事住的很遠,每天單程通勤時間就要兩個半小時。但現(xiàn)在就業(yè)環(huán)境不好,而且哪份工作不辛苦呢?在居委會工作,至少不用擔心隨時被裁掉?!?/span>
眼下,夏夏雖然辭職,但每次以居民身份去做核酸檢測時,都會更理解自己社區(qū)的工作人員。至于,未來的工作計劃,“先讓我休息幾個月再說吧?!保?strong>作者:陶夢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