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
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
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
謝家夫人澹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
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
為君草書續(xù)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
本詩是蘇軾在元豐八年(1085)鑒賞了王逸少法帖后的題詩。王逸少,即王羲之,見李白《王右軍》一詩的賞析。蘇軾在這首題詩中,通過張旭、懷素草書和王羲之草書的對比,對王書的藝術風格作了高度的審美評價;蘇軾對于世好草書的針砭,也有其可取之處。
顛張,即張旭,其性格極為顛狂,草書亦被稱為“顛草”,見李頎《贈張旭》一詩賞析。對于張旭的草書,蘇軾既能看到它的過人之處,又能指出其美中不足。他在《書唐氏六家書后》中寫道:
張長史(旭)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
蘇軾的這一書學思想,正是他這首論書詩的出發(fā)點。張旭的草書,屬于“今草”一路。這種草書,由漢末的書法家張芝變化“章草”而來,它脫去了章草中所保留的隸書筆畫形跡,使上下字之間的筆勢有較多的牽連相通之處。今草到了東晉書法家王獻之(王羲之第七子)那里,筆勢飛動神縱,連綿相屬,甚至被稱為“一筆書”。在唐代,張旭把今草寫得更為放縱豪蕩,風馳電掣,筆勢則連綿回繞,字形則奇怪百出,所謂“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 (《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因而被人們稱為“狂草”。蘇軾認為,張旭的狂草具有頹然天放的個性,神逸自足的意態(tài),但是,不免過于狂怪,連綿盤曲太甚;張旭的書法功力深厚,楷書基礎札實, 《郎官石柱記》就是明證,但就其狂草的影響來看,有些企圖走捷徑的人卻就此而不愿在楷書上下苦功,他們?yōu)榍笠货矶?,總是下筆連綿,橫掃亂涂,并美其名曰“狂草”,這猶如一個人不能立和行,卻想一下子飛速跑步一樣。在這方面,蘇軾的意見無疑是正確的,可謂一針見血。
醉素,即懷素,他和張旭一樣,喜醉后作狂草,世稱醉素或狂素,見戴叔倫《懷素上人草書歌》、楊凝式《題懷素酒狂帖后》二詩賞析。對于懷素的狂草,王澍《竹云題跋》認為出自王獻之,而“縱逸過之,要其過處,即其不足處”。這一評價也不無道理,因為過于縱逸,過于盛氣凌人,往往會內涵不足。再就其影響而論,有些人也競相學其草書的狂怪而忽視行、楷書法的基本功。
正因為顛張、醉素的狂草有其美中不足的一面,而蘇軾又著意要針砭學書者不能立、行就想奔走的惡習,故而嬉笑怒罵地稱張旭、懷素為“兩禿翁”。懷素幼年即剃度為僧,是名副其實的“禿”,而張旭的頭發(fā)也有些禿,所以蘇軾對二人的戲稱,又是符合實際的。
接著,蘇軾指出他們“追逐世好”,亦即追隨世人不正確的書法習尚,大寫特寫其狂草,并自稱工于書法,擅長揮毫。其實,他們何曾夢見過“鐘、王”。鐘,即鐘繇,三國魏大書法家, 見張丑《米庵鑒古百一詩(其一)》賞析。王,即王羲之。鐘、王二人歷來被推許為古代書家的正宗代表。唐孫過庭《書譜》就說: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張芝)之絕,晉末稱二王(王羲之、王獻之)之妙。”蘇軾說張旭、懷素連夢中都未見過鐘、王,也就是說,二人根本沒有繼承鐘、王之法。當然,這一批評不免偏激,但這是為了對不良風氣的矯枉過正。他還進一步多方取譬設喻,說旭、素二人妄圖粉飾自己,欺騙盲人聾子;又說他們猶如鬧市中的倡優(yōu)妓女,涂青抹紅,唱著妖嬈的歌曲,跳著“嫚(體態(tài)軟弱秀長而美艷的樣子)舞”即柔媚的舞蹈,從而嘩眾取寵,去迷惑不懂事的少年兒童。
蘇軾這首論書詩的第一至第六句,為第一部分,著重指責旭、素二人狂草及其不良影響的一面。當然,蘇軾并不否認二人特別是張旭狂草的藝術價值,但在這首詩中,卻是突出其美中不足,其目的一是為了消除這類狂草帶來的副作用,以矯正書壇上妄圖通過學草一舉成家的投機取巧心理,從這點上說,蘇軾對旭素的批評,也帶有指桑罵槐的性質;二是為了通過對旭、素夸張性的貶抑,以褒揚王羲之書法的風格之美。因此,蘇詩的第二部分——第七句至結尾,其重點是頌揚王書。綜觀全詩的藝術構思,用的是欲揚先抑的手法。
怎樣贊頌和描述王羲之書法的藝術風格?蘇軾不愧為大詩人,他也以女子為喻。和涂青抹紅、妖歌嫚舞、媚俗而輕浮的“市倡”不同,王羲之的書法,猶如“謝家夫人澹豐容”。謝家夫人,即謝道韞,東晉女詩人,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謝安侄女,王羲之次子王凝之之妻。在文學史上尤以“詠絮才”而著稱,亦工書。唐李嗣真《書后品》稱其書“雍容和雅,芬馥可玩”;張懷瓘《書斷》也說“謝道韞有才華,亦善書,甚為舅所重”。
蘇軾形容王羲之書法,先以謝家夫人為喻,可謂落筆不凡,意蘊頗豐:其一,秦觀《王儉論》說: “王、謝二氏,最為望族,江左以來,公卿將相出其門者十七八?!敝x道韞不但是聯結著王、謝兩大望族的名門閨秀,而且是“起家秘書郎,累遷右軍將軍、會稽內史” (《張懷瓘《書斷》)的王羲之的兒媳;其二,道韞才華煥發(fā),聰慧多藝,為世所重,王羲之更是如此;其三,二人均善書,雍容和雅,韻味馥郁,芬芳溢于東晉書苑;其四,這是更重要的,即道韞的風度酷似王羲之的書品: “蕭然自有林下風。” 《世說新語·賢媛》曾說:“王夫人(即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焙笠蚍Q婦女儀度閑雅者為有“林下風致”。蘇軾在詩中是這樣贊美的:豐姿恬淡閑雅,容儀蕭散清朗,翩翩自有林下風氣。這既是對謝家夫人風度的傳神描繪,又是對王羲之書法的生動寫照。
梁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寫道: “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碧K軾據此寫道: “天門蕩蕩驚跳龍?!笔幨?,渺茫廣遠的樣子?!稘h書·郊祀志下》: “及言世有仙人……求之蕩蕩,如系風捕景(影),終不可得?!碧K軾用“龍?zhí)扉T”典故, 以“蕩蕩”一詞加以渲染, 又以“驚”字點醒,既突出其生龍活虎的雄逸跳躍姿態(tài), 又展示了“驚跳龍”廣袤渺茫的空間環(huán)境,給人以神龍見首不見尾,而終不可得見其全貌之感。
“出林飛鳥一掃空”,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載,懷素曾說:“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蘇軾在這里用借代手法,借懷素“飛鳥出林”之語以代懷素其人其書。全句意為,在王羲之“龍?zhí)扉T”的書法面前,懷素的書作可以一掃而空了。這在結構上是脈接和呼應第一部分對張旭特別是懷素草書的貶抑。
“為君草書續(xù)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碧K軾愿以草書題跋于所鑒賞的王逸少帖后,以續(xù)其終;但是,這是要有時間條件的,亦即須等到他日有余暇之時。匆匆,語見衛(wèi)恒《四體書勢》:草圣張芝“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意為匆促忙碌,沒有閑暇寫草書。這句話也可這樣來理解:創(chuàng)作草書藝術,并非為了節(jié)省時間;相反,必須有充分的閑暇,才能寫好草書。所以蘇軾說,待我以后不“匆匆”之時再來“續(xù)其終”,而今天是沒有時間了。這一結尾,可謂獨出機杼,別具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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