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人喝酒，除了某些自詡高端的人士，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習慣了用大杯喝酒。若以酒論，啤酒用大杯圖的是個爽，尤其是冰鎮(zhèn)后的啤酒；紅酒算是近些年流行的飲品，杯子倒是挺大，可惜只能倒個底兒，你要是滿上一杯紅酒，怕會遭到人的白眼，被嘲諷一句土豹子；白酒杯子越來越大，是我不能理解的，這玩意兒本就度數(shù)高，一個二兩三兩的杯子，也不知喝的是酒，還是著的是罪。更有甚者，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豪爽氣、江湖氣，二三兩白酒是酒到杯干，令人咋舌。
我兒時的人喝酒，絕大多數(shù)用的是小杯，依照那時人的叫法，喚作酒盅。
酒盅有兩種，一種類似縮小版的高腳杯，一盅三錢，另一種是沒有腿兒的，一盅五錢。當然，酒盅也有大小，可最多的，也沒超過一兩。要是家中有酒中豪客，想要大口喝白酒，那就得找茶杯了。
我家有一套在當時看來很精美的酒盅套裝，一把酒壺，六個酒盅，下有托盤，上有蓋巾。酒壺是老式的，一柄耳朵把，一個細流嘴兒，壺身好像是景泰藍的工藝，家里人不懂，就當景泰藍來看。六個酒盅是有腿兒的，也是景泰藍工藝，每只上面都有個仙鶴，和酒壺上的仙鶴對應(yīng)。托盤頗為大氣，通體深藍色，光滑無比，有時候來了客人，母親會把它當做水果盤。蓋巾不是套裝的一部分，是母親自己制作的，用的是紗巾。其實這塊蓋巾是一整塊紗巾的一部分，其余的，被母親制作成了電視機巾，縫紉機巾等等。放眼望去，家里值錢點的電器上，全都蓋著紗巾。母親說是為了防塵，可她又每天都在擦拭，真的是令人無語。
但凡家里的物件，一旦被蓋上了紗巾，那就是孩子們不可觸碰的東西，無他，怕打碎了。你要說酒盅怕打碎了還情有可原，可縫紉機也怕打碎了就彰顯出家長們的不講理了。不講理就不講理吧，誰讓我小呢？惹不起。
酒壺套裝被父母放在組合柜的最顯眼處，外面還有層推拉玻璃小門，平日是不能出來用的。父親喜歡晚飯時喝一盅，用的是普通的酒盅，就是那種玻璃制成的、厚厚的、每個人家都有的。
為了盡孝道，祖父母時常會被父母接進城來。其實祖父母是不愿意進城的，那會他們腿腳靈便，喜歡住在鄉(xiāng)間，自在。可為了孩子們的心意，也為了在村里人面前顯擺子女孝順，祖父母不管愿不愿意，每年都會從村中來城，一個兒子家住一段時間。
我是隨祖父母在鄉(xiāng)間長大的孫子，由此祖父母在我家住的時間最長。每回祖父母來了，父親和母親下班便不再如平日里忙碌，祖母給做好了飯，祖父包攬了家里的雜活。父母不讓他們干，他們不答應(yīng)：“莊戶人家，坐著不動會生病?！焙冒?，理由強大，父母只好聽之任之。
祖父來了，父親最高興，因為有人陪他喝酒了。酒這東西，一人喝，有滋味，兩人喝，有意思，多人喝，有熱鬧。父親不善交際，兩個人喝正符合他的性格。
組合柜中的酒壺套裝，只有祖父來時才不會再蓋那塊兒蓋巾，天天用，蓋著顯得兒媳婦生分。母親很注意這些小細節(jié)，生怕祖父母在兒子家住的不舒服。俗話說得好，父母家永遠是兒子的家，兒子家就不一樣了，老輩兒人特別講究這個。
六個酒盅，父親和祖父都有自己常用的一個。剛開始，我很好奇他們是怎么知曉每次自己用的都是同一個，后來發(fā)現(xiàn)，酒盅上仙鶴的頭沖的方向不同，祖父用的，是仙鶴頭沖左上角的，父親用的，是左下角的。
午飯時分，父親是不喝酒的，祖父喝一杯。晚飯時，父親和祖父會喝上一氣，父親不定量，祖父不超過二兩。他們喝酒是和晚飯分開的，這是祖父的習慣，喝酒就是喝酒，吃飯是吃飯。說是酒和飯一起用，即浪費了酒，又辜負了飯。
父親祖父的下酒小菜很簡單，咸菜絲、咸雞蛋或者咸鴨蛋，花生米，至于其它，則隨著季節(jié)變化。夏天是盤拍黃瓜，秋天是各種蔬菜拌在一起的燴菜，冬天是盤涼拌下水，青黃不接的春天，醬豆腐之類的來填補空缺。
父親和祖父喝酒很慢，抿著喝。三錢的酒盅，總要喝上三五口才見底。有時候父親嫌不過癮，一口干掉，祖父搖搖頭嘆氣：“你這叫喝酒？牛飲！”
祖父喝酒要溫，父親亦不喜。他總覺得，酒熱了有怪味，喝著不痛快。祖父不管他，自顧自地尋一個搪瓷缸子，倒上熱水，把酒壺放進去溫著。此處的酒壺不是套裝的酒壺，而是一個小酒瓶，因為造型小，在喝空后被祖父留了下來，成為專門的熱酒壺，而且，祖父不怕繁瑣，總是先把就灌進套裝酒壺，再從套裝酒壺灌進這個酒壺，看得父親暗自搖頭。
祖父輩兒的人，總是把威嚴給了兒子，把慈愛給了孫輩。別看父親在祖父面前似是個鵪鶉，我在祖父面前是可以肆無忌憚的。有時我淘氣過分，父親剛要呵斥，祖父一眼瞪去，父親趕忙偃旗息鼓，假裝沒看見。
肆無忌憚的后果就是：我把祖父的酒盅打碎了。在我看來，這簡直是彌天大禍，可祖父笑嘻嘻地說：“打了就打了，酒盅畢竟是個酒盅，再好看也是喝酒的。”一句話，把我從恐懼中拉了回來，唯有父親可惜道：“這下酒盅配不全了。”
咱們老祖輩留下來的習慣，啥事都講究個齊全。祖父作為老輩兒，看得卻比父親明白：“齊全？酒盅齊全那叫齊全？人齊全才叫齊全?！?/span>
祖父說歸說，酒盅碎了后他也挺心疼，于是他換了個茶杯，每次倒一點喝。沒幾次祖父便換回了酒盅，他說茶杯那玩意真不好，喝酒沒量，喝酒沒量的人，喝酒不香。
如今，祖父去世多年，父親也到了當年祖父的年紀。海量的他現(xiàn)在喝酒，竟然放棄了大酒杯又回歸到了小酒盅。據(jù)他講，這人年紀越大，喝酒就越喜歡品，以前喝快酒是為了趕緊喝完，好托人辦事，好聯(lián)絡(luò)感情，現(xiàn)在退休了才發(fā)現(xiàn)，大酒杯喝下去的全是苦水，那些人情都會隨著酒氣散發(fā)的無影無蹤。小酒盅喝下去的酒，才是酒，才是他應(yīng)該享受的人生。
我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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