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酒
文/李君
01
父親愛酒，但不貪杯。兩三錢的小酒盅，每次至多三盅。
對于喝酒他不甚講究，一如他本人：簡單、樸實(shí)。
酒壺不講究：白瓷，三角形底，高不及一拃，瓶口瓶底無紋飾，只瓶身中間有小畫一副：一群小兒在芭蕉樹下玩耍，紅衣藍(lán)褲黑鞋，色彩俏麗栩栩如生，極具童趣，聽他說那是在日雜店里所購，售價八毛。
菜亦不講究：農(nóng)家地敞，離廚房幾十步遠(yuǎn)就是自家的小菜地。
菜地四周的天然“籬笆”就是一圈香椿樹，這籬笆不太管事，最多也只能虛攔住如豬羊牛這般大型家畜罷了；要真指望著它去對付雞和鴨子那些家禽們就有點(diǎn)勉為其難；所以，那些雞們總是縮起身子從樹縫里鉆進(jìn)去，在菜地里刨來刨去，雖說吃了地里的蟲子，可順帶著也把小青菜啄的稀爛。不過老媽不讓我攆她這些寶貝雞們，我也樂得省事，所以菜地里經(jīng)?？梢钥吹诫u們大搖大擺的身影。
菜地里的各色蔬菜都是依時而種——春天播下希望，夏秋兩季最討喜：圓而大的番茄驕傲的揚(yáng)起紅紅的臉，大大方方?jīng)_你笑；黃瓜，是以前的老品種，不用搭架，都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快活的敞著肚皮睡大覺，豪放的姿態(tài)惹得它旁邊的茄子漲紫了臉皮扭過頭不去看它；一陣風(fēng)起，一畦畦辣椒搖晃著小腦袋自顧自蕩起秋千，絲毫不理會身邊的莧菜在對它搔首弄姿、頻獻(xiàn)殷勤。
矮小的我戴著大草帽，在菜地里跳來跳去追趕那對翻飛的大黑蝴蝶。蝴蝶逗我，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往右，就是不離開菜地，我執(zhí)拗地追趕，一直到父親把飯已做好等菜下鍋時才一疊聲回應(yīng)著他的呼喚，取下帽子，匆匆忙忙往帽兜里扯上一些黃瓜辣椒西紅柿，飛奔回去，順便再撲啦啦驚起那群懶洋洋臥在香椿樹底下打瞌睡的雞們。
父親會做飯也愛做飯，紅番茄綠黃瓜胖滾滾的花生米在父親粗大的手底下眨眼就變成了一盤盤誘人的美味。
飯菜上桌，父親快活的喊我：“幺兒，去給老爹倒杯酒。”
我樂顛顛的跑去提起白色的塑料酒壺，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先把壺里的酒倒進(jìn)白瓷小酒壺里，再抄起瓷壺，斟滿小小的酒盅，然后雙手捧起遞給父親，看他把酒盅放在鼻子下先深深聞一聞，待到酒味兒全部在肚腸間回旋一圈后才慢慢抿一口，然后放下酒盅，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飯。”
我很疑惑，這酒好像根本沒那么好喝嘛？那不過是他帶我去場里老胡酒坊里買的，老胡家的酒哪里是什么高級酒？都是老胡用他在附近村子里收上來的高粱米自己釀的么！
說起那老胡，可真叫我討厭——父親每次買酒都要寵溺的讓我去幫他嘗酒——可那時的我哪里懂得酒的好壞？不過全憑自己喜好亂說罷了。
每到這時老胡就嘎嘎地笑，聲音象極了隔壁李嬸家喂的那只北京鴨，沙啞且聒噪。我曉得他在笑話爹買酒不靠譜，竟然聽一個小孩子的話。
父親說：“聽我幺兒的，你說哪個好喝我們都買哪個。”
老胡笑完了又問父親：“你這啥時間才能喝上你幺兒給你買的酒噻？”（故鄉(xiāng)風(fēng)俗，特指剛出嫁的女兒給父親買的酒）
父親溫厚的笑一笑。我不懂事，拉著父親的手大聲說：“等我長大掙錢了就給你買好酒喝。好不好?”
父親笑的更喜歡，摸著我的頭連聲答應(yīng)：“好！好！”
02
父親偶爾也喝悶酒——不在吃飯時喝，也不讓我給他倒酒，自己一舉酒盅一仰頭，咕咚一聲酒全進(jìn)了肚，又看看站在桌子邊瞪著眼睛懵懵懂懂的我，嘆一口氣，沉默著走出去，繼續(xù)做事。
彼時我還小，全然不理解大人的世界，及至自己也為人父母的時候才徹底明白父親的苦楚：由于家庭成分偏高，父親小半輩子都不敢在鄉(xiāng)鄰面前說一句硬話；跟母親的感情隔閡更讓他感覺不到家庭的溫暖；在漸漸長大的兒女們面前，他又得化身成那座不能倒下的大山；孤獨(dú)如他，只能奮力在生活的浪濤中掙扎，咬緊牙關(guān)不能流淚不能與人言說，跟所有普通的中年人一樣任勞任怨默默忍受著生活的不公和蹂躪，淚淌在心里，之后還得微笑著去面對所有人。
很多時候，那不是樂觀，那叫——堅(jiān)忍。
在父親一仰頭的那口酒里，和著吞下去的還有生活的種種不易和無奈。
03
我11歲那年，父親患上了癌癥，術(shù)后的父親十分虛弱，酒便也徹底戒了！
又捱了三年多，父親的身體徹底垮了，人瘦的脫了形，什么也吃不下；臨去的前兩天，他忽然喊餓說想吃東西，（醫(yī)生已經(jīng)交代過他想吃什么就盡量滿足）哥哥含著淚去給他買了他愛吃的燒雞，我給他倒好了酒，并把他扶下床，坐在桌邊。他顫顫悠悠勉強(qiáng)舉起酒杯，長長的嘆了口氣，忽然用盡力氣狠狠摔了手中的酒盅，望著驚慌失措的我們，聲音哽咽：“你們都能扒住自己的飯碗了，只有我幺兒還夠不著碗邊兒呢！幺兒啊幺兒，你以后咋辦哪?”
當(dāng)年因?yàn)橐馔舛蹬R到這個世界上的我是父親的老來子，在我出生時姊妹們都已長大成人，也許是年幼的我觸動了父親心里最柔軟的那份舐犢之情，所以父親待我比對任何人都親——“可憐小兒女，失父何所依”大概是父親留在這世上最后的牽掛和不舍。
04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guī)е禄榈膼廴艘黄鹑タ锤赣H；時至初秋，碧空如洗，幾片白云輕綴，父親墓地周圍的玉米已經(jīng)快要成熟，之前扦插的柳枝也早已成材，風(fēng)兒輕搖，玉米葉沙沙響，柳枝柔曼輕舞，一切都是那樣美好，只是父親再也不能看到。
人常說生離死別，其實(shí)生離怎敵死別?生離，尚有一線希望在心上；而死別，最好也不過是夢醒時分那止不住的淚兩行；夢醒后我還記得你，你卻再也不能守在我身旁。
我給父親燒了紙錢又打開隨身帶來的酒，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擺放在父親的墓前，什么話也說不出，心底有一絲酸澀的味道仿佛被線牽著似的直沖眼底。
我低下頭，不讓愛人看見我的眼淚。父親于我，早已化成心里不能觸及的隱痛。
一陣微風(fēng)吹起， 有一片紙灰打著旋兒，緩緩落在酒杯里，宛如一只小小的蝴蝶。
“幺兒，給老爹倒杯酒，”我心里一陣抽搐，仿佛聽見父親快活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李君，河南濟(jì)源人，家庭主婦。偶用流水賬記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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