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自稱滿洲為其部族之名，前作《滿洲名稱考》，已正之矣。清之部族，實(shí)為女真。女真起于遼世，或謂即古肅慎之轉(zhuǎn)音，當(dāng)可信。歷遼、金、元皆稱女直，明代則復(fù)舊稱為女真，清修《明史》，乃盡去之。其最奇者，字典注中，“女”字、“真”字、“直”字之下，皆無女真、女直?！俄嵏凡皇张?、女直。《滿洲源流考》，遍詳東夷各部族，獨(dú)無女真專條。僅于文中一見女真字樣。清歷世示人以不廣，以故載筆之臣，小廉曲謹(jǐn)，以媚一人，寧失史家之實(shí)，無犯溫樹之戒。由今思之，可云陋矣。
女真，遼、金、元三史皆作女直?！对?#183;地理志》遼陽等處行中書省之下，開元、路下云：“古肅慎之地……即金鼻祖之部落也。初號女真，后避興宗諱，改曰女直。”云云。遼興宗諱宗真，女真在遼世，歲有職貢。肅慎既微，其名不見于隋、唐、五代之史。要其部族未改，自清代冒稱滿洲以前，歷代皆有女真。《遼史·太祖紀(jì)》：“未建國以前，當(dāng)唐昭宗天復(fù)三年春，即曰：‘伐女直，下之。’唐昭宣帝天是三年十一月，又曰：‘遣偏師討奚、{}諸部，及東北女直之未附者。’則女直以族微，為渤海及黑水等所掩，不能自通于中國。遼起契丹與彼接近，故早于兵事見其名號。后于部族表中，歷詳其來貢之歲，由唐天復(fù)至遼興宗立，已及百七十年，蓋為宋仁宗之天圣九年矣。”宋人紀(jì)載，皆稱女真。明人官私文字，女真、女直并稱。今據(jù)《大明會典》卷一百零七禮部六五東北夷條曰：“女直古肅慎地，在混同江東，開原城北。東濱海，西接兀良哈，南鄰朝鮮，為金余孽。永樂元年，野人頭目來朝，其后悉境歸附。九年始設(shè)奴兒干都司，建州兀者等衛(wèi)，及千百戶所。以某酋長為都督都指揮，指揮千百戶鎮(zhèn)撫，賜敕印。又置馬市開原城，以通貿(mào)易。”蓋女直三種：居海西等處者為海西女直；居建州毛憐等處者為建州女真，各衛(wèi)所外，又有地面，有站、有寨，建官賜敕，一如三衛(wèi)之制；其極東為野人女直，野人女直去中國遠(yuǎn)甚，朝貢不常。海西、建州，歲一遣人朝貢。又陳仁錫《潛確類書》，其未經(jīng)清世抽毀之舊本，于第十四卷四夷門，收黃道周《博物典匯》第九卷后建夷考云：“今女真即金余孽也。國朝分為三種：曰建州、曰海西、曰野人。永樂元年，野人酋長來朝，建州、海西，悉境歸附。先后置建州等衛(wèi)，置都司一，曰奴兒干，以統(tǒng)之。官其酋。”此可見明代于女真紀(jì)錄甚詳，而《明史》概削之。清亡后，當(dāng)修《清史》，亦正當(dāng)并修《明史》也。
建州女真為清之正系，別有專紀(jì)。海西與野人兩種女真，以其為清代所諱言，久不見于載籍，今不能不略言之。海西為元代行政區(qū)域之名，屬遼陽等處，行中書省。《世祖紀(jì)》：至元二十五年二月壬戌，省遼東海西提刑按察使，入北京。又《仁宗紀(jì)》：延裕二年夏五月庚午，立海西遼東鷹坊萬戶府，隸中政院。又日本稻葉氏所引《皇明實(shí)錄》：太祖洪武十六年四月己亥，故元海西右丞阿魯灰，遣人至遼東愿內(nèi)附，上遣人赍賴往諭之。皆其證也。元官制：行中書省，每省丞相一員，平章二員，右丞一員，左丞一員，參知政事二員，郎中員外郎都事各二員。遼陽行省之右丞，當(dāng)駐海西。故《皇明實(shí)錄》稱：“元海西右丞，在元《地理志》，遼陽行省所屬開元路，為海西之地，而無海西之名。”則其為區(qū)域，亦系通俗之稱，非分路分府之為定制之比。海西與建州，明世區(qū)為兩種。然野人之蹂躪海西、建州，事跡甚著。海西、建州，有無軋轢，明中葉以前無所表見。惟于成化間，建州與海西極意聯(lián)絡(luò)，以為明患。事見《董山》、《脫羅》各紀(jì)。至嘉靖時乃有扈倫四部，與建州相抗，其種族已非從前之海西。四部中，哈達(dá)最忠于明，最先為清太祖所滅。《明史·張學(xué)顏傳》：“隆慶六年，宣諭王杲，杲懼。十二月，約海西王臺送俘獲就款，學(xué)顏因而撫之。”云云。王臺即哈達(dá)部酋，史稱海西?？芍鑲愃牟恐礊楹Ｎ鞴实匾?。扈倫，《明史》謂之忽喇溫，亦中葉以來由野人而入居海西者。明初之言海西，地同而部眾尚非扈倫。洪武十六年之敕諭海西右丞阿魯灰，其詞曰：“惟賢者能知存亡之道，決去就之機(jī)。今爾所守之隘，東有野人之隘，南有高麗之險，北接曠漠，惟西抵元營。道路險扼，孰不以為可自固守？”云云。則明其地望在野人之西。又稻葉氏引《全遼志》卷四《宦業(yè)志·徐玉傳》云：“丁卯大軍征納哈出，玉為前鋒，直抵金山破營寨，俘斬尤眾。進(jìn)至一禿河，會納哈出降，遂還。未幾又掠地海西，至松江，招諭人口五千余，馬牛車輛九百有奇。至一迷河，虜踵其后。”稻葉氏按語云：“一禿河今為伊通河，松江為松花江。略地海西至松江，可知海西在松花江流域。”云云。今按丁卯為太祖洪武二十年。《明史·本紀(jì)》：“是年封納哈出為海西侯，即就其地封之也。”明《一統(tǒng)志》：“金山在開原西北三百五十里，遼河北岸，與兀良哈接境，是為海西盡處。稻葉又引朝鮮書《龍飛御天歌》卷七第五章注云：“今之三姓以西，松花江之上流地方，謂之海西江焉。”云云。稻葉以此推求海西地望，誠是矣。然明人本稱扈倫四部地為海西，以扈倫為海西之標(biāo)的。則地本確定，不待煩言。
海西女真之地望，略如上述。野人女真之地又若何？野人二字，以人種之程度言，此亦殊難確定。其界域自非女真人言之。凡女真皆為野人。稻葉氏引《皇明實(shí)錄》：“成祖永樂元年十一月辛丑，女直野人頭目阿哈出來朝，設(shè)建州衛(wèi)軍民指揮使司。以阿哈出為指揮使。”據(jù)此則阿哈出本為建州女直頭目，明廷就給以官，而稱女直野人頭目。是建州亦可謂之野人也。又引《皇明實(shí)錄》：“太祖十八年九月甲申，女直高那日、捌禿、禿魯不花三人，請遼東都指揮使司來歸。自言高那日乃故元奚關(guān)總管府水銀千戶所百戶。捌禿、禿魯不花乃失憐千戶之部人也，皆為野人獲而奴之，不勝困苦。遼東，樂土也，愿居之。乞圣明垂恩，得以琉璃珠弓錫遺野人，則可贖八百余家，俱入遼東。事聞，錫高那日等衣人一襲，琉璃珠五百索，錫五斤，弓弦十條。”云云。明遼東都司屬左軍都督府，轄今奉天省內(nèi)鐵嶺以南各地，與女真相鄰而不相雜。高那日等自女真來，自稱為野人所苦，愿居遼東。則脫離女真，乃為脫離野人之地。其所指野人，未必非建州海西等部。清人以女真之舊，侵入遼東，據(jù)遼沈而都之。入關(guān)以后，乃以東三省為一區(qū)域，作滿洲之根據(jù)地。其實(shí)滿洲本無此部名，而遼東都司舊轄之地，亦為自古版圖所收。明時尤與羈縻地之奴兒干都司，截然相別也。又引《實(shí)錄》：“洪武二十年十月，詔取遼東官軍，曾往海西野人地面及納哈出之境。歷涉勞苦者，二百六十人。赴京，各賜文綺羅衣紗綻有差。”云云。以海西野人地面連稱，是海西亦可稱野人。又引朝鮮之《龍飛御天歌》卷七第五二章注云：“東北一道，本肇基之地也，畏威德久矣。野人酋長，遠(yuǎn)至移蘭豆漫，皆來服事。常佩弓劍，入衛(wèi)潛邸，匿侍左右，東征西伐，靡不從焉。如女真則干朵里豆漫、夾溫孟哥帖木兒、火兒阿豆漫、古論阿哈出、托溫豆漫、高卜兒閼。”云云。其注語謂移蘭豆漫為三萬戶。此皆指建州女真，而以為野人酋長矣。移蘭為三，今滿語猶然。三姓今改依蘭府，即用其三字之舊音也。稻葉又引《實(shí)錄》：“永樂二年夏四月戊午，黑龍江等女直野人歹寅加等求朝，賜鈔及文纟享表里。”則指野人為在黑龍江之女真。黑龍江在海西、建州境界之外，與《明會典》分列三種女真為相合。
自女真自言之，則稻葉所引《皇明實(shí)錄》：“正統(tǒng)元年閏六月壬午，敕遼東總兵官都督同知巫凱等曰：‘今得建州衛(wèi)都指揮僉事李滿住奏，原奉恩命，在婆豬江住坐。近被忽剌溫野人侵害，欲移居遼河草河。朕未知有無妨礙。爾等宜計議安置，毋馳邊備，毋失夷情。”云云。又引《實(shí)錄》：“正統(tǒng)二年十一月丁酉，建州左衛(wèi)都督孟哥帖木兒子童倉奏：‘臣父為七姓野人所殺。’”云云。又引朝鮮之《東國輿地勝覽》卷五十會寧都護(hù)府云：“本高句麗舊地，胡言斡水河（一云吾音會）。本朝太宗朝，斡朵里童、孟哥帖木兒，乘虛入居。世宗十五年，兀狄哈殺孟哥父子，斡木河無酋長。”云云。稻葉氏又自據(jù)《朝鮮紀(jì)載》言：“宣德八年，冬十月，孟哥帖木兒被兀狄哈之楊木答兀襲殺。”云云。又于詳考清初《疆域篇》中，敘兀哲部云：“兀哲一作窩集，均為滿語之森林?！洱堬w御天歌》卷七有兀狄哈，兀狄亦此對音字。哈者人也，意此部族，因棲息于森林帶而得名。”云云。今按忽剌溫、據(jù)稻葉所考，即黑龍江之呼倫，南下侵掠，并其海西，清世官書謂之扈倫。扈倫四部中，以烏拉為主要。而清《開國方略》卷四，言：“烏拉之先，以呼倫為國號，姓納喇，與哈達(dá)同。”此稻葉之所本也。都督孟哥帖木兒，即清世所謂肇祖原皇帝。名都督孟特穆者，被殺在朝鮮李氏朝之世宗十五年，即明宣德八年。《明實(shí)錄》載童倉之奏，言見殺于七姓野人。而朝鮮書中謂見殺于兀狄哈。稻葉謂兀狄即窩集之對音。則即《明會典》所謂兀者衛(wèi)兀者。據(jù)《滿洲源流考》，亦謂即窩集二字。兀者衛(wèi)與兀者左右后三衛(wèi)，皆設(shè)于永樂二年。兀者前衛(wèi)，則設(shè)于永樂四年?！稘M洲源流考》據(jù)《明實(shí)錄》言如此?！睹魇?#183;兵志》奴兒干都司之下，所設(shè)三百八十四衛(wèi)中，兀者衛(wèi)及前后左右各衛(wèi)，設(shè)置之年亦同。兀者即渥集，亦即窩集，古謂之沃沮，清代謂之東海渥集部，或東海窩集部。是則《明會典》以兀者衛(wèi)當(dāng)野人女直明矣。野人女真在今黑龍江及吉林之極東，建州海西女直之言如此，《明會典》所指亦如此也。惟兀者前衛(wèi)在海西境，別見后。明奴兒干都司轄境極遠(yuǎn)，東北直包庫頁島等處女真野人之境界，與清初之版圖無異。今俄國西伯利亞之海濱省，舉在其內(nèi)。近年清廷遣曹廷杰視察西伯利亞東偏，乃于俄海濱省之特林地方，發(fā)見明奴兒干之永寧寺二碑。稻葉氏引明東北疆城辨誤云：“光緒十一年，東海諸部已為俄有之后，曹廷杰以受命偵察西伯利亞東偏，歸呈所記之書，即所謂《西伯利亞東偏紀(jì)要》者也。中言廟爾以上二百五十余里，混同江東岸特林地方，有石壁立江邊，形若城闕，高十余丈，上有明碑二：一刻敕建永寧寺記，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寧寺記。皆太監(jiān)亦失哈述征服奴兒干及海中之苦夷等事。論者謂明之東北邊塞，盡鐵嶺開原。今以二碑證之，其說殊不足據(jù)?？嘁募纯嘭?，乃庫頁之轉(zhuǎn)音。此記事之文，實(shí)可謂足破二百年來之蒙蔽者。其所述一一合于明時諸書。明之盛時，若永樂宣德之際，對于東北諸夷，豈惟務(wù)為招諭撫養(yǎng)而已，直能以威力及之，遠(yuǎn)至樺太地，可以此證之矣。”辨誤之文如此。稻葉氏則曰：“野人女直之得勢，即明廷威力之失墜于東北，此非一朝一夕所致。吾人決斷奴兒干政廳，在永樂時代，已不能保證其安全矣。”考其事實(shí)，當(dāng)宣德末年所得此方面之報告，有云：“遠(yuǎn)征軍在黑龍江市場，與女直為交易之際，有打死市人者，女直銜之，控扼民軍歸路，殺八九百人。”又有云：“中官亦失哈等使奴兒干，歸時中途被扣留者，計有五百人。凡此報告，殆即特林岸上，建立永寧寺，勒碑記功，夸稱東?？嘁牡确闹畾q，歸途之事實(shí)耶？彼之建寺，殆亦欲以佛教布于野人之地，冀稍稍馴服之，卒無寸效。乃于正統(tǒng)初年，撤退奴兒干。該都司同知官，退守遼東之鐵嶺衛(wèi)焉。”稻葉此語，當(dāng)自有據(jù)。永寧寺碑形式，及未泐之原文，并潛江甘云鵬之跋語，具見于魏聲和之《雞林舊聞錄》。
女直與明人之交涉，有貢道，有馬市。稻葉所引各文，頗有可考。本文因紀(jì)清室之起源，不欲泛考女直，乃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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