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8 16:55:40
1234年,叱咤一個多世紀的金朝在蒙古鐵騎的攻擊下轟然倒塌。留給女真人的,不僅僅是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更殘酷的現(xiàn)實擺在他們的面前——如何維系民族的生存。在女真人建國之前,曾經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無一例外地消失于漢民族融合(同化)的大潮中。建立北魏的鮮卑人,建立遼國的契丹人,建立后唐的沙陀人,都曾經飲馬黃河,坐擁半壁江山,如今都已成為歷史的遺跡。然而女真人在金亡四百年后,再次以滿洲族的身份重新征服中原,創(chuàng)立了千秋偉業(yè)。驚嘆之馀不免種種疑問涌上心頭,女真人何以脫逃被漢民族同化的?
女真人在金亡后的走向復雜多樣,其中居住于中原的女真人并未能擺脫被漢民族同化的命運。金朝建立后,為了控制漢族人口占大多數(shù)的中原地區(qū),多次將東北地區(qū)的女真人遷往中原。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就有三次:第一次發(fā)生在1134年,“起女真國土人散居漢地”,“令下之日,比屋連村,屯結而起”(《大金國志》卷8)。第二次是在1141年金宋和議達成之后,金熙宗以屯田軍的形式,把女真、奚、契丹人遷至中原與漢人雜居?!胺餐吞镏匝嘀?,淮隴之北俱有之,多至五六萬人,皆筑壘于村落間”(《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38)。第三次是1153年,當海陵王完顏亮自上京遷都于燕京之時,“恐上京宗室起而圖之,故不問疏近,并徙之南”(《金史·世宗本紀下》)。
這些南遷的女真人長期處在漢族強勢群體的包圍中,深受漢族的影響。“南渡后,諸女真世襲猛安謀克往往好文學,喜與士大夫游”(劉祁《歸潛志》卷6)。連金熙宗本人也不免“盡失女真故態(tài)”,“宛然一漢戶少年子”(《大金國志》卷12)。雖然金世宗、章宗力圖保持“本國舊俗”,制定了一系列阻止?jié)h化的政策,如“禁女真人不得改稱漢姓,學南人衣裝,犯者抵罪”(《金史·世宗本紀中》);但是仍阻擋不住女真人漢化的趨勢。以姓氏為例,在后來的漢姓中,至少有五十九姓,或多或少地滲入了女真人的成分(陳述《金史拾補五種》)。
同時,女真人的南遷擠占了當?shù)貪h人的生存空間,大量的漢人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導致兩族關系日趨緊張。待到金末元初,山東、河北等地的漢人組成紅襖軍以反抗金朝的統(tǒng)治.把矛頭直指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女真人。“仇拔地之酷,睚眥種人(即女真人),期必殺而后已。若營壘,若散居,若僑寓托宿,群不逞哄起而攻之,尋蹤捕殺,不遺馀力,不三二日,屠戮凈盡,無復噍類”(《遺山集》卷28)。紅襖軍的殺戮引起女真人的恐懼。為了躲過漢人的報復,女真人被迫隱去自己的民族身份,主動漢化以保護自身的安全。
在主動和被動漢化這兩方面的作用下,至元帝國統(tǒng)治時期,留在中原的女真人,其民族身份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涇渭分明了,以至于元世祖規(guī)定:“女直(真)生長漢地,同漢人”(《元史·世祖本紀十》),并被列入漢人八種之中。僅數(shù)十年更是“故家遺俗,存復無幾”(《至正集》卷51)。如今他們大都已經融入了漢族,僅有小部分仍能確知其女真遺民的身份。像山西安邑的仝氏、河南鹿邑的完顏氏、甘肅涇州的完顏氏,追溯其來源都屬于女真孑遺的后裔。安徽肥東的完顏氏.更在改革開放后提出更改民族成份的申請,1983年得到中央**的批準,得以恢復其滿族的身份。1994年,在其民族聚居地完牌坊村建立了滿族民族鄉(xiāng)。
居住在東蒙古地區(qū)的女真人也未能逃出民族融合的大趨勢。今天的內蒙古東部,在遼朝時是女真人活動的區(qū)域。如遼代的乙典女真部。“圣宗以女真戶至,隸南府,居高州(今內蒙古赤峰一帶)北”(《遼史·營衛(wèi)志下》)。當蒙古人在成吉思汗的帶領下走向強大之時,這部分女真人投入到成吉思汗的旗下。后隨蒙古軍隊征討各地,深受蒙古人的影響。元朝曾明確規(guī)定:“若女直(真)、契丹生西北,不通漢語者,同蒙古人?!?span lang="EN-US">(《元史·世祖本紀十》)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分女真人逐漸蒙古化。融入到蒙古族之中。
當其他地區(qū)的女真人逐漸被同化之時,散居于東北的女真人仍頑強地保持著民族固有的習俗,女真文字的使用就是最明顯的例證。在阿骨打建立金朝之時,女真人并沒有自己的文字,只能沿用契丹文字。12世紀初.完顏希尹創(chuàng)制了女真字,于1119年頒行使用,被稱為“女真大字”。由于使用不便,金熙宗又造了新字,于1145年頒行,被稱為“女真小字”。此后,兩種女真字并行使用。元滅金后,女真字并未隨著朝代的消亡而消失。留居東北的女真人仍堅持使用女真文字。由于元帝國缺乏史料.這里只能用明代的史料以資證明。為了能夠與女真人進行交流.明朝在專門處理外交事務的“四夷館”中專設女真一館,負責培養(yǎng)女真語的翻譯人才。李氏朝鮮也在司譯院中設“女真語”專職負責翻譯。到了15世紀中葉,女真文字才最終走到歷史的盡頭。1445年,玄城衛(wèi)指揮撒升哈、脫脫木答魯?shù)茸啵骸俺嫉人氖l(wèi)無識女直字者,乞自后敕文之類第用達達字(即蒙古字)?!?span lang="EN-US">(《明英宗實錄》卷l3)
除了在文化上保存舊有的習俗外,東北的女真人在生活習慣上也保持著原有的生活模式。元初置“開元女直(真)水達達等處宣撫司”以統(tǒng)轄東北的女真人。遼陽行省設立后,則通過開元路、水達達路、合蘭府等路府繼續(xù)管理女真人,并置桃溫、胡里改、斡朵憐、脫斡憐、孛苦江等萬戶府嚴密監(jiān)控女真人的動向。但這些措施未能同化女真人,元帝國只得采取“隨俗而治”的辦法,任憑女真人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延續(xù)著民族的血脈,“無市井城郭,逐水草為居,以射獵為業(yè)”(《元史·地理志二》)。
元帝國的滅亡給女真人再度昌盛提供了可能?!皷|瀕海,西接兀良哈,南鄰朝鮮,北至奴兒**、北?!?span lang="EN-US">(《大明一統(tǒng)志》卷89),都成為女真人生活的區(qū)域。明朝設奴兒**都司以掌控之,迄止萬歷年間,明朝根據(jù)統(tǒng)治的需要以及各部女真首領的請求,陸續(xù)在女真地區(qū)設立了包括建州三衛(wèi)、兀者、毛憐等在內的三百八十多個衛(wèi)。隨著女真人口的繁多,為了方便管理.明朝把他們劃為三個部分進行簡單的區(qū)分?!熬雍N鞯忍幷邽楹N髋?span lang="EN-US">(真),居建州、毛憐等處者為建州女直(真)……其極東為野人女直(真),野人女直(真)去中國遠甚,朝貢不常;海西、建州歲一遣人朝貢”(《大明會典》卷107)。建州女真最初居住于牡丹江、綏芬河流域,隨著不斷南徙,其活動范圍以吉林通化和遼寧新賓為中心,東達長白山,南至鴨綠江邊。海西女真包括烏拉、輝發(fā)、葉赫、哈達四部(又稱扈倫四部),原生活在松嫩平原,后南遷定居于開原以北,直至黑龍江南北的廣大地區(qū)。野人女真的分布更為廣泛,包含的部落也更為復雜。北及外興安嶺,包括松花江中下游、黑龍江南北兩岸,直至沿海地區(qū),都被歸屬于野人女真之中。
海西、建州,就其居處而言;野人,則就其文化言”(徐中舒《明代建州女真居住遷徙考》)。建州、海西女真由于居住地區(qū)離中原較近,其經濟發(fā)展明顯高于其他地方。建州女真“喜耕種,善楫紡,飲食、衣服,頗有華風”。海西部“亦多耕稼”,“倚山作寨”(鄭曉《皇明四夷考》卷上)。松花江下游的女真人也步入了農耕時代,“事耕種,言語居處,與建州類”(《遼東志》卷9)。而野人女真則相對落后,如生活在黑龍江下游的女真人,“不識五谷六畜,惟狗至多,牽拽扒犁”,“捕魚為食……著直筒衣,暑用魚皮,寒用狗皮”。而生活在外興安嶺一帶的女真人則是“養(yǎng)鹿,乘之出入”(《遼東志》卷9)。
經濟上的不平衡發(fā)展導致女真人內部的分裂,到了明朝晚期,女真各部出現(xiàn)了“各部蜂起,皆稱王爭長,互相殘殺,甚且骨肉相殘,強凌弱,眾暴寡”的局面(《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1)。然而與此同時,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又孕育著統(tǒng)一的趨勢。建州與海西女真居處相近,彼此并不相互排斥。努爾哈赤就宣稱:“其烏喇、輝發(fā)、哈達、葉赫,同一語音之國?!?span lang="EN-US">(《清太祖高皇帝實錄》卷7)海西女真也持此種觀點,葉赫部在給努爾哈赤的書信中認為:“烏喇、哈達、葉赫、輝發(fā)、滿洲,語言相通,勢同一國?!?span lang="EN-US">(《清太祖高皇帝實錄》卷2)野人女真由于居處較遠,與建州、海西女真的關系并不是十分密切,但是民族認同感卻始終存在。1635年,皇太極派兵出征黑龍江地方時.曾經提到:“此地人民,語音與我國同,攜之而來,皆可以為我用?!?span lang="EN-US">(《清太宗實錄》卷21)事實證明皇太極所言不虛。野人女真來到清帝國位于遼東的統(tǒng)治中心;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憑借著驍勇善戰(zhàn)的性格,為清帝國沖鋒陷陣,成為清帝國征服中原的中流砥柱。統(tǒng)而言之,正是同一語言,把經濟發(fā)展狀況不同的各個部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武力征服加速了這一認同的過程。在“恩威并重,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的策略下,后金逐漸統(tǒng)一了女真各部。為入主中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在朝鮮境內也居住著一部分女真人。歷史上,中朝邊界始終處于不斷變動的過程中。早在遼帝國統(tǒng)治時,女真人就活躍在朝鮮大同江以北的地區(qū)。朝鮮人就曾經指出:“平壤古都荒廢雖久,基址尚存,而荊棘滋茂,蕃人(即女真人)游獵于其間?!?span lang="EN-US">(《高麗史·太祖世家》)當金朝滅亡后,出于躲避戰(zhàn)亂的緣故,更是有大量的女真人遷往朝鮮。努爾哈赤曾回憶道:瓦爾喀部眾“昔日金汗時進入朝鮮,沿朝鮮邊境而居之”(《滿文老檔·太祖》)。此后,女真人由于災荒等原因不時地出入于東北和朝鮮之間。其人數(shù)之眾,以至于朝鮮驚呼“向化胡人布滿諸道”(《李朝實錄·光海君日記》卷7)。努爾哈赤在征服女真各部的同時,就開始招撫這些駐留在朝鮮境內的女真人。l609年,努爾哈赤借助明朝的敕令,強迫朝鮮國王歸還了“瓦爾喀部眾一千戶”(《滿文老檔·太祖》)。之后清帝國更是依仗著強大的軍事實力,對這部分女真人進行征服。僅1631年的一次戰(zhàn)爭中,就“俘男子千二百二十九名,婦女千二百八十四口,幼丁六百三名”(《清太宗實錄》卷8)。經過1627年和1646年兩場對朝戰(zhàn)爭,李氏朝鮮完全臣服于清朝。來自于朝鮮的阻力消失后。這部分女真人很快就融入到了清帝國的大家庭之中。
居于東北和朝鮮的女真人不斷匯聚到清帝國旗幟下,混亂的稱呼導致清帝國決定統(tǒng)一名稱。1625年,清太宗下令,“嗣后凡人皆須稱我國原滿洲之名,倘仍有以諸申為稱者必罪之”(《天聰九年檔》)。此后,女真人這個詞匯逐漸棄置不用,滿洲族成為女真人新的稱呼。(據(jù)沈一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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