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德霖、王瑤卿等之外，曾名噪一時、藝傾眾生的旦角演員又有多多少少，既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的才藝，在某些方面也有流傳，也有影響，但能以一個完整的表演體系震撼古今，而且把京劇演員的身價提高到能在世界的范圍內(nèi)稱為翹楚的，梅蘭芳即使還不能說是后無來者，至少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1995年冬季，在北京、上海兩地舉行梅蘭芳、周信芳百年誕辰的紀(jì)念，報刊上發(fā)表的評介文章不少。還有梅蘭芳自已講述、由他的秘書許姬傳執(zhí)筆寫成的《舞臺生活四十年》，還有其他人寫的關(guān)于梅蘭芳的論著，都用不著我對梅蘭芳一生的歷史再嚕蘇什么。我只能談?wù)勎衣犆诽m芳、看梅蘭芳和有幾次在一些場合碰到和接觸到梅蘭芳的感受。 先要坦白承認：我并沒有看過年輕時的梅蘭芳；而年輕時的梅蘭芳，是最好看的。 年輕時的梅蘭芳代表了什么？代表了美。是美的化身，美的標(biāo)準(zhǔn)。人們平常談?wù)撈鹱拥艿钠访踩绻L得好的話，總愛說：“就像梅蘭芳。”正如早先評述女人長得美，說“像月里嫦娥”。梅蘭芳在舞臺上也扮演過月里嫦娥。真的月里嫦娥人們并沒有看見過，于是女人的古典美，也以梅蘭芳為典型。 我們看梅蘭芳年輕時的照片，長得當(dāng)然是很俊秀的，但也不是一點沒有可供挑剔之處，比如耳朵就有點招，眼睛還有點近視（這是梅蘭芳自己說的），但他整個的臉型和五官，天生的有女性的柔和之態(tài)，這就適合在戲臺上唱旦、演女人。 我們不能不嘆服京劇神奇的化妝術(shù)。尤其是旦角和凈角的化妝，更具有一種幾乎是脫胎換骨的功能。關(guān)于凈角的，以后再談，現(xiàn)在先談旦角的。 臉上脂粉的涂抹，眉眼的描畫，唇部的點朱，一下子就遮掩了原來的缺陷，如眼睛小的忽然變大了，嘴唇薄的變得飽滿了，等等。 最關(guān)鍵的一道程序是“貼片子”，即用兩綹浸濕了又有點發(fā)粘（早先是用刨花水浸的）的頭發(fā)，分貼在兩腮之后（沿耳部往下貼，露出耳朵）。如果臉比較闊，比較胖，就往腮前貼；臉比較瘦削，就往腮后貼，總之要貼出一個古典美人的臉型來。
再勒頭、吊眉、戴上珠翠，即使原來并不怎么漂亮的男人，經(jīng)過這樣一打扮，也很光艷照人。 從前男人唱花旦的，臺下長得并不怎么樣的很多，我只想舉一個人，即“四小名旦”中的毛世來。他剛剛從北京的富連成科班畢業(yè)時，因為唱的是花旦，拜過荀慧生、小翠花為師。最初來上海，那時不過十來歲或二十不到的光景，憑著年輕，扮起來雖然不能稱為“絕色”，但也嬌媚可人，頗令觀眾傾倒。 1950年，他和另一小名旦楊榮環(huán)共同組班在上海天蟾舞臺演出，我去訪問他倆。楊榮環(huán)長身玉立，風(fēng)采照人，對比之下，毛世來的廬山面目著實令我失望，差不多就是個所謂五短身材，又因為吃香煙的關(guān)系，面膚熏得蒼黃，尤其是嘴部有點外拱，只有眉梢眼角，似有旦角的媚態(tài)，總之我想象不出他扮起女人是什么樣子。 后來看了他的戲，卻又讓我大為驚奇，臺上這個“女人”，還是很有魅力的。我想，一是毛世來的功底好，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無不顯示出“女性”的神態(tài)；二就是化妝的改造之功，譬如兩頰的胭脂再朝下面渲染一點，就掩飾了嘴部的缺憾。毛世來、李世芳之《樊江關(guān)》
不漂亮的男人通過化妝，既然能變成漂亮的“女人”，像梅蘭芳這種本來就很漂亮的男人，扮出來的“女人”，就不僅是“漂亮”，而是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了。 從早年一些舊的報紙雜志上刊載的歌頌梅蘭芳的文字，把他在舞臺上的形象說得好像比真正的美還要美，什么是“天仙化人”？梅蘭芳就是。還說有位日本公使看了梅蘭芳的戲，竟說“美哉女伶！”真的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女演員。 第二，是他天賦有一條好嗓子，清脆甜潤，高低隨心。京劇界從前常這樣說嗓子好的人是“祖師爺賞飯吃”。那末，“祖師爺”賞給梅蘭芳的這碗飯，實在太豐盛了。 第三，功底深，基礎(chǔ)厚。梅蘭芳從小不知學(xué)了多少出戲，也不知演了多少出戲，更與前輩、同輩合演過多少出戲，既演主角，也演配角。我們讀他寫的《舞臺生活四十年》，就有他與譚鑫培合演《汾河灣》、《南天門》，在楊小樓主演的《長坂坡》中他演糜夫人，還為余叔巖主演的《珠簾寨》配演二皇娘等等記載。因而積累了不止是用“豐富”二字就可以概括的舞臺經(jīng)驗。 但是，導(dǎo)致梅蘭芳成功最關(guān)鍵的因素是他結(jié)交了一批朋友，其中有為他編排新戲，從理論上幫助他提高表演水平的文人學(xué)士，以齊如山為代表；更有協(xié)助他策劃經(jīng)濟事業(yè)，能在財力上給予支持的達官富紳，以馮幼偉為代表。梅蘭芳、齊如山與音樂學(xué)院女生
齊如山學(xué)貫中西，曾幾次游歷西歐，考察過西洋戲劇?；貒?，經(jīng)營商業(yè)，本來對京劇沒有興趣。有一次應(yīng)表兄之約，看了一次梅蘭芳，留下了好的印象，以后又接連看了好幾次，也看其他角色的戲，漸漸地引起他研究的心思。 他和梅蘭芳訂交，是一次看《汾河灣》之后，覺得很不對勁?！斗诤訛场氛f的是唐朝薛平貴征東勝利，封了平遼王，微服回到寒窯，與苦守的妻子柳迎春重逢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是薛平貴站在關(guān)閉的窯門外敘說自己的出身及與柳迎春結(jié)合后的經(jīng)歷（這是一曲很有名的老生唱段)，柳迎春坐在門背后聽。 那天是譚鑫培演薛平貴，梅蘭芳演柳迎春?？墒敲诽m芳聽的時候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只是呆坐著。齊如山看完戲回家后，考慮再三，給梅蘭芳寫了封信，指出他表演上的不足之處并提出自己的建議。過了些日子，梅蘭芳又演《汾河灣》，果然就改了，齊如山看得很滿意，認定梅蘭芳不僅有演戲的天才，更有發(fā)展京戲的大志，是個可以與之一道做點事業(yè)的人。 后來他為梅蘭芳編排好多新戲，至今流傳的《鳳還巢》、《生死恨》、《西施》、《洛神》、《霸王別姬》等，都出于齊如山的手筆。 齊如山在北京解放前夕，來到上海，轉(zhuǎn)赴臺灣，海峽的分隔，政治的歧見，在很長的時期內(nèi)，包括梅蘭芳本人，以及凡是評論梅蘭芳藝術(shù)成就的人，都故意避開齊如山的功績而不提。但我相信梅蘭芳心里是不會忘記這位老朋友的。齊如山與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合影
還有個有趣的故事。梅蘭芳改進了表演柳迎春的方法之后，有次在堂會上，又陪譚鑫培演《汾河灣》。當(dāng)譚鑫培在唱那段憶苦的名曲時，臺下不斷有人喝彩、鼓掌。譚鑫培心里很納悶，往常唱這一段并沒有這樣熱烈的反應(yīng)，今天唱得也平平，怎么臺下如此熱鬧：再一看，明白了，原來觀眾是為梅蘭芳做出的那些表情叫好。觀眾看膩了老派死板板的一套，自然覺得梅蘭芳的做功新鮮、生動。也不能排斥這樣的原因：梅蘭芳這時已開始走紅，觀眾對他特別有好感。 另一個有力的支持者馮幼偉，又叫馮耿光，是廣東番禺人，做過北洋政府中國銀行的總裁。后來雖然不做了，但在財政界，實業(yè)界，依然有著不可小覲的勢力。 他捧梅蘭芳固然是出于對京劇的愛好，對人才的愛惜；另一方面也看出梅蘭芳有著不同于一般梨園行出身的人的氣質(zhì)，才傾心結(jié)交，傾力扶助梅蘭芳成為一個在藝術(shù)史上劃時代，可以躋身于世界名人之列的人。現(xiàn)在世界各國出版的各種各樣的介紹世界名人圖書何可勝計，入選其中的我國各種各樣的“名人”又何勝計？但是，在梅蘭芳從青年步入中年的二三十年代，一個人要想將自己的聲名遠播到海外去，又有何等的艱難？ 首先你的確是“貨真價實”，讓人家外國人看了你的成就，從心坎里承認你是代表了東方民族文化的特色；其次，要有人力、物力作充足的后盾。以梅蘭芳當(dāng)時的聲望，請政界、學(xué)界、商界的大佬為他打通國外的關(guān)系并不難，難的是經(jīng)濟上能否承受得起。出國演出，賺錢的可能性極小，賠錢的可能性倒很大。梅蘭芳唱戲賺的包銀固然不少，在國內(nèi)開支綽綽有余，但是，帶了一班人到國外去，就不是那么容易打發(fā)的。為了給梅蘭芳出國赴美以贊助，聽說馮幼偉先生賣掉了老家的田地。這樣的傾囊之交，是十分難得的。 自從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梅蘭芳從香港回到上海，在日偽的統(tǒng)治下，蓄須明志，拒絕演出，度過好幾年非常艱難的日子，乃至賣畫為生，這時他可以相互慰藉的老友，也是馮幼偉。 終梅蘭芳的一生，可以說是一直沒有忽視過朋友的忠言勸諫。每個時期固然不斷有新朋友成為他的座上客，還有一批從他青年時期就開始追隨左右，到老也不曾離開的老朋友。 五十年代在上海，我多次看過梅蘭芳的演出。每次去，總見池座中空著一排位子，到梅蘭芳快要上場，這排位子逐漸坐滿了，既有他的學(xué)生如言慧珠等，也有我前面說的那些老朋友。 據(jù)說，每次演出結(jié)束，這些老朋友又跟著梅先生一道回家，一面吃著宵夜，一面探討今晚舞臺上的得失。 梅先生晚年的嗓子顯然不如早年，扮相也無可奈何地有褪色之感，有許多高難度的動作也有力不從心之憾。但創(chuàng)造角色的內(nèi)涵，卻又到了頂峰的狀態(tài)。就像一些美術(shù)大師，講究的是筆不到而意到，有些地方哪怕只稍稍飛一個眼神，就表達了無盡的含意。這里既有梅先生本人藝術(shù)修養(yǎng)的進一步深化，也有朋友們冷眼旁觀的提示。現(xiàn)在有些青年演員剛剛有了點名聲，就自鳴得意，目中無人，透露著一派小家子氣，還想管領(lǐng)新時代的風(fēng)騷，縱有出人頭地之處，卻決計成不了梅蘭芳。（《戲迷說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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