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如山與梅蘭芳之二三事(一)
傅謹
梅蘭芳和齊如山都是二十世紀京劇領(lǐng)域的大師,一從事舞臺表演,一從事理論研究,各有成就,互不能相掩。晚近有關(guān)齊如山的研究,漸成熱點,卻也不乏瑕疵,學界提及齊梅關(guān)系,多指齊幫助梅,且??浯笃滢o到離譜的地步尤多誤解。
所謂齊如山幫助且“培養(yǎng)”梅蘭芳的說辭始于一九四九年后的臺灣先有張道藩,繼有陳紀瀅,在兩岸阻隔的特殊背景下,有政治要人推介,齊如山在臺灣京劇界地位迅速上升。改革開放以來,這些觀點漸傳回大陸,從說齊是梅蘭芳新戲的“編劇”,再說是梅劇團的總導演,甚至稱“沒有齊如山就沒有梅蘭芳”。在戲曲研究界,齊如山與梅蘭芳的關(guān)系一直被用來說明戲曲表演藝術(shù)家要成就事業(yè),必須“學文化”并“向文化人學習”;最近,又有學者借齊梅關(guān)系,論證梅間接地接受了西方戲劇觀念的影響,其資料支撐幾乎全出自《齊如山回憶錄》。從民國初年到一九三二年梅蘭芳離開北京,齊如山常在梅府出入,尤其是一九三〇年陪梅蘭芳訪問美國,對梅確實有過許多幫助。然而,了解齊梅的交往及關(guān)系,不能只聽齊如山一面之辭,尤其是不能只以齊的一部回憶錄為據(jù)。
《齊如山回憶錄》中涉及齊梅交往的部分是否可作為信史?恰好梅蘭芳著有《舞臺生活四十年》,兩本書出版時間相差不多,對同一段歷史均有敘述,且當時梅和齊分居海峽兩岸,互不通訊息,兩本書對照著讀,可以讓我們逼近真相。梅的相關(guān)回憶由許姬傳記錄整理,過程中又經(jīng)訂正后陸續(xù)在報紙上發(fā)表,齊的回憶錄是他剛?cè)ヅ_灣不久手頭沒有資料可供參照的特殊背景下寫的。晚年的回憶會有舛誤,不足為奇,梅的回憶既有佐證,當更近真實。舉個小例,齊寫梅蘭芳在京城聲譽鵲起之初和譚鑫培、楊小樓一起演義務(wù)夜戲,觀眾因梅蘭芳誤場而鼓噪弄得譚、楊都很尷尬,他說梅一天趕四場《樊江關(guān)》,從別處演完不及卸妝只好匆忙上臺。按《舞臺生活四十年》的記載,那天梅原本擬演《五花洞》,因為趕場不及改妝,只好戴上一場的妝再演《虹霓關(guān)》。大點的例子,齊的回憶錄居然說梅蘭芳因先學皮黃,沒有昆腔底子,所以他“特慫恿他多學些昆腔,他倒很聽話, 居然學了六七十出”按梅自述,他們學戲都是以昆曲打基礎(chǔ)的——堂子出身的演員,尤其唱旦,不可能不從昆曲學起,等不到齊來“慫恿”和教誨。這些事情, 大約都是梅的回憶更靠譜。
《齊如山回憶錄》對齊梅相識經(jīng)過的描述,多年來頗為人引用,參照《舞臺生活四十年》,大的方面倒非常吻合。按齊的敘述,他從國外回來后,偶爾被拉去看梅蘭芳的戲,印象并不甚佳。某日看梅演《汾河灣》,進窯一場,他認為梅在其中的表演“殊不合道理”,回家后就給梅寫了封長達三千字的信?!鞍l(fā)過信后,自己想也不過隨意寫著好玩兒,不見得有什么效果。過了十幾天, 他又演此戲, 我又去看,他竟完全照我信中的意思改過來了,而且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span> “由此蘭芳就信我的話,我怎么說,他就怎么改?!彼⒄f有一次梅和譚鑫培合演《汾河灣》,演至該段,觀眾喝彩,令譚驚異于梅新穎的表演。
《汾河灣》是老戲。它原本是旦行戲,柳迎春是主角,時小福的表演最為人稱道。因譚扮演薛仁貴且演得出彩, 逐漸就變成老生戲;又因為他常與王瑤卿合作, 王也有其精彩,又成為生旦并重的戲。因為功力悉敵,譚但凡演《汾河灣》,一直到他離世之前, 多找王瑤卿演柳迎春, 且極得好評。梅蘭芳當然也演《汾河灣》, 他和王鳳卿合演最多,一九一八年梅社編的《梅蘭芳》,只說該戲是梅與王鳳卿演。張厚載《聽歌想影錄》對他們的演出有很高評價,特別說梅進窯后的表演,“除瑤卿外,殆無人可與比肩”,說明他并不認為梅在這里的表演超過了王。張厚載這部筆記體書籍對當時北京的好戲、好角有細致精到的評論,沒有一字提到梅演《汾河灣》時做了什么改動。
譚梅合演《汾河灣》的機會不多,只在民國初年的堂會里一起演過幾次。在那個年頭,譚和梅的演出都是熱門新聞,果真梅有特別出彩之處,戲評家們必會大加渲染,但是査不到這樣的報道和評論。有關(guān)梅譚合演《汾河灣》,一直流傳很多八卦。一說在“出窯”一場兩位演員本該走“殺過河”梅走錯了,以致他們在臺上相撞;另一說梅初次為譚配戲,用京音念“白開水”的“白”字”,譚當場在臺上糾正他?!段枧_生活四十年》特別指出,這兩個傳聞都是子虛烏有。演戲是梅的職業(yè),《汾河灣》這樣的老戲,居然讀錯字或錯了走位,都是大事,所以要專門更正。
梅蘭芳、王少亭《汾河灣》
《舞臺生活四十年》里專有一節(jié)談《汾河灣》的表演,沒有說齊如山讓他改的那些身段有多好。梅蘭芳說《汾河灣》的表演,從來都說是按王瑤卿的路子演的, 王又是按時小福的路子演,從時小福,經(jīng)王瑤卿到梅蘭芳,一脈相承,梅從未因自己有新創(chuàng)的動作和表情夸耀。
縱然齊如山給梅寫的第一封信確實讓梅對《汾河灣》的表演做了變動也沒有多大意義。作為戲迷的齊如山,看到演員居然不僅讀了自已的信還接受了建議,固然是欣喜異常,然而我們都知道梅蘭芳本是個喜歡在身段上經(jīng)常做小修改的演員, 類似的改動,在他的藝術(shù)生涯中如恒河沙數(shù),不勝枚舉。梅蘭芳聽從齊如山建議改了《汾河灣》,于齊是平生一大得意事,因而三十年后還能背出這封信的大致內(nèi)容,而在梅卻只是小兒科。
《齊如山回憶錄》之所以特別提及《汾河灣》是要用這一事件奠定齊梅關(guān)系的基礎(chǔ)——齊對梅始終居高臨下是幫忙、引領(lǐng)和指導者。連和梅交往都是屈就。
齊如山強調(diào)他為梅蘭芳編了很多部戲。有關(guān)梅那些新戲的藝術(shù)評價, 見仁見智, 不在這里展開,但這確實是梅從眾多京劇旦行演員中異軍突起的開端?!洱R如山回憶錄》有一節(jié)專談他編戲的經(jīng)歷,列出他那幾年里編的近三十出戲,他實是高產(chǎn)得讓人敬佩。
我們再看《舞臺生活四十年》怎么說:
我排新戲的步驟, 向來先由幾位愛好戲劇的外界朋友,隨時留意把比較有點意義可以編制劇本的材料,收集好了。再由一位擔任起草,分場打提綱,先大略的寫了出來,然后大家再來共同商討……我們是用集體編制的方法來完成這樣一個試探性的工作的……我剛才所說經(jīng)常擔任起草打提綱的這位朋友,就是齊如山先生。
梅蘭芳非常具體地提到他三類新戲的編演過程,而且一直強調(diào)這是他一批“熱心戲劇的朋友”共同努力的結(jié)晶。他多處提及齊如山編戲的功勞,不過他說齊是急性子,一般總是頭天商量好要編某戲,“第二天已經(jīng)把提綱的架子搭好,拿來讓大家斟酌修改了”。比如《嫦娥奔月》的創(chuàng)作,《舞臺生活四十年》說齊打了個“很簡單的提綱”,劇本的具體編寫者是李釋戡,在其后的一段時間里,梅的“幾位熱心朋友”無數(shù)次反復討論,才有了演出本。再如《黛玉葬花》的創(chuàng)作過程說這“仍舊是齊先生打提綱, 李釋戡先生編唱詞,羅癭公先生也參加了不少的意見,再經(jīng)過幾位朋友斟酌修改,集體編成的”。按梅所說,這些新戲都是集體編創(chuàng),從《一縷麻》》始無不如此。然而,在《齊如山回憶錄》里,這些戲的創(chuàng)作者只有齊自己,他特別申明:“有的人說編戲者不止我一人,其實并無他人所編,倘他人所編,則我也不該掠人之美?!?/span>
戲曲演員的回憶錄很少提及編劇,梅蘭芳是例外,大凡幫過他的人,除了后來附逆的幾位外, 沒有不提到的,這是他謙恭的為人之道。他沒有什么理由和必要, 把齊如山的功勞記到旁人頭上。
齊如山肯定是為梅蘭芳“編戲”的主要參與者之一,但絕不是唯一。齊編的戲好不好呢?他在認識梅蘭芳之前和之后都寫過戲,除了給梅寫的以外,沒人愿意用, 梅紅了之后,還是沒人用他的本子。到臺灣后,他先后寫了《征衣緣》、《新送京娘》、《勾踐復國》等多出反共復國的新戲,倒是大都由國民黨的軍中劇團上演了, 但也沒聽說哪出戲唱紅了或唱紅了誰。而且,他們給梅“編戲”的含義與今天的編劇大不相同。梅的新戲故事與唱白都相對簡單,重在如何通過劇本充分展現(xiàn)梅的表演,以吸引觀眾。他演的古裝新戲更是多以老戲為底子集中精力于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新處理。在某種意義上,梅的新戲,重點既不在戲劇情節(jié)也不在文辭,觀眾要看的是梅蘭芳的表演,因此,最能顯示梅蘭芳的表演技能的就是好戲。齊參與的這些戲,基本都是這樣的路數(shù),同樣“演戲”,在這里,重點是“演” 而不是“戲”。這些新戲是“梅蘭芳作品”,而不是他身邊包括齊在內(nèi)的眾多“編劇”的作品。
梅蘭芳、梅葆琪
《齊如山回憶錄》不僅說他獨立擔綱了梅蘭芳那些新戲的編劇,還說這二十幾出戲“都得我親自給他排演”,且多處說他怎么給梅的新戲“安身段”,教梅蘭芳表演?!段枧_生活四十年》里有梅這些新戲排演過程的詳細記錄可供參照。梅多部古裝戲以歌舞化為特色, 大量繁重的舞蹈身段是其最大特色之一。梅的表演, 既具舞蹈特色又不脫戲曲的藩籬,一招一式都從戲曲的“四功五法”里化出,可受他人啟發(fā),卻不是外人所能教。就如同王瑤卿能為程硯秋“安腔”一樣,梅的表演是需要“安身段”的,卻不是齊如山所能為。
在齊如山筆下梅蘭芳表演時的身段都是他給“安”的。大約是寫順手了,甚至說《思凡》、《尋夢》這類昆曲折子,也因為齊“通通給他安上身段”,才得到從北到南觀眾的認可。恰好《舞臺生活四十年》說到《思凡》, 這本是梅早年學過的, 后又專請京昆名票喬藎臣重教一遍。有沒有齊如山什么事呢?有的,齊給提過一處意見,梅覺得有理,就聽如果以這出戲為印證,我們大概可以知道,齊如山說他為梅二十幾出新戲“安身段”時,實際的意思是什么。
梅的古裝新戲中許多舞蹈身段,都有古雅的名稱。我想這才是齊如山的貢獻,能夠從大量古代歌舞文獻中找到這些文雅的表達與描述,化用到京劇表演上,把梅的許多表演都“安”上古舞的詞匯,這是前人從未做過的工作。梅蘭芳多半不會去找,也讀不懂這些文獻,齊在這方面,對他的幫助當然極大。
無論是梅蘭芳還是其他戲曲演員,對戲界內(nèi)外的分別是很清楚的。“外行”可以教“內(nèi)行”的,近代以來,民初有吳梅、陳彥衡,當代有劉曾復和歐陽中石,但他們都是極資深的票友。戲曲表演是一項高度專業(yè)化且技術(shù)性很強的舞臺創(chuàng)造, 我想不出像齊如山這樣連票友都不是的人怎么“教” 梅蘭芳。可借佐證的是,齊如山晚年曾自我調(diào)侃,說他到了臺灣,就有京劇演員慕名請他指教,最終發(fā)現(xiàn)他既不會唱也不會做,失望而去。既然齊如山教不了臺灣的演員,能不能教梅蘭芳呢?我想答案是很明確的。
讀書 2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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