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得上初中時,有陣子與幾位同學在徐匯游泳館學溜冰,故常路過附近的南丹公園,當時并不清楚,這座園子就是徐光啟(1562—1633,字子先,號玄扈)的家族墓園。后得知此墓始建于明崇禎十四年(1641),數(shù)百年間屢毀屢建,1983年11月適逢徐光啟去世350周年之際,南丹公園遂更名為光啟公園。在上海相對有限的古代人文資源中,徐光啟墓應屬比較重要的遺存。1633年徐光啟于京城去世,靈柩運回上海肇嘉浜、法華涇和蒲匯塘三水交匯處落葬,現(xiàn)與蒲匯塘路相交的“文定”路,即以徐光啟死后的謚號命名。因徐氏子孫在這一帶繁衍生息,聚為巨族,故易“徐家厙”(原名)為“徐家匯”。
去年秋我去了一次光啟公園,以目下所見,高約兩米許的徐光啟墓冢為園內主體建筑,墓前花崗巖底座上矗立著高高的十字架(徐光啟為天主教徒),其后便是波浪形的、芳草萋萋的墓冢及蘇步青題寫的“明徐光啟墓”五字立碑。2003年,一座明代張姓官紳所建的精致住所南春華堂,因搶救性保護移入園中,辟為徐光啟紀念館。園內嘉木蒔花、傘亭水榭、華表碑坊、石獸石翁仲均巧加排布,以徐家匯寸土寸金之地和攏共1.32萬平方米的園內面積,可謂幽中見深、鬧中取靜,是一座設計感較強的市內公園。
園景雖好,但最吸引我的,還是那尊徐光啟和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像是在切磋學問的雕像,為何?因為徐光啟一生最重要的交游和成就,都和利瑪竇這個人物緊密相關。這里我們先簡略介紹一下徐光啟的身世:其曾祖徐珣為一本色農家,祖父徐緒棄農經(jīng)商致“家漸?!保ā缎旃鈫⒓は茸婵悸浴罚?,后因家產被盜而返貧。其父徐思誠為一窮秀才,家境窘困,以至少年徐光啟幾終年不知肉味。待他19歲考上秀才后,竟五次鄉(xiāng)試不中,所幸第六次考試得遇命中貴人、副主考、明末“泰州學派”思想家焦竑,從被初審淘汰的考卷里重閱徐光啟試卷,慧眼識珠,竟“擊節(jié)賞嘆”、“拍案嘆曰:此名世大儒無疑也”,隨即拔為頭名解元,可謂恩同再造。在漫漫15年的鄉(xiāng)試趕考中,徐光啟還不得不遠赴廣東、廣西、江西、浙江等地教書以備盤纏。正是在廣東韶關,他邂逅了異國傳教士郭居靜,初步了解到天主教和西方的自然科學,繼而聞知身在南京、很有學問的傳教士負責人利瑪竇。徐光啟1600年春游學南京,專門拜訪了利瑪竇,二人語多投契,一見如故,徐贊曰:“以為此海內博物通達君子?!?603年,在郭居靜、羅如望兩位教士的主持下,他受洗入天主教。1604年,徐光啟考中進士,此前他舉人考了6次、進士考了3次,實可謂孤起草澤、意志堅韌的窮學子。
應該講,以經(jīng)史子集、朱批“四書”為知識結構的文人官員,是很難對西方的自然科學產生興趣的,徐光啟是個例外。他對利瑪竇傳授的知識不僅感興趣,且激發(fā)出靡不寢饋、如饑似渴的求知欲。在翰林院庶吉士三年進修期間,徐光啟幾乎天天溜到利瑪竇的住處,向他請教有關天文、歷法、數(shù)學、火器、邏輯學等方面的知識。為了便利問學,甚至在臨近利瑪竇所在的教堂邊租屋居住。如此黽勉磨濯,埋頭苦學,終于入得堂奧,繼而萌生翻譯西方自然科學讀本的想法。利瑪竇起初很猶豫,認為翻譯難度太高,又無受眾面,但徐光啟十分誠懇地對他說:“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展現(xiàn)出絕不退轉的愿心。于是,中外科學交流史上動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意大利人利瑪竇口述、中國朝廷官員徐光啟負責記錄和文字潤色,終于使得一部被梁啟超稱作“字字精金美玉,是千古不朽之作”的《幾何原本》問世了。歐幾里得這部書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不僅在于提供了精確完備的幾何學基礎知識,而且在邏輯的嚴謹演繹的方法上可謂經(jīng)典教科書。同時,徐光啟創(chuàng)造性地把中國古代數(shù)學名著《九章算術》、《周髀算經(jīng)》與古希臘歐幾里得的相關學術作了融匯,實為“中西會通”的學術范例。徐光啟繼而又寫了《幾何原本雜議》,提出“能精此書者,無一事不可精;好學此書者,無一事不可學”。至于他發(fā)明的“幾何”一詞,至今仍為學科專用名詞。
后來他們又合作(或單獨)編譯了《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勾股義》、《割圓八線表》、《大測》等著作,可謂一發(fā)不可收。當然徐光啟十分清楚,這些著作在當時過于“超前”,必乏知賞者,但他以“不用為用,眾用所基”為價值理念,實可謂上士忘名,惟求造福后人。
二
徐光啟令人特別佩服的地方在于,他不是把學問停留在紙本上的學者,而是注重“實體達用”之學且富實干精神的知識分子類型。后人研究徐光啟,認為他是“西學補儒”式的人物。雖然明末東林領袖顧憲成、高攀龍以及清初三大家王夫子、顧炎武、黃宗羲等都曾強調“實學”的重要,希圖對于空馳高遠的“心性之學”和所謂狂禪流弊有所匡正,但徐光啟的作為,似乎更具身體力行的意義。
1607年,他的父親徐思誠病逝于京城,徐光啟須丁憂守制三年,回到上海后,卻成天荷把鋤頭、下地“務農”。他倒不是追求什么田園林下之樂,而是實實在在地當了一名莊稼漢。此時,我的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晨曦中,當上??h的鄉(xiāng)親們看見貴為翰林院官員、身穿孝服的同鄉(xiāng)徐光啟正擼起袖子、挑著糞桶下田施肥時,所謂“團扇才人踞上游”的固有印象,必然一時產生 “短路”,他們的表情該是多么驚訝?。康搅耸粘善?,他們又眼見徐光啟家的那塊地長勢明顯“鶴立雞群”時,或才明白徐光啟的務農,非為“擺拍”或“體驗生活”,而是一種帶有實驗性質的田間勞作。為了增產增收,解決農民的吃飯問題,徐光啟還在自家地里試種南方的甘薯(山芋)和北方的蕪菁(大頭菜),只因它們的產量要高出稻谷許多倍。他樂觀地說:“農人之家,不可一歲不種”、“決可令天下無有餓人也”。他還四處推廣種植女貞樹、烏桕樹、棉花等經(jīng)濟作物,這就解決了照明、燃料、造紙、保暖等一系列生活所需。但在栽種這些作物的過程中,由于水土、經(jīng)驗的不足,挫折難免,過程煩劇,徐光啟還真不是個凡人,他請莆田來的客商幫忙購運薯秧,試種雖幾經(jīng)失敗,但他創(chuàng)造性地通過改良方法而終獲成功。同時,他的科學素養(yǎng),決定了還要進行理論總結以饒益眾生,結合山芋、大頭菜、棉花的種植經(jīng)驗,他分別寫出《甘薯疏》、《蕪菁疏》和《吉貝疏》(古稱棉花為吉貝)三文。他絕不雕飾文辭,而是寫得通俗淺簡,十分方便普及。
不僅關注農田,著眼農業(yè),徐光啟還格外關注水利,認為其重要性在于“富國足民,或且歲月見效”(《泰西水法·序》)。丁憂離京前,利瑪竇曾向他提出可借鑒西方的水利器械并介紹水利研究專家、傳教士熊三拔給他。利瑪竇去世后,徐光啟意在掌握“種種有用之學”,開始了與西方傳教士熊三拔的合作。他請來很多木工,制造器械和新的農用工具,以使農田實驗更富效率。乃至于很多地方都派來能工巧匠來徐光啟這里學習制作方法,就連熊三拔的天主教堂里都堆滿了各種零部件。
三年丁憂結束后,回到京城的徐光啟,為了充分運用水利器械,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農田試驗,他把目光投向了地價遠比上海便宜的天津,著手于播種水稻(南稻北種)并培育出一種叫“小站稻”的優(yōu)良品種,同時種植葡萄,傳授養(yǎng)蠶(同時移植桑樹)技巧;還把生地、何首烏、牛膝、貝母、當歸以及雞冠花、鳳仙等移植到天津。他帶動并推動了當?shù)剞r業(yè)的發(fā)展,使天津成為北方的產糧中心之一。如果說徐光啟是古代的袁隆平,并不為過。
徐光啟存世著作的類型,可謂“另類”。他不僅主持了130多卷的《崇禎歷書》的編寫工作,自己也寫了諸多科學著作,包括跨度很大的《徐氏庖言》、《兵事或問》等軍事類著作。但一生最重要的心血結晶,乃是一本名為《農政全書》的“農書”,內容囊括了明代農業(yè)的方方面面,是他農田實驗和科學思考的忠實記錄。有些內容甚至超出了農業(yè)技術層面,而表現(xiàn)為更為開闊的“農政”思想。這本書與《本草綱目》、《天工開物》、《徐霞客游記》并稱為明代科學文化四大杰作,但徐光啟生前未能刊印,賴拜松江詩人、徐光啟學生陳子龍助力才流布于世。
三
除了光啟公園,上海還有一處徐光啟的出生地,當然民間有N多版本,主要集于兩種:一說徐光啟生于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法華匯,即今光啟公園一帶;另一說徐光啟出生于松江府上??h喬家浜畔的“九間樓”(屋有上下各九間),即今黃浦區(qū)老城廂小東門喬家路。有人據(jù)此認為徐氏故居之所以較為簡陋足證徐光啟為官廉潔,當大官后也顧不上修繕祖居。徐光啟廉潔確實不假,但徐氏祖宅原本三進百余間而非上下九間,實因清順治二年的一場大火所致。1937年又遭日機炸毀兩間,故目前的“九間堂”實際上是上下各七間,只是仍延續(xù)“九間堂”舊稱。據(jù)《徐氏家譜》記載,徐光啟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4月24日生于“太卿坊祖宅”。1956年上海進行文物普查,經(jīng)專家顧延培先生等考察確認,位于老城廂喬家路上的“太卿坊祖宅”為明嘉靖四十一年建筑。當時房屋的外形、楠木梁柱、斗拱、替木、柱礎、樓板等均為明朝舊物,與明《弘治縣志》所記載的特征相符(1956年10月10日《新民晚報》以及2004年4月26日《新民晚報》曾有專文披露),然現(xiàn)在的“九間堂”僅存楠木梁柱為明代遺物。
所以說徐家匯也屬徐光啟的故居所在地,但并非出生地,且早已湮滅無跡,而“九間堂”既屬徐光啟的故居,亦屬其出生地。為了解“九間堂”的現(xiàn)況,我在游罷光啟公園后,即去老城廂黃浦區(qū)喬家路進行了一次實地探訪。之所以著急去,實因之前聽朋友說那里正臨近一場動遷。
九間堂徐光啟故居(出生地)
記得那天走進喬家路、臨近九間堂時,頓感這是一條人稀路寂的老街,只一兩家民居小底鋪和菜攤落寞地等待著顧客,還見一位赤膊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的老伯。九間堂二層小樓都有住家,一樓搭著簡易塑料棚,墻為淡黃色;二樓瓦頂、略低矮,目測上二樓得適度彎腰。以紅褐色舊木板為外墻,仔細一看,大多油漆脫落、破損開裂。實在講,如果不是236、238號之間的稍前位置上有一塊灰色的石牌,上鏤“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徐光啟故居九間樓”字樣(很模糊,但能看出立碑日期為1983年11月7日,顯然是徐光啟去世350周年時所立,和南丹公園更名時間吻合)的話,怎么也看不出這就是當年的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實則身居相位)、大科學家徐光啟的出生地。
離開“九間堂”,我一路在想,徐光啟這一生還真是個勞碌命,為了農政理想,他能荷把鋤頭,下田勞作,想方設法,直至成功,無時不以國是民瘼為意。但在明末的時代危局中,他抱持“強國必先正兵”的主張,且素知兵略,善謀軍事,也曾臨危受命,訓練新兵(打造出一支“足當一面”的新軍)。了解西方軍事的徐光啟曾提出,若想速勝后金,必先從先進精良的武器著手,仿造火炮、建造炮臺,大力提倡“車營之制”,以“步不勝騎、騎不勝車”為構想,配給每一營一定的兵力和西洋火器,“行則為陣,止則為營。遏大敵,先以大小火器更迭擊之;敵用火器,則為法以衛(wèi)之;敵在近,到成步兵以出擊之;若敵騎來,直以炮擊之?!彼淖鲬?zhàn)思路堪為一種實用性很強的戰(zhàn)術,把“車、炮、兵、騎”四者結為一體,以期完成“入可守、出可戰(zhàn)”的軍事部署。為此,他曾托人到澳門購得四門“紅衣火炮”(在對金戰(zhàn)事中立下奇功,努爾哈赤正是被炮襲重傷而亡),還讓門生寫了《西洋火攻圖說》一書以備時用。如此苦心孤詣、務實謀略,卻引來朝廷一片“開門揖盜”、“引狼入室”的指責和謾罵,逼得他只好辭職歸田。雖然崇禎繼位后,恢復了徐光啟的官職,但朝局大勢已去,他的軍事才能已無施展的舞臺。故有人認為,徐光啟是歷史留給明朝的最后一個機會,可謂一語中的。
徐光啟病逝后,朝野上下莫不哀慟。有人打開他僅有的一只破木箱,除了幾件舊衣服,平生所剩,只區(qū)區(qū)一兩銀子,其它便是大量的手稿。這就是身居相位、“蓋棺之日,囊無余資”的徐光啟;這就是以終身的忙碌,完滿體現(xiàn)了學問之道,貴在實行;圣賢之學,俱在踐履的徐光啟。他立志甚弘,偉抱鴻才,以民生疾苦、天下糧倉為憂;以國之興亡、兵之勝敗、民之福祉為念。無論參廟堂之上,處林泉之下,惟盡學者之責、赤子之誠。作為“近代科學之先驅”(竺可楨語),徐光啟的出現(xiàn),代表的正是一種知性風范和務實精神的覺醒,乃引進和實踐“格物窮理之學”的先驅,其風范功績,當與名在竹帛者項背相望。
1966年生于上海,曾擔任報社記者、編輯多年。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詩詞、書評、美術理論900余首(篇)。出版詩集、散文集、畫集若干本,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海書畫院簽約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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