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雖為秦相,以縱橫著名天下,而險詐多端,以大言脅六國事秦,欺楚懷王,譖陳軫,孟子所不齒也。景春問孟子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泵献釉唬骸笆茄傻脼榇笳煞蚝??子未學(xué)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景春以孟子之言語張儀,儀大怒,曰:“孟軻何輕吾太甚!視吾為妾婦,吾當(dāng)往說以辱之!”乃見孟子,問曰:“或云夫子言吾縱橫為妾婦之道,有之乎?”孟子曰:“有之?!眱x曰:“何輕縱橫也?孔子弟子子貢不為是乎?”孟子曰:“子貢之說,以解魯難也,子之說,以取富貴耳,何可并論乎?”儀曰:“好富貴,人之常情,子何怪之?”孟子曰:“非曰富貴不可取也,君子之于富貴,取之有道,非其道,不進也。非其道,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君子不輕見諸侯,不枉尺直尋,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取非其招不往也。子之取秦相,因蘇秦之激也,謀入秦廷,枉尺直尋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而君子居富貴,以安天下,濟蒼生,俾其太平康樂,堯舜之治,澤及鳥獸;成康之化,刑措百年。武王伐紂,解民于倒懸;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使民安寧。故《易》曰:‘崇高莫大于富貴?!硬惠p富貴,君子居富貴而易行其道也。君子之富貴,濟天下也,子之富貴,何為也哉!子為秦相,不以德義輔秦王平天下,而教以欺詐之謀,助之為虐,陵六國,欺楚懷王。陳軫之智與子不相上下,子又欲譖之,幸其辯之明,非懷王之愚也,秦王善待之,不入子譖也。夫縱橫,亦圣人之一術(shù),君子亦兼縱橫也,君子以縱橫排紛解難,自蘇秦出,以縱橫愚人主,傾人國,多為欺詐,子更甚之,而縱橫之名污矣,天下益亂,戰(zhàn)爭益烈,不復(fù)仁義,皆尚詐力,非子與蘇秦之過與?”
儀聞之大怒,罵孟子曰:“汝孟軻何能!乃敢數(shù)我也?汝言吾之欺詐,豈不知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儒家之自大,人皆小人,唯我君子;學(xué)皆異端邪說,唯我正道。墨子兼愛,汝罵為無父絕后;楊朱言利,汝詆為禽獸之學(xué)。法家強國富民,而曰虎狼苛政。老莊超脫,而曰逃遁虛無。兵農(nóng)醫(yī)工,而曰末技細學(xué)??v橫策士,而曰妾婦之道。汝何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盡天下諸子百家耶!猶大言不慚,公然以王道正統(tǒng)自居。平心而論,儒家究有何物?汝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之書癡耳,沉迷于已去之大夢,空為大言,欺世盜名而已!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嘗出有用之策?爾等盡日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懸,實則恢復(fù)井田,使萬民流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實則維護周禮、貶斥法制;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也;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流幾多鮮血?如此言行兩端,心口不應(yīng),非大偽而何?而敢稱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哉?儒家大偽,更有甚者:爾等深藏利害之心,而曰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但觀其行,則孜孜謀官求爵,若不得,則惶惶若喪家之犬;三日不見君王,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為人性。爾等偏無視人之本性,不因勢利導(dǎo),反如閹割而防其淫也,不亦甚乎?食不言,寢不語,坐懷不亂,如柳下惠之木偶,乃稱圣人,錮人如僵尸,如毫無無血性之閹人!儒家弟子數(shù)千,有幾人如墨家子弟生龍活虎為其真也?有幾人非唯唯諾諾,弱細無用也?陰有所求,卻形如謙恭君子,求之不得,則罵盡天下。亦更有甚者,爾等儒家公然以偽為德,誘人作假言:為圣人隱,為大人隱,為賢者隱;教人自虐,教人恭順服從,猶曰吾為妾婦之道耶?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終使民不見丑惡,不敢面對法制,淪為無知茫然之下愚,使貴族永欺之,使?fàn)柕壬现怯烙拗‰U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奢談解民于倒懸耶?春秋以來三五百年,論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xué)?非儒家而誰與?非孔丘孟軻而誰與?自儒家問世,爾等素不與天下生機活力,使人亦步亦趨,因循拘泥。天下諸侯,自春秋三百六十,至今戰(zhàn)國三十二,三五百年,竟無一國敢用爾等。儒家至大,無人敢用乎?非也,用儒者無不亡!方今大爭之世,若使儒家治國理民,天下皆茹毛飲血矣。千年之后,后世子孫或為不肖,欲萬世不移,教國人泯滅其雄心,儒家僵尸或抬之出而奉之矣,孔子為廟矣,汝亦得配享孔子,食冷豬肉矣,居然大圣大賢。然已為千秋大夢,絕非爾等生前能享也!儒家于此大爭之世,充其余,不過一毫無用之書蟲,取人恥笑耳!”
孟子仰天大笑,以目睥睨之,既而曰:“鄙哉儀也!不能以理論之,何如潑婦罵街乎?”儀曰:“吾為潑婦罵街?汝有理,可逐句駁之?!泵献幽嗽唬喝寮冶菊\,貴誠賤偽,曾子曰:“誠其意,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君子必慎其獨?!庇衷唬骸叭∥嵘恚瑸槿酥\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其誠也如此。吾先師子思亦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庇衷唬骸拔ㄌ煜轮琳\為能化。”又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庇衷唬骸罢\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彼鳌吨杏埂?,多言誠,仁義禮智因誠而達也,言之也彰明矣。鄉(xiāng)愿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而孔子惡之,曰:“德之賊也?!辈徽\也,偽也。又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辈徽\也,偽也。夫子以四教:文、行、忠、行,教人盡誠,豈教人為偽哉!學(xué)儒者或偽,其人之偽也,非儒家教之偽也,汝不責(zé)其人,而責(zé)儒家,豈不悖乎!儒家之士,欲為君子,恥為小人也,而以君子自居,則非君子矣,何嘗皆以其他為小人耶?學(xué)之正,莫如儒家,異端邪說與正道,天下自有公論,汝何唯恐人之言汝異端耶?吾固嘗言:“墨氏兼愛,無父也;楊氏為我,無君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非言墨子、楊朱,以其流弊至于如此耳。兼愛,則他人與父母同愛,輕重不分,至于無父;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則只顧自己,人己不與,至于無君。其徒之不肖者,蔑君父而無忌,叛君父而無慚,豈非禽獸哉?非言楊墨之為禽獸也,其道之流于禽獸也。吾道亦有流為小人者,孔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币呀渲?,而嚴人禽之辨,未流于禽獸也。
吾言其兼愛之至于無父,何嘗咒其絕后耶?而為此誣。法家亦當(dāng)區(qū)分,管仲子產(chǎn)李悝之法家,尊主庇民,固強國富民也,若商鞅之法家,名曰霸道,實為霸術(shù),損下益上,弱民強國也,豈欲民之富耶?嚴刑法而奴使其民,自商鞅之法行,秦雖強,而風(fēng)俗敗矣,三代之政教皆陵替矣,吾曰其虎狼暴政,何為過乎?以言商鞅之法也,非盡言法家也。然管仲小器,唯輔其君以霸,有茍且者,非吾道所貴,曾西猶羞與之比,況商鞅乎?老子猶欲治國,其言清靜不擾民,又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不尚刑,賤刑名,賢于商鞅矣,近于吾道也。然掊禮樂,擊刑政,解紐決防,以與天下相委隨,使其民宕佚而不得游于仁義之圃,與圣人之道不合也。弛過而蕩,茍且之俗起。莊子何人?吾不聞也,聞其多荒唐之言,輕蔑古之圣王,而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本訛樯?,出于本心,豈諱于近名而不為也,不求其名,名亦不避也;君子不為惡,義之所恥而不為也,豈畏刑而斂之乎?為善為惡皆由于外,非由于內(nèi)矣,偽也。莊子以此全身于亂世,而非吾道所貴也。其治也可達于小康,而不能至于王道之太平;其亂也,恐召夷狄之禍,則生民之苦矣!其曰君臣父子,無可逃于天地之間,君臣,義也,父子,性也,盡之且不及,豈可逃乎?雖不逃之,而有逃之之心,后知其無可逃而嘆之耳。其懲亂世而欲為散木,處于材與不材之間以全身遠害,而曰:“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心乎哉!”尚自然而薄人倫也。言其逃遁,又何過哉!兵農(nóng)醫(yī)工,君子之一器,民之一業(yè),未之輕也,但君子不偏于一器耳??v橫之士,如吾先儒子貢說齊伐強吳,勿伐弱魯,破吳存魯,則非妾婦之道,汝以大言脅六國事強秦,以順為正,非妾婦之道而何?說弱小以事強大,而不敢合弱小以抗強大,猶不及蘇秦之合六國以拒強秦也。吾言是非道理耳,何刻薄之有?何嘗損盡諸子百家?管仲、子產(chǎn)、李悝,吾未嘗非也,柳下惠、曾子、子思、子夏、田開方、段干木、匡章,吾所敬也。距楊墨,辯告子,不齒汝與公孫衍耳,老莊未嘗言也,子以此相誣,欲合百家以敵吾儒耶?
問儒家有何物?仁義禮智信也,為五常,禮樂刑政四用,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孔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賢; 《詩》、《書》、《禮》、《樂》、《春秋》、《周易》六經(jīng),皆傳先王之道,通于古今,合于內(nèi)外上下,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者也,汝何不知?問吾有何物,所與人言者,皆為性善、仁義,人性為善,其為惡者,習(xí)之變也,如木之被伐也,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水無有不下,性無有不善。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礫,我固有之也。吾所長:知言,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乃配義與道,無則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唯君子能充養(yǎng)之,非汝小人所能學(xué)也。知言者,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復(fù)起,必從吾言矣。聽汝之言,兼四者矣,唯言縱橫法制,非诐乎?而不知先王仁義之道;滔滔之辯,唯欲貶損吾儒,非淫乎?陷于異端,而詆毀圣道也。崇縱橫法術(shù),而忽道德仁義,以小人世俗之趨利避害為性,非離乎?與圣人之道相背馳也。不能應(yīng)吾責(zé)汝枉尺直尋,教秦欺詐之言,而唯攻吾及吾儒,且毀及圣人,何遁乎?理屈而辭窮矣,之覺潑婦罵街也!
井田之法,三代之制也,利民也多矣,今則不可行矣,世變也,或欲恢復(fù)之,而非可曰儒家欲恢復(fù)也。而曰使萬民流離失所,無田可耕,何其言之過乎!民為本者,君源于民也,人類之始,無君也,欲為眾利,于眾人之中舉一人為長,又于眾長推一人為君,此君之所由生也,不為眾利,而為眾害,民之所棄也。春秋禮崩樂壞,而諸侯力政,篡弒相尋,戰(zhàn)國益烈,攻城殺人盈城,攻野殺人盈野,生民之苦極矣,禮樂崩亡之故也,維護周禮,有何不可?然以此世道,非周禮可治矣,孔子已言損益,不因循也。儒家之用,禮樂刑政,固包法制矣,以禮樂為教,所以勸善;刑政為治,所以懲惡。先之以禮樂,后之以刑政,不教而殺謂之虐也,禮樂不施,而遽以刑法威之,暴也。先圣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以德,尚禮不尚刑也,豈排斥刑法哉?刑法以補禮治之不足。夫子當(dāng)年治魯,魯國大治,道不拾遺,非以刑法威之也,禮樂之化也,其身正,不令而從,君子之德如風(fēng)也,汝不聞之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世之智者恒少,愚者恒多,士大夫且然,況民乎?固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也。昔齊桓公問管仲曰:“吾欲舉事于國,昭然如日月,使愚夫愚婦皆曰善,可乎?”仲曰:“可。然非圣人之道?!被腹唬骸昂我玻俊睂υ唬骸胺蚨探幉豢梢约成罹?,知鮮不可以與圣人言,慧士可與辨物,智士可與辨無方,圣人可與辨神明;夫圣人之所為,非眾人之所及也。民知十己,則尚與之爭,曰不如吾也,百己則疵其過,千己則誰而不信。是故民不可稍而掌也,可并而牧也;不可暴而殺也,可麾而致也;眾不可戶說也,可舉而示也?!倍Y樂之教,所以明民,豈愚民哉!不示民以利,以啟民相爭耳。
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庇饔诹x者,必明于利害,喻于利者,未必知義也。君子辨是非而已,小人唯計利害。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昔吾見梁惠王,惠王問吾何以利其國,吾答曰:“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仁義之必利,而利之未必利,且為害也,仁義者交相利,只言利,利于此而害于彼,使人相爭,篡弒之禍肇于此也,亂之源也。言仁義,則公而全,言利,則私而偏,非排斥利也,諱之耳。孰能無利,《易》曰:“利者義之和”,先王之政,正德利用厚生,先正德而后利用也。正德為本,仁義者,利之本也,固非汝唯利是視之小人所能知也。小人世俗之言利害,知于一身一時耳,君子之知利害,則知于天下萬世也。小人之利以利己,君子之利以利人。為官者所以輔世長民也,非求富貴也;三日不見君而惶惶,憂國也,憂君之政也,非求君之祿也,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卑微之見測圣賢之心,豈不鄙哉!利害之心重,非為一己之利害也,天下萬世之利害也。小人憂一己一時之利害,君子憂天下萬世之利害,作《春秋》以為天下綱,以為萬世法,豈與小人同論乎?
趨利避害,人之情也,非人之性也,仁義乃人之性,以情亂性,人道亡矣。而人情非可抑也,君子導(dǎo)人慕仁義,而不惑于一時之利害耳。君子無適無莫,義之與比,茍非其義,卿相之利不取也;茍為其義,死亡之害不避也。故有殺身成仁,舍身取義者。君子知利,而不為利誘也;君子知害,而不為害懼也,唯義是從耳。此以責(zé)君子,非以責(zé)小人世俗,小人不為惡而易使,可也,世俗不為一時之利害蔽,斯善矣。食不言,寢不語,以安其食,安其寢也。坐懷不亂,君子以保其潔,不與人淫亂也,汝何怪乎?汝不能保,而責(zé)人之坐懷不亂,非理也。儒家教人盡誠,何嘗以偽為德?《春秋》為尊者諱,所以尊尊;為親者諱,所以親親;為賢者諱,所以賢賢。不忍也,不忍者,非誠乎?何偽也?至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以何為據(jù)?盡咎儒家?胡言亂噴,汝與儒家有仇耶?儒家承先王之道,乃百姓日用之常,汝以為荒誕離奇,汝自不常,而以為怪,非儒家怪也。怪者固以常為怪矣。
亦步亦趨,因循拘泥,人之過也,非儒家使之也,吾儒固貴自得之學(xué),亦步亦趨,吾儒所賤也??鬃右蜒該p益,禮曰:“禮,時為大?!薄对姟吩唬骸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薄洞髮W(xué)》引湯銘曰:“茍日新,旬日新,日日新?!?,君子盛德日新,《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庇衷唬骸吧駸o方而易無體”,豈因循拘泥哉?而曰不與天下生機活力,《易》曰:“君子終日乾乾。其生命可謂強矣,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固欲自強不息也,曾子曰:“君子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周游列國,如此其勞也;修六經(jīng),教三千弟子,如此其勤也。力能舉城門而不以力聞,射于市,觀者如堵而不以射聞。勇屈齊景,智墮三都,公良孺力斗蒲人而使之懼,孔子以布衣,而有三千弟子,王公不能害,小者為卿相,大者為諸侯師,何謂不與天下生機,無國用之耶?魯定公用孔子為攝相,魯國大治,魯強矣,齊以為威脅,后疏孔子而國復(fù)弱。魯相季懷子臨終亦悔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于孔子,故不興也?!鳖欀^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后數(shù)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笨底訂枺骸皠t召誰而可?”曰:“可召冉求。”于是使人召冉求。冉求為魯將,大敗齊軍,季康子問:“子之于軍旅,學(xué)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學(xué)之于孔子?!奔究底釉唬骸翱鬃雍稳缛嗽??”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zhì)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于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笨底釉唬骸拔矣僦?,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而季康子亦終不能用也。楚昭王之賢,欲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薄巴踔畬⒙视腥缱勇氛吆酰俊痹唬骸盁o有?!薄巴踔僖腥缭子枵吆酰俊痹唬骸盁o有?!薄扒页娣庥谥埽枮樽幽形迨?。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鬃拥茏樱嘧游鹘砸詾閷⑾喙僖?,而比孔子于文武,恐其覆楚,知其圣,而忌其才德也,諸侯之不用孔子,皆以此與?湯武之王,出于諸侯,據(jù)其土,得其位也,湯武之幸也;孔子之不王,孔子為布衣,無土可據(jù),不得其位,孔子之不幸也,非孔子之不及湯武也??鬃釉唬骸叭粲杏梦艺?,吾其為東周乎!”豈自詡哉?孔子雖不用,而弟子見用矣,冉求為魯將之效可見矣。魏文侯以孔子弟子子夏為師,甲于三晉,韓魏皆朝,亦幾于霸矣。吳起之善戰(zhàn),威秦,秦不敢出關(guān),吳起亦受學(xué)于孔子弟子曾子也?!秴亲颖ā贩Q吳起被儒服而見魏武侯,則吳起亦為儒矣,唯其有才無德,曾子薄之耳。[]夫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執(zhí)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必為順下矣。雖窮困凍餧,必不以邪道為貪。無置錐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義。嘄呼而莫之能應(yīng),然而通乎財萬物,養(yǎng)百姓之經(jīng)紀。執(zhí)在人上,則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則社稷之臣,國君之寶也;雖隱于窮閻漏屋,人莫不貴之,道誠存也。仲尼將為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踰境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修正以待之也。居于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分,有親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儒之為人下也如此。其為人上,則尤廣大矣!志意定乎內(nèi),禮節(jié)修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形乎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此若義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則天下應(yīng)之如讙。是何也?則貴名白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对姟吩唬骸晕髯詵|,自南自北,無思不服?!酥^也。夫其為人下也如彼,其為人上也如此,何謂儒者無用哉!人主用俗人,則萬乘之國亡;用俗儒,則萬乘之國存;用雅儒,則千乘之國安;用大儒,則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用萬乘之國,則舉錯而定,一朝而伯。[](以上多引自《荀子·儒效》),而曰用儒者無不亡,何其誣也!汝固不知儒也。如今大爭之世,民之憔悴于虐政甚矣。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若用大儒,行仁政,可解民于倒懸,易于湯武之王也。
且用與不用,命也,君子傳道也。百里奚不用于虞而虞亡,用于秦而秦霸,所遇之主異也。伊尹為宰,呂尚為漁,而輔湯武伐桀紂,代有天下,孔子終老于下,所逢之時異也。使遭明時,逢圣主,孔子功業(yè)豈不如伊呂哉!雖不遇,而修六經(jīng)以垂萬世,教三千弟子,以育賢才,位不及伊呂,而功賢于堯舜矣,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功豈徒以事業(yè)論哉!修文傳道,尤為萬世之功也。汝儕小人惡能之!君子知進知退,進則登廟堂以治國,退則為人師以教民,或修書傳世,孔子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也。進非為功名富貴,自居于萬民之上,不體民間甘苦;退非為全身遠害,隱居于山林之中,不問世間是非。君子不茍進也,不厭退也。若商鞅、蘇秦茍進以取富貴,害亦隨之,慘遭車裂;陳仲、鮑焦之厭退而避世人,終生無用而已,死同草木。君子不得其用,君子儲存其用,以為后來者之用,以為他人用。圣賢者,或覺其功業(yè)無聞,為無用之人,世俗笑其愚不可及,而不知其能量甚大,所儲之用足為后人之資。非必登朝堂,建功立業(yè)方為用,教書育人或著書傳世,為國家培植棟梁,撒播文化之種,何嘗非用哉?汝小人何知!
至于為廟配享,非吾所求也,君子盡其道耳,屈于一世而伸于萬世,今生雖苦,又何憾哉!孔子必為萬世師表,億人敬仰,不廢江河萬古流,汝等小人,雖生前富貴,死后不久,人皆忘之矣。道德與富貴也,道德之為久大,富貴如浮云耳。故君子盡其道也。汝出言則損人,損儒,徒為謾罵,非禮也,不能以理辯之,陵人以為強,非仁也。所罵多為胡言亂噴,無學(xué)也,何足駁哉!特以汝為秦相,居高位,誤導(dǎo)天下,故以此言訓(xùn)汝耳!